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著名的素人改造节目《粉雄救兵》(Queer Eye)引起了不少风波。争端是由国内一档从形式到风格都与之极其相似的节目《你怎么这么好看》引发的。
前几天,《粉雄救兵》中的室内设计师Bobby Berk在自己的社交网络账号大肆批评《你怎么这么好看》,他认为,这档“山寨版”的《粉雄救兵》令人失望。此外,他还转发了外媒pink news的一篇报道。文章指出,《粉雄救兵》节目的初衷是通过LGBTQ群体跟其他人的互动来帮助人们建立起自信心及提高生活质量。但中国版反而不断强化了社会的刻板印象,教人们如何去迎合社会,已经失去了真正的初衷。
《粉雄救兵》中的室内设计师Bobby Berk在自己的社交网络账号批评《你怎么这么好看》,认为这档“山寨版”的《粉雄救兵》令人失望。
此后,网络上出现了许多与之相关的讨论热潮,总的来说,目前主流的观点是称赞《粉雄救兵》用关怀的态度来帮助别人生活,告诉普通人“你值得更好的生活”,但《你怎么这么好看》却是在压迫女性,是把女性当成产品改造成一模一样的标准产品。
虽然类似的讨论确有触及社会对多样性的宽容度问题,但却几乎都把核心争议变成了“哪一档节目更好”或者“哪一个地区的风气更好”。而在此之外,并没有对“改造”这种可疑的节目形式本身有任何反思。毕竟,“变得更好”是所有人的追求。但是,“好”的标准是什么?我们又是否有不“变得更好”的自由?
撰文|阿莫
01
“好看”与“变得更好”
相比《粉雄救兵》而言,《你怎么这么好看》确实是一档从立意到内容都相当不尊重人的多样性,也非常不尊重女性的节目。
从“好看”二字被放在节目名称中,已经可以看出价值观指向了。而从改造嘉宾的选择来看,《粉雄救兵》改造了很多男性,而《你怎么这么好看》则都在改造女性,这些需要“被改造”的女性是:女博士、辛苦带娃的妈妈、忙碌到过劳肥的上班族、一个事业有成的女医生——这些女性共同的罪状是“不够好看”。在节目中,女博士被认为家中装修不精致,平时不化妆不打扮,被打上“单身、大龄”的标签;生养四胞胎的女性被丈夫抱怨妻子不如原来温柔美丽,于是节目组强行给妻子换了衣服化了妆,督促她和老公说对不起;而对于工作压力非常大导致过劳肥的上班族,节目组指责她不够努力健身,女明星还用自己苗条的身体数据羞辱她;对于一个事业有成的女医生,节目组按照她儿子的意见让她吃油腻的汉堡,穿荧光色卫衣配漆皮裙……
《你怎么这么好看》节目剧照。
总的来说,《你怎么这么好看》深刻展现了社会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和严格要求,仿佛女性有一个统一的标准:衣着光鲜亮丽,身材苗条优雅,妆容精致明艳,总的来说,就是“好看”。除此之外,她们的才华学识、家务辛劳、工作成就等等统统被忽视,被认为不值一提。
反观《粉雄救兵》,这个节目的主题是五位gay一起去改造生活有困境的人。这五位专家分别擅长衣着造型、美容美发、美食、室内设计和心理疏导。他们会从自己擅长的方面对被改造对象进行帮助和提升,让这些生活不如意,心理也比较低落的人对生活重拾信心。五位改造大师的性取向是整个节目非常重要的设定,目的是为了展现同性恋群体自信、阳光、大方的一面,同时通过互相帮助和理解消除社会对LGBT群体的排斥。这样看来,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粉雄救兵》能够获得极高的赞誉,并拿下多档电视类奖项。在许多人眼中,它宣扬的就是摆脱束缚,告别刻板印象,迎接更好的人生。
但是有意思的是,这个自相矛盾节目本身就是建立在刻板印象和社会束缚之上的。
梳理《粉雄救兵》的历史,它最早于2003年在美国播出,名字并不叫Queer Eye,而是叫做Queer Eye for the Straight Guy,强调男同性恋和直男的冲突与反差。节目中五位专家的专长就是从美学角度拯救那些在时尚、生活方面一塌糊涂的直男。节目一播出,即火爆全美。五位帅哥个个伶牙俐齿,刻薄幽默但又心地善良。每一集都会有一位品位糟糕的直男被这五位帅哥改头换面,这些人通常是被忍无可忍的女友或老婆报名的,也有自觉自愿报名的。首先,五位专家会先到被改造者的家中视察,发现症结所在。接下来,他们会从自己擅长的领域入手大刀阔斧地改造,最后则是展示化腐朽为神奇的改造结果。
“直男”与“弯男”的对撞让观众看得过瘾,尤其是五位专家对被改造对象的毒舌吐槽,十分犀利到位。例如,专家会捡起乱扔的内裤说:“我想它遭遇了车祸,因为我在上面看见了车胎痕。”或者让改造者将自己的衣物按照“丑”、“很丑”、“丑极了”分类。或者针对搭配给个命令:“手机不是配饰,别把它扣在皮带上,你给我马上解下来!”节目爆红后,他们成为了各种脱口秀节目盛情邀请的嘉宾,在MTV颁奖礼上还坐上了首席……一时间,成为了风头无两的明星。
《粉雄救兵》剧照。
可以看出,虽然让直男也开始注重自己的外表和家务这些传统认为“女人关心的事”是具有进步性的,但这档节目的概念本来就是建立在美国社会种种常见的刻板印象之上:男同性恋比直男更有品位,他们更爱美,直男更邋遢;男同性恋很毒舌,直男则往往口舌笨拙等等。这个节目中展现出的男同性恋形象完全就是美国社会对时尚圈的精英男同志典型的刻板印象,按照美国文化学者保罗·福塞尔《格调》中充满讽刺的说法,所有“野心勃勃的男同性恋者都至少在幻想中,热切地期望从其卑微的出身一跃成为古玩店、画廊和美容美发厅的拥有者。此目的可以通过不断地接触知名人物来实现。他们打电话时会模仿优雅的声音,并且本能地受到风格和上流社会的吸引。”
2018年,Netflix决定重启这个广受欢迎的IP,但可能因为原版无论是从立意还是内容上都太不“政治正确”,所以对节目进行了改进。首先把名字改成了单纯的Queer Eye,不再强调直男与弯男的对比,其次选角上进行改变,让改造对象不仅仅限于邋遢的直男,而是包含各种各样的人,在改造方式上,则让专家们不再毒舌,而是多使用鼓励,赞美,温暖关心的方式。试图在继承这个有名大IP的同时显得尊重LGBT群体。但是,这种改变无法解释的问题是:既然没有偏见,那为什么是五个男同性恋对大家进行“改造”?为什么这五位专家都是身材良好,衣着精致的精英面容?他们为什么能够评判谁的生活可以“更好”?“更好”的标准又是什么?
更重要的是,没有人问出那个似乎大家都不再质疑的问题:“我”为什么需要被改造?
02
人生的规范化被规训的不只是女性,也不只是外貌
自综艺节目勃兴开始,针对个人的改造类节目层出不穷。在欧美,这种节目类型被称为make over show,主要突出一段时间前后的人们的区别,用他们外表/心灵上的巨大转变来吸引观众。由于具有强大的叙事功能和典型的矛盾冲突,还有改造是否成功的悬疑感和改造前后的巨大反差,这类节目具有很大的收视潜力,一直以来都是一个非常流行的门类。
常见的个人改造有通过教授化妆、服装技巧完成对时尚品位的改造,通过体验生活完成对人生态度的改造,通过训练对身体的改造等等。这样的节目在国外和国内都屡见不鲜,如大家所熟知的《变形记》或者《超级减肥王》。
既然是改造,自然就是要从“不好”变成“好”,而显然,为了符合大多数观众的喜好和认同,“好”必须要有一个世俗化的标准。有一些判断标准是比较不存在争议的,例如从肥胖变得健康,从脏乱差的居家环境变成舒适温馨的生活环境,从不懂事的孩子变成能够体谅父母辛劳的孩子……但是,也有一些标准虽然被大多数人所认同,但实则值得探讨是否存在对被改造对象审美的不认同和压迫:在《粉雄救兵》里,被改造者的发型和衣着被专家设计成“体面”的形式,这种形式是符合大众审美的,但却不完全代表着被改造者本人的个性。又例如,在知名的国内改造节目《梦想改造家》里,许多房子也被改造成了观众和设计师的品位,而并不完全是被改造者的构想。
《梦想改造家》剧照。
一方面,这种趋势在节目的逻辑下几乎是必然的:既然对象需要被改造,则说明其没有能力完成一个社会所认可的美好生活,因此需要更有经验和技术的人对其施以援手。但另一方面,它们何尝不是把被改造者的人生“标准化”了?尽管可能《粉雄救兵》这样的节目比起《你怎么这么好看》而言更有多样性,也相对来说显得更尊重被改造对象,但在节目中,被改造的对象要获得完美的自己,就必须进行种种消费,例如购买护肤品,去高级理发店,用艺术品装饰家里,拿着鲜花去约会,学会品尝有机美食……生产出来的同样是符合社会普遍标准的生活样本——一种体面、安稳、精致的中产阶级的生活。
这些改变看上去和缓,比较因人制宜,但实则是一种更隐秘却更难以摆脱的桎梏。因为无论打着多么光鲜亮丽的招牌,标榜着多么温暖的故事,《粉雄救兵》或者任何其他的化妆、时尚、生活方式类改造节目的核心,就和《你怎么这么好看》一样,都是把那些不合群的人们的棱角削平。经过改造之后,他们都变得“更有品位”。
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认为品位(tastes)和相应的生活方式就是阶级表征的方式,消费者的社会等级对应于社会所认可的艺术等级,也对应于各种艺术内部的门类、学派、时期的等级。布尔迪厄在其著作《区隔:趣味判断的社会批判》中通过大量案例调查的方法阐述,个人所有的文化实践(包括文化生产与消费对文学、音乐、绘画的偏爱)其实质都与行动者的阶级惯习密切联系,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特定的消费品位。
《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
作者: [英国]迈克·费瑟斯通
译者: 刘精明
版本: 译林出版社 2000年5月
而按照迈克·费瑟斯通在其著作《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的说法:“消费是人们通过对社会差距的表现和维持来实现自身对商品的满足并取得某种社会地位”。消费者的消费行为已不仅仅是对商品使用价值的占有,更多是一种对商品所象征的符号——荣誉和地位的占有,消费更多地被作为获得社会地位、与其他阶级相区分的手段,是一种“象征关系”,该关系产生于社会结构之中,同时也对社会的建构与重组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随着与经济必需品距离的日益拉大,生活方式越来越成为韦伯所说的“生活风格化”的产物,即一种系统的信奉,这种信奉引导并组织着多种多样的实践——“对葡萄酒或奶酪,或者乡村度假住所的装饰的选择”。各阶级通过消费将自己与其他阶级区隔开。消费变成了阶级区隔的符号——日常生活中的每一次消费行为都涉及一场符号斗争,都是一场为寻求区隔而进行的斗争。通过这种符号斗争,消费者可以确立起独特的地位与认同感。
但同时,这种消费的习惯又是难以转变的,它深受所处阶级的影响:家庭背景、学校教育、成长环境等等。正如布尔迪厄指出的:“品位是经历下所形成的某些惯习。比如工人阶级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克制地购买价格低廉的商品,这只是受他们长期精打细算、量入为出的生活习惯的影响。”
也正是因此,这些“追标不治本”的改造节目为了追求效果,往往改造方式简单粗暴,改造视角不从被改造对象本身出发,最后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在《变形记》之后,也有不少已经“改造”好了的“熊孩子”被发现故态复萌。在房屋改造节目《梦想改造家》的回访中,人们发现,设计师好不容易设计好的小花园被住户当成了堆放垃圾的地方。
人们指责有些孩子“就是改不好”,愤怒被改造者“不配住那么好的房子”,但是忽略了他们的生活习惯和视角。惯性的力量是强大的,当一个孩子回到熟悉的父母宠溺的环境,他很有可能继续处于家庭中的权力上风;而一个工作辛劳的工人阶层家庭,又怎么会有时间去小花园里赏花赏月呢?如果不能完全改变对象的经济、家庭、文化教育水平等状况,很多“改造”不过是赋予观众爽快感的一纸空谈,正如在《你怎么这么好看》播出后,不少人就指出,节目组如果不改变上班族女孩过劳的工作现状,单纯教授她如何锻炼是没有效果的,只要她还在一个需要每天工作十余小时的公司上班,她就不可能有时间和精力关注自己的身材。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些“改造”显得非常刻薄和恶毒,它们居高临下,用较高阶级的视角指导着应该消费什么、应该怎样消费、应该怎样生活。这样一来,某种生活形式就确定了其统治和合法地位,这是一种把人人都纳入规范的强制力量。
03
迈向多样化的审美
我们的社会到底更多元了,还是更刻板了?
在国内,虽然《你怎么这么好看》受到很多网友的批驳,这其中所体现的价值观不单纯是节目组的荒唐看法,也具有一定的社会基础,部分展现了社会对女性“标准形象”的要求。而且,在很多其他国家也存在很多类似的情况。
日本有一档改造节目名为《50天内能让女性的脸发生变化吗?》(日文为《50日間で女性の顔は変わるのか!?》,后文简称《50天》),每期邀请四位素人嘉宾并改造她们的生活环境,从而观察人物容貌前后的真实变化。节目内容由两大部分组成,一是被改造者的改变过程,另一部分是演播室内主持人的观察点评。以去年播出的一期节目为例,就有让单身妈妈进入时尚杂志社承担临时工作,让白领女性连续戴着名贵珠宝上班等内容,目的是促进她们对自己不打扮的外表感到羞愧,并为了融入环境而开始整理自己。《50天》中充斥着女性应该化妆、购买时尚产品、拥有姣好的观点,还常常使用让帅哥不断夸赞和鼓励女孩“变美”的形式。并且,演播室内的主持人也认为学会打扮才能让女孩的人生“变得更好”。节目内容处处透露出对女性的规训和物化。这些事实都说明了,目前我们离一个自由和多样化的社会还非常遥远。
日本改造节目《50天内能让女性的脸发生变化吗?》剧照。
但是,一切似乎都在向更开放的方向发展,《你怎么这么好看》受到的大量鄙夷说明了许多人对不同的生活方式拥有着更多的宽容度,对社会多样性
(social diversity)
有一定的向往。事实上,随着科技发展和社会进步,个人越来越“原子化”,不再像原来一样必须以集体方式生活。随着个人生活的便利性越来越强,人们也越来越自由,他人的想法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在餐厅,我们时常看到有一个人的座位,在家里,可以享受单身经济的便利性。以韩国为例:超市里有卖单身香蕉,按照成熟度的顺序一天吃一根,6天正好能吃完。西瓜也被培育成苹果的大小,一人独享也不会浪费。在过去的两年中,小包装大米的销量翻了一倍。商场里,有为独居者定制的“一人户”家用电器:15L的微波炉,小型冰箱、一人份电饭煲、迷你洗衣机。在去年,我国天猫数据显示,宠物食品的售卖量已经超过了奶粉——这富有趣味的事实展现着人们的独立性越来越强。当社会联系不再成为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必需品时,人们受到的社会压力减少,在生活方式上就更加随心所欲。这对塑造一个更加参差多态的社会无疑是大有帮助的。
《你怎么这么好看》剧照。
但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注意到,如今在线下松散的个人被社交网络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各色媒体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网红经济导致我们的流行和审美标准越来越统一:长像相近的明星和网红,永远断货的“爆款”,大排长龙的餐厅……
统一的标准正更深入地绑架着每一个人。李佳琦在直播间说出“这个色号每个女孩都必须拥有”后,几百万人都在1秒之内下单。当铺天盖地的信息充斥着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深陷其中的受众已经逐渐无法分清什么样的抉择是出于自身需求,什么样的选择是受到推广和影响的结果。同时,我们也越来越难以判断,自己是否“需要改造”,又是否能“变得更好”。一个更多样化的社会尚未到来,在这个意义上说,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尤其需要警惕这些无处不在的“改造”与规训。
作者:阿莫
编辑:董牧孜,走走;校对: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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