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是现代研曲、藏曲第一大家,对他的研究以王卫民先生最成系列,王先生先后编出了《吴梅全集》以及《吴梅年谱》,另外还写过《吴梅和他的世界》《吴梅评传》等专著。王先生在《吴梅评传》前言中从八个方面总结出吴梅在曲方面的成就,首先说的是吴梅的制曲,他一生总计创作了十四个剧本;第二是曲律研究,王卫民赞叹吴梅说:“他继承王骥德、李渔等前人的研究成果,结合自己的艺术实践,全面而系统地论述了制、谱、唱、演的艺术规律,为曲之成学奠定了基础”;第三则是曲史研究,在这方面,王卫民认为吴梅能够跟王国维齐名;第四则是藏曲,因为吴梅收集了大量跟曲有关的典籍,堪称“当时首屈一指的藏曲大家”。我觉得王卫民对吴梅在这方面的成就还是有所保留,以我的了解,直到今天,也没人能够超越吴梅在藏曲方面的成就。
吴梅给曹元忠词集题签
王卫民先生的总结中,吴梅的第五个成就是校曲,因为他先后校订了曲本一百五十余种,这个数量远远超过了臧晋叔的《元曲选》和毛晋的《六十种曲》。吴梅的第六个成就则是在谱曲方面,他使得原本只是可读的剧本终于可以在舞台上演奏。其第七个成就则是在唱曲方面,他培养了许多昆剧演员。其第八个方面,则是更受人尊重的教学,正是吴梅首先把戏曲搬进了大学讲堂,在二十余年的教学期间,他又培养了一大批研曲专家。而王卫民先生正是从这八个方面,对吴梅的生平以及他所取得的成就做出了详细的论述。
正是经过吴梅的不懈努力,已经衰落的戏曲终于得以在社会上受到新的关注,为此吴梅被人们尊称为曲学大师、曲学祭酒。
吴梅给邓邦述词集题签
吴梅乃名人之后,他的曾祖父吴钟骏是道光十二年的状元,曾做过湖南乡试主考官,并且两次督学浙江,官至礼部侍郎,其门生中最有名者,应该算是何绍基和黄体芳。而吴钟骏当时在社会上的最大名声,却是在八股文方面,据说他在这方面的著作有十五种之多,而后大多失传,到后世仅留下了一些零星的篇章。因为吴钟骏的原因,吴家成为了苏州的大户,可惜到了吴梅的时代,家境已经衰落,而衰落的原因则跟太平军在苏州期间的大肆焚烧有很大的关系。吴家衰落的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吴梅的父亲二十二岁时就去世了,那时吴梅仅三岁,后来过继给了远房叔祖吴长祥。
然而吴梅对曲的爱好,却不知从哪里得来。按资料记载,他的父亲吴国榛也喜欢戏曲,但国榛去世时,吴梅仅三岁,如此论起来,这个爱好应该跟父亲的教导没有太大的关系。那也只能用基因遗传来做解释了。吴梅在其专著《顾曲麈谈》中说过这样一段话:
余十八九岁时,始喜读曲,苦无良师以为教导,心辄怏怏。继思欲明曲理,须先唱曲,《隋书》所谓“弹曲多则能造曲”是也。乃从里老之善此技者,详细问业,往往瞠目不能答一语,或仅就曲中工尺旁谱,教以轻重疾徐之法,及进求其所以然,则曰:“非余之所知也,且唱曲者可不必问此。”余愤甚,遂取古今杂剧传奇,博览而详核之,积四五年,出与里老相问答,咸骇而却走,虽笛师鼓员,亦谓余狂不可近。余乃独行其是,置流俗毁誉于不顾,以迄今日,虽有一知半解,亦扣槃扪烛之谈也。用贡诸世,以饷同嗜者。
吴梅校正《桃花扇》民国贵池刘氏暖红室刻一九九七年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刷印本,书牌
吴梅校正《桃花扇》民国贵池刘氏暖红室刻一九九七年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刷印本,卷首
看来他爱好读曲的习惯始于十八九岁,但并没有人教给他如何读曲;找不到指导老师,这让吴梅很不开心。于是他就自我琢磨,认为要想了解曲理,需要先从唱曲开始,就转而向喜欢唱曲之人请教。可是他的问题却没有人能够回答得上来,那些人只知道如何唱,但并不懂得其中的道理。他们跟吴梅说,会唱就行了,何必要了解其中的原理。这样的回答让吴梅很不满意,于是他就开始搜集古代的剧本,自学了四五年,终于弄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当他再跟那些唱曲之人接触的时候,他的言谈让那些人都吓得躲到了很远,面对此况,吴梅只能靠独自修行来满足自己的爱好。
吴梅藏书印迹
吴梅不仅喜欢读曲,他还喜欢制曲,光绪二十九年,他创作了自己的第一个剧本——《血花飞》,其内容是谈戊戌六君子被害之事。嗣祖父读到之后,担心他因此招来麻烦,于是偷偷地把这个剧本烧掉了,看来很少有人能够逃避得了社会风气的影响。虽然他的剧本处女作被嗣祖父烧掉了,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对时事的偏好。1907年,徐锡麟在安徽发动武装起义而失败,秋瑾受到株连而遇害,当时很多人都纪念这件事,而吴梅也编了一出名为《轩亭秋》的杂剧来纪念秋瑾。王卫民在《吴梅评传》中录有《轩亭秋》中的两个唱段,他夸赞:“两支唱词尤为悲壮激昂、慷慨有力。”
【仙吕赏花时】是俺个不受征调的雌木兰,往常时犹古自骏马长鞭要做一番。今日啊拂袖下神山,则俺热心儿肯被这天风吹散。则怕别人家颠倒要恶心烦。
【幺篇】多谢您车马江干送我还,更一曲阳关别调翻。俺呵早飞梦入家山,猛可里把程途急趱。呀!便抵得个易水萧萧白日寒。
《湘真阁》吴梅填词制谱
辛亥革命后,吴梅所创之曲当然也会受到新思潮的影响,比如他在1914年创作的杂剧《双泪碑》,就是根据当时著名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者,此剧的主旨就是谈婚姻自由这样的新思潮。而他编的另一出《镜因记》则是专谈风尘女的故事。相比较而言,吴梅更看重他所编的《霜厓三剧》——《湘真阁》《无价宝》和《惆怅爨》。由以上可知,他在戏曲的创作方面下了很大的工夫,也同样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
从一开始,吴梅就没有把自己对曲的爱好停留在写曲和演唱方面,他对曲律也同样有着深入的研究,这方面的重要作品主要是《顾曲麈谈》和《曲学通论》。为什么要研究曲律呢?吴梅在《曲学通论》的自序中说了这样一段话:
自逊清咸同以来,歌者不知律,文人不知音,作家不知谱,正始日远,牙旷难期,亟欲荟萃众说,别写一书。
吴梅校记一
吴梅校记二
既然是这样的局面,那么吴梅决定靠一己之力,来将这样的衰落局面做一个全面的探讨。
昆曲曾经风行天下,然而到了吴梅时代,这个剧种已然衰落得很厉害,社会上流行者乃是秦腔和皮黄腔。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呢?这也正是吴梅所努力探讨的问题。对于这方面的分析,他将其写入了《顾曲麈谈》第一章《原曲》中:
尝疑古今曲家,自金元以迄今日,其间享大名者,不下数百人,所作诸曲,其脍炙人口者,亦不下数十种,而独于填词之道,则缺焉不论,遂使千古才人欲求一成法而不可得。于是宗《西厢》者,以妍媚自喜,宗《琵琶》者,以朴素自高,而于分宫配调、位置角目、安顿排场诸法,悉委诸伶工,而其道益以不彰。虽有《中原音韵》及《九宫曲谱》二书,亦止供案头之用,不足为场上之资。暗室无灯,何怪乎此道之日衰也。
吴梅认为昆曲衰落的原因,是从金元以来的作曲家和作品虽然有很多,但究竟如何填词,却缺少文献记载,这使得后世不了解当年这些大作家是如何据曲填词,而后世模仿《西厢记》和《琵琶记》的人,都认为自己得到了真谛,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真正的奥妙,实际演出中的种种问题,都交给了演员们自行处理。虽然也传下来了一些《中原音韵》及《九宫曲谱》等音韵学方面的著作,但这些书只能在案头使用,对于实际演出,并起不了什么作用。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使得昆曲演出渐渐衰落了下来。
落叶
生平介绍
吴梅父母的墓碑
吴梅在《原曲》中又说,就算只是准确地填出曲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填词一道,世人皆以为难,顾亦有极乐之处。今请先言其难。诗古文辞,专在气韵风骨,世之治此者,求其工稳,与汉、魏、唐、宋作家争衡,固非易事。若论入手之始,仅在平仄妥协而已。况高论汉魏者,有时平仄亦可不拘,是其难在胎息,不在格律之间也。曲则不然,平仄四声而外,须注意于清浊高下,字之宜阴者,不可填作阳声,字之宜阳者,又不可填作阴声。况曲牌之名,多至数百,各隶属于各宫调之下,而宫调之性,又有悲欢喜怒之不同,则曲牌之声,亦分苦乐哀悦之致。作者须就剧中之离合忧乐而定诸一宫,然后再取一宫中曲牌联为一套,是入手之始,分宫配角,已煞费苦心矣。及套数既定,则须论字格。所谓字格者,一曲中必有一定字数,必有一定阴阳清浊,某句须用上声韵,某句须用去声韵,某字须阴,某字须阳,一毫不可通借。
吴梅认为,填曲词要比写诗难很多,因为写诗只要平仄不出问题,就基本符合规范,更何况汉魏时代的古诗连平仄都不很讲究。然而填曲词则不同,不单要讲究平仄四声,同时还要分出来清浊高下,而每一个还要分出阴阳,再加上曲牌达几百种之多,每个曲牌又隶属于不同的宫调,而宫调又分悲欢喜怒,这一层层的论起来,每一个字都有严格的规定,而这之间不允许随意的假借,这正是填曲的难点所在,而这同样是曲词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
站在侧面望过去
那怎样才能符合这些严格的规定呢?吴梅认为,这首先要从音和韵上来讲求。他认为音,指的就是喉舌唇齿间的清浊,韵则指的是十九部的阴阳,具体怎样来分配五音呢?吴梅有着这样的论述:
天下之字,不出五音。五音为宫商角徵羽,分属人口为喉腭舌齿唇。凡喉音皆属宫,腭音皆属商,舌音皆属角,齿音皆属徵,唇音皆属羽……宫音最浊,羽音最清……唯韵之阴阳,在平声入声至易辨别,所难者上去二声耳。上声之阴类乎去声,而去声之阴又类乎上声。
整洁
如此严格的探讨,难怪把那些唱工们吓得再不理会他,但吴梅并没有停止他的脚步,他继续把曲词应当遵守的严格规矩做着进一步的阐述。吴梅的探讨不止是分析出来如何把握准确的唱腔,同时也开始校正古代著名的剧作,比如明高濂的《玉簪记》乃是一部名品,但很少人能够发现其中在唱词上的弊端,例如《琴挑》一折中有《朝元歌》四支,其中第一支唱词为:
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门,钟儿磬儿在枕上听,柏子座中焚。梅花帐绝尘。你是个慈悲方寸。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侧旁的绿植
对于这段唱词,吴梅进行了逐字的分析,他认为:“清”字属庚亭韵;“恨”字属真文韵;“心”字属侵寻韵;“闷”、“褪”、“门”诸字属真文韵;“听”字属庚亭韵;“焚”、“尘”、“寸”、“论”诸字又属真文韵。分析完毕之后,吴梅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首词中,犯韵若此,令人究不知所押何韵。忽而闭口,忽而抵颚,忽而鼻音,歌者辄宛转叶之,而此曲遂无一人能唱得到家矣。”难怪吴梅称这支曲子“所用诸韵,竟是荒谬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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