1917年1月22日,旧历腊月三十。除夕之夜,周树人在日记中写道:夜独坐录碑,殊无换岁之感。一股悲凉孤寂之气扑面而来,浸入骨髓,令人压抑窒息。

无聊的图片带字(鲁迅极无聊的一个春节)(1)

​​1912年5月6日,32岁的周树人离开绍兴北漂帝都,成为中华民国政府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二科科员。他上午搬入绍兴会馆,下午乘骡车报到。不到一个星期他便发现,单位并无公事可办,每天上午九点上班,下午四点半下班,“枯坐终日,极无聊赖”。同事们聚在一起,“碌碌终日,无所用心”,除了唠嗑,就是扯淡。这虽然是古往今来“坐办公室”的常态,但是周树人很不习惯。他觉得这种日子无异慢性自杀,遂在上班期间“整天看书,不把时间浪费在闲谈上”。

1912年5月15日,好友范爱农来信,自述“生成傲骨,不肯钻营,又不善钻营”,处处受到排挤,希望周树人给他在北京找个工作。但是周树人初来乍到,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帮人啊。自己能来北京,还是许寿裳前忙后跑,加上跟蔡元培的老交情,方得如愿。早在唐朝时顾况就跟白居易说过,帝都米贵,白居不易。天子脚下寸土寸金,不是那么好混的。

1912年7月2日,教育总长蔡元培辞职。蔡元培是同盟会元老,因受袁世凯排挤,愤而辞职。蔡元培走后,周树人处境日渐困难。蔡元培之所以看重他,皆因他在美术领域造诣很深,有两把刷子,北大校徽便是蔡元培托他设计的,沿用至今(今日北大校徽是在鲁迅初始设计上略有改动但不大)。蔡元培对周树人颇多照顾,还给他安排了好几场美术演讲,蔡元培走后,周树人再去演讲,已然“讲员均乞假,听者亦无一人”了。

此所谓人走茶凉是也。

1912年7月22日,大雨倾盆,天地晦暗,周树人撑着油纸伞走进许寿裳房间(许也住在绍兴会馆),一脸沉痛的说,范爱农死了,据说是淹死的,但我疑心他是自杀。写了三首悼亡诗,你看看。许寿裳看了,见其中一首甚佳: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自沉沦。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

1912年8月26日,周树人被任命为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12月26日,教育部全体同仁同去总统府谒见袁世凯。袁世凯对教育事业漠不关心,除了反复说以前在北洋大臣任内曾编辑教科书数种自我夸耀外,对于民国的新教育方针和宗旨毫无认识。一帮同事只好相视一笑。

无聊的图片带字(鲁迅极无聊的一个春节)(2)

​​​1913年,袁世凯加快了称帝步伐,派出大量密探到处抓捕反袁之人,北京大小文官一律受到监视,像周树人这种光复会元老,更是重点照顾对象。鲁迅后来回忆,当时“北京城里,连饭店客栈中都满布了侦探,只见受了嫌疑而被捕的青年送进去,却从不见他们活着走出来”。

文官们为了自保,纷纷给自己找了一种嗜好,以让袁世凯放心。重则嫖赌蓄妓(比如经界局局长蔡锷就经常出入八大胡同找小凤仙,当然这是袁世凯称帝之后的事),轻者把玩古董字画。周树人一不会嫖赌,二没钱买古玩,只好抄古书避祸。不管啥书,见书就抄,单是一部《嵇康集》,就不知抄过多少遍。嵇康因受到司马昭猜忌而被无辜冤杀,他对此深有感悟。

后来许寿裳回忆,自民二(1913年)以后,我常常见鲁迅伏案校书。每天下班或者节假日,周树人除了伏案抄书,没有任何娱乐。有人问他,你抄这些干啥呢。他说,这就像吃鸦片,上了瘾而已。又有人问同一个问题,他又说,这就等于吃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吃鸡肋跟嗑瓜子一样,都是消磨时光的手段。

抄着抄着,他便成了字画鉴赏专家。许多人弄到一个东西,都要请他看一看。据一友季自求回忆:途中过一地摊,见画一轴,写释迦像甚奇,异于常画。一青面红发状貌狰狞之神乘一白马,两旁二神作护持状。青面神之顶际则群云缭绕,上有文佛,法相庄严。其创古拙,疑是明人手笔。问其价,亦不昂。乃见豫才(周树人本名),因具道之。豫才言,此当是喇嘛庙中物,断非明代之物。盖明以前佛像无作青面狰狞状者。余深叹服,遂不作购置之想。

1914年以后,周树人对佛经产生了浓厚兴趣,“用功很猛,别人赶不上”。他跟许寿裳说,释迦牟尼真是大哲,我平常对人生有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而他居然大部分早已明白启示了。他又说,佛教和孔教一样,都已经死亡,永不会复活了。

周树人虽然读佛经,抄古书,过着苦行僧生活,但毕竟不是和尚。他正值壮年,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我们都是正常人,都知道单身狗解决欲望的方法,这种方法很伤人,小则怡情,大则伤身,强则魂飞烟灭。国学大师黄侃有个儿子,据他跟人说,便是撸死的(也有说得了肺结核死的,说法不一),跟《红楼梦》里贾瑞死法一样。所以有志青年都在用各种方法控制欲念,戒绝陋习,比如常凯申日记中,就有无数次戒撸的记述。

周树人的解决方法便是穿单衣,即使在寒冷的北京冬天,依然穿着一条单裤子。他对学生孙伏园说,一个人过着独身生活,决不能往安逸地方去想。我不仅不穿棉裤,就是棉被,也是多少年没换。不是没钱换,而是不想换。床板也是硬木板,褥子也是薄褥子。孟子说,逸欲导致亡身,绝非一句空言。

无聊的图片带字(鲁迅极无聊的一个春节)(3)

​​​由于周树人做事严谨负责,所以深得上司器重。教育部次长(即副部长)董恂士经常来到绍兴会馆造访,有时谈至深夜回不了家,便“宿于邑馆,以桌卧之”。周树人只有一张床,上司来了没地睡,只好睡桌子,他也不把床让给上司,不得不说一句霸气。董次长去世,周树人随了十块钱的礼。

1916年5月6日,周树人从绍兴会馆中的藤花馆移入补树书屋。之所以搬家,是为了清净。藤花馆环境嘈杂,赌博聚会的,喝酒撒泼的,大呼小叫的,引吭高歌的,扰的他睡不好觉,抄不好书。补树书屋是个独院,左右没有邻居,偏僻冷静,由于院中槐树上曾经缢死过一个女人,所以一直空着。周树人住进来以后,便等于彻底与世隔绝了。

1916年10月30日,周树人接待了因神经错乱由山西逃来的大姨母之子阮久荪,将其送到医院看病,为其买足一月药品,请人送回绍兴老家。此人便是两年后鲁迅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原型。周作人后来回忆,因为亲自见过迫害狂病人,又加了书本上的知识,所以才能写出这篇(狂人日记)来,否则是很不容易下笔的。

此可谓冥冥中自有天意。要是没遇到这个神经病,鲁迅能不能在日后英才辈出的文坛一炮打响,都是一个问题。因为他从来没写过小说,每天就是抄魏碑,抄佛经,而且与世隔绝,缺素材。艺术来源于生活,没有生活凭空捏造,这叫无源之水,没有勃勃生气,没有“代入感”。试想,一个人写字连自己看下去都比吃屎还难,凭啥认为别人会吃(看)下去呢。这是哪儿来的自信啊。

1916年11月30日,陈衡恪(陈寅恪之兄)送了周树人一方印章,文曰“俟堂”。“俟堂”是周树人给补树书屋起的名号,就是等死的意思。由此可见这段时间他的心境何等悲凉。

1917年1月1日,胡适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他认为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一须言之有物,二不​摹仿​古人,三须讲求文法,四不作无病呻吟,五务去​烂调​套语,六不用典,七不讲对仗,八不避俗字俗语。他大声指出: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

1917年2月1日,陈独秀在《新青年》第二卷第六号发表《文学革命论》,首次提出“文学革命”的口号,主张实行“三大主义”。一、推倒雕琢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抒情的国民文学。二、推倒陈腐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立诚的写实文学。三、推倒迂晦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通俗的社会文学。文章尖锐地指出封建文化的积弊,展望世界文学趋势。

薄晓的曙光在云层中闪现,周树人出头的日子快要到了。

我们为什么要读鲁迅?抛开一切高大上的评价不谈,鲁迅文章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便是他异于常人的对社会对人生的敏锐深刻的洞察力。《红楼梦》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们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名师指路,鲁迅便是一位能让你“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名师。他的一生饱经沧桑,久历世事,他把所有感悟和理解毫不吝啬的写在诗歌中,散文中,小说中,杂文中,指引你前进的方向,照亮你奋斗的前程。读鲁迅书一卷,胜读他人书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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