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爱过年,八十年代淮北平原的乡下,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显得物资那么丰富。其实也不能敞开吃肉,母亲老早就盘算好杀几只鸡买几条鱼,过年的几天该怎么安排吃食刚刚好。但是过了小年就开始准备的菜丸子、猫耳朵会炸上很多,偶尔会炸馓子,都是平时吃不到的零食,这时可以随便吃。有几年大人单位里的春节福利发一些糖,是合作社里买不到的奶糖和水果糖,合作社里只有一种高粱饴,有点弹又不够弹,有点甜又不够甜,一家人围坐在小圆桌前分糖,一人一小堆,父母亲水果糖多,我和弟弟奶糖多,大家笑眯眯的都吃一颗,一般都是阳光正好的午饭后。
好在外婆家不远,只隔着一条集市,我家在集市的东头,外婆家在集市的西头,东市卖蔬菜,西市卖牛羊。不单单过年,即便平时,我也每天在集市两头跑,外婆总会有些好东西留给我,虽然他们家人口更多,当时的小舅还是个少年。一般都是外公准备年货,即使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他对吃食也有自己的讲究。比如买鱼,冻僵了堆成小山价格便宜又肥腴的家鱼,他从来不会多看几眼,以至于我一直很馋别人家挂在房檐下硕大的白鲢,外公通常会在小年以后,早早和鱼市的行人打好招呼,有鲜活的鲶鱼、黄颡,泥鳅、鳝鱼,或者巴掌大的鲫瓜子,一定要给他留着。还有一个惯例,每年腊月二十八的年集上,外公都会从屠户家买回一整副头蹄下水,满当当装一大澡盆,在院子里伺弄,都是下酒的好物,虽然我小儿童并不爱它,但蹲在一边,看着它们血淋淋油腻腻,心里也有种莫名的喜庆。
外公一辈子好杯中物,却对酒的要求不算很高,只是偏好高度酒,大约那时县里酒厂的酒多半还是正经烧出来的,一元一斤的迎宾酒,四元一斤的宿县头曲,都喝过好几年。到了八六年以后的春节,酒的品种就丰富了一点,我在外地工作的大姨和小姨会带来口子酒,尖庄酒,二舅刚上班那年,存了两个月的工资,买回来四瓶古井贡酒,但也似乎并没有喝过,许多年后,外公家重新建房子,在一个布满灰尘的木箱子里又找到了这些酒,酒液变得暗黄,浓厚的酒香交织着木头发霉的味道。
小孩子也不能只顾着吃和玩,有一项劳动,每年过年都会由我来做,就是在父亲写春联的时候帮着打下手。听起来挺简单,架不住要写的多,几乎半个村子的人家都会把春联纸送到我家,央我父亲来写。我要帮忙把各家的纸按照他们的要求折好裁开,家里有几扇门,分别是单扇还是双扇,家里有没有压水井,有没有自行车,压水井上要贴一副“青龙”,灶台上贴“白虎”,自行车上贴一副“出入平安”。父亲往往从年二十八前开始,夜晚加班加点一直写到年三十的中午,写完了再吩咐我挨家把春联送过去。这中间我不知道要耍脾气抱怨多少回,“卫东家的纸为什么不自己裁好了再送来,栓宝送过来的墨汁是不是想把我臭死,大楼的家那么远也要送到这里写,不知道我不会骑车子吗……”只有送春联去外婆家是开心的,这时候我的舅舅们都已经赶回家,有外地带回来的新鲜东西,有压岁钱拿,因为人口多,年节时外婆家餐桌上的菜永远比我家要丰盛得多。
拜年是从初二开始的,年初一在我的记忆里反倒和平常一样,老传统说大初一嫁出去的女儿不能回娘家,于是这一天即便心再痒,我也不好意思再跑过去。到了初二,我总会觉得很激动,仿佛外婆家是从没去过的乐园。偏偏父母这时慢吞吞整理穿着,打扫院落,按照习俗,要舅舅来接我妈回娘家,我们才能出发。于是我和弟弟不时走到街口看,直到小舅的身影从西走来,我们开始催促,快点,走了。到外婆家的时候,一般也是大姨小姨两家人赶到的时候,十几二十口人,再点起炮竹,院子里就开锅了。男人们喝茶抽烟打扑克,妇女们准备饭菜,小孩子们放擦炮,扔摔炮,打打雪仗,哭哭啼啼,然后从大到小,轮着给外公外婆磕头拜年。这时候外公会给小孩子出一道题,指着门上的红纸对儿,“春安夏泰,秋吉冬祥”或者“诗书济世长,忠厚传家远”一一考校我们。
我深知自己骨子里其实是个爱热闹的人,尤其热爱酒局与团圆这种俗气的热闹,但仅限于亲人和好友。我们的团圆饭要从初二一直吃到初四,要分两桌,妇女和孩子们是一桌,大人们的酒饭总是午饭连着晚饭,酒桌上的话总是说不完。后来我知道,不单单是饮酒,是风尘仆仆这一年的片刻歇息,连酒量与酒风都颇好,沉稳而不善于表达的父亲在此时也会面红耳赤有些失态,当年酒量还未打磨成熟的舅舅们,必然一个个醉倒。只有外公一如往常,保持着家长的尊严。初三照例是要去二外公家拜年,就在外公家的前院,二外公做过多年的屠户,清水煮出的猪大骨是我童年最美味的回忆,每当我放学路过的时候,大镬里的香味就会弥漫出来,我和几只花狗围着土灶转圈圈,等二外公用铁笊篱勾出一根筒骨,我啃骨头,狗子们等我啃完,有些狗欺负我小,等大人一转身,就会跳起来和我抢。我的二外公对他的侄子侄女一直视如己出,我也跟着备受疼爱。年初四,就要到我家做客了,天还蒙蒙亮,躺在床上,就能听见父母亲商量今天的菜色该怎么准备,这是父亲展示手艺的一天。两个人每年商量好说这几天吃得油腻,总得多做点爽口的蔬菜才好,但真到了饭桌上,又堆了满满的鱼肉。但是精心准备的几道解腻的菜,总会得到一桌人的叫好。
直到初五,乡里有说法叫“五忙人”,意思是到了初五,该忙起来了。于是休息了四天的集市重新有人摆起摊子,屠户们继续早起五更把刀子磨得雪亮,种田的人把堆了几天的鸡粪、猪粪堆到粪堆上……这一天外婆站在西街口,送完小姨送大舅,是啊,我也很失落。
很庆幸在我成年以前,从未经历过亲人的离逝,当我有资格坐在大人的桌子上,和长辈们暗自比拼酒量的时候,他们都没有缺席,他们都还能一边豪饮,一边嘲讽我的幼稚。而时光终究不停歇,一年年过节,一年年老朽。多年以后,最先离开人世的是二外公,虽有含饴弄孙的欣慰却也忍受了数年肺癌的折磨。继而是外婆,当院子里的一株笔直的青桐树枯萎后,阿尔茨海默病夺去了她的欢乐和悲伤,也夺走了她的生命。到了今年,一个春末的午后,我的外公饮罢最后的二两白酒,在我妈的怀里安详辞世。我们的年,我们的过年方式,也随着我的亲人们的离去而逐年改变,先是把团圆的场所搬到了市里的酒店,继而又缩短了欢聚的时间,从三天到两天,再到一个中午。到了今年,我退休的父母来到遥远的,我江南的家,前些天,他们在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微信群里说,过年可能不回去了,我的姨和舅舅们回复,不回也好,家里太冷了。
虽然我是想回去的,我想回到那个欢乐的,乱糟糟的年饭的饭桌前,和不曾离去的我敬爱的亲人们,以及离去的我不认识文字爱讲水浒和三国的二外公,我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嗜好的外婆,我每年春节像孩子一样执意要再喝一杯的外公,共饮一杯酒。
但我总要顺着父母的心意,我决定明天把我的酒寄回去,就像我自己回去一样。
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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