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摇滚演唱会(别啦西安摇滚)(1)

《别啦,西安摇滚! 》对大众而言,真实的历史并不重要;他们需要的,仅仅是地域带来的归属感、自豪感,好像比起外地人来说,生活在这里的人天生自带优越性。(视觉中国/图)

(本文首发于2017年8月24日《南方周末》)

我从来都不是西安摇滚的参与者,所以,我的谈论,注定会很片面。

大约是2005年前后,接触摇滚乐才一年多的我,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城市的名字:西安!与此同时,一片名为“大西北”的地域,在我意识里也有了文化意义上的雏形。

等等,让我想想,为什么是西安?许巍、张楚、郑钧?不,不只是这些。还有死因池、黏液、腐尸……前面三位就不用说了,后面几支乐队,我是在一些摇滚乐杂志附带的唱片里听到他们的。还有绿洲音乐网,好几次上网搜索歌曲时,它都帮了我忙。

所以,我怎能不对西安产生期待?十多年前,互联网上的资讯远没有今天这样丰富,更没有谁向我介绍西安整体的摇滚现状,但在我心里,这座城市是当之无愧的西北摇滚之都。那时我还在故乡昭通最好的一所中学里念高中,摇滚乐在我心里播下渴望的种子,我想,以后一定要去西安看看。

2011年,这个愿望实现了。在大学毕业之际,我开始了新恋情,男友在西安工作,我从太原坐上火车去了西安。激动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西安这座城,脏,旧;最关键的是,我看不到六七年前杂志里描绘的那种摇滚盛况。

此后每一年,我都会去西安住一段时间。我住的地方在东郊,继续往外走就是灞桥区,站在浐河边,能看到远处的白鹿原。虽然从小就读过关于灞桥的诗词,陈忠实的《白鹿原》也从头到尾读完过,但这一切对我没有吸引力。我被这座城市稀缺的现代性所困惑。我发现,大多数西安(包括整个关中)百姓,都有强烈的历史优越感和地域自豪感。他们乐于向外地人夸耀一个古老的西安:“咱西安可是十三朝古都呢!”但你若是细问哪十三朝,没几人能答出来。相关的历史掌故,他们也说不出几个。我渐渐明白了:对大众而言,真实的历史并不重要;他们需要的,仅仅是地域带来的归属感、自豪感,好像比起外地人来说,生活在这里的人天生自带优越性。而这种可怜的优越性,本质上仅仅是自我安慰,其实祖先的辉煌,与他们今日的平庸早就八竿子打不着了。

如此形容西安的市民心态,似乎太过刻薄,毕竟在中国其他地儿,这种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但事实确实如此,当我以外乡人的身份对西安进行旁观时,感知到的,可能比身在其中的人所理解的更清晰。对地域的迷恋,使大部分关中人不愿离开故土,因此,他们对外面的世界缺乏切身体会,一旦陷入生活舒适区,紧接而来的便是思想的定型。在固定观念的指使下,故乡中心论形成了,对外界的错误认知也就不可避免了。

对于过惯了沿海生活的我来说,每次来西安,就要经历一场精神上的折磨。沿海城市有极强的开放性和融合力,我所生活的海口市,包容了五湖四海的人;这座海滨城市还能自然而然地,把可笑又狭隘的地域贵贱之分统统削平。每个人,将故乡的文化带到海南;不同的思想,每天都在碰撞、交融,这种交流,能非常有效地改变人的眼界。但在西安,很难对此有所期待。地域优越性和故乡中心论的前设,禁锢了西安人的思维,局限了他们的视野。

一切都陈旧、狭隘,西安曾带给我的神圣感不堪一击地坍塌。回想起高中时读过的《废都》,在有了西安生活经验后,我才真正地感受到其中的忧患。我也常常反思自己,是不是对这座城市带有偏见?如果有,那我必须找到重新认识它的路,比如,再回到摇滚乐,可不可以?

2013年,我在西安看了黑撒、王建房、马飞的现场。在他们的作品里,我吸收到一些东西。这至少可以说明,少部分人仍在这座城市里探索着“新”。此后几个月,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西安会有摇滚乐的土壤?

首先,我认为这源于一种文化自信。摇滚乐在西安产生,比在北京晚不了几年。要知道,上世纪80年代的交通远没有现在这样发达,文化产品(磁带、书籍)的丰富程度与流通速度,也不能与今天相比。但对第一代西安摇滚人来说,在有幸接触到摇滚乐后,能身体力行地参与到新文化的建构中,是一种崇高的使命。同时,西安带给人的文化自豪感,又使他们充满信心:别的地方能做好摇滚乐,我们这里也能做好。

其次,在西安,强大的传统力量不断排挤现代性,反而为摇滚乐提供了反作用力。在闭塞的地方,被施以重重压力的新事物,却往往有可能反弹出耀眼的光芒。压抑与反压抑、规训与反规训,是摇滚乐永恒的张力。许巍早期的《两天》,就是对压迫的回应,在近乎受难的体验里,摇滚乐的力量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第三,陕西传统文化中的部分元素能与摇滚乐找到铆合点。秦腔、华阴老腔、陕北的信天游,都带有释放的态度,蕴藏着在压抑中追求自由的诉求,它们与摇滚乐的精神不谋而合。西安是陕西省的省城,也是西北地区重要的城市,在这里,陕西各地的文化资源有了与摇滚乐碰面的机会。

第四,西安独特的城市规模和城市空间,为摇滚乐提供了便利,摇滚生态也由此形成。如果城市太小,首先在摇滚乐队的数量上就构不成规模;如果城市太大,又会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乐队、乐手和相关人员的生活空间。而在西安,乐手、乐队、演出策划人、演出场地投资者(如酒吧)、唱片店老板、摇迷等,都有机会交流互动。在西安交通大学,我就看过一场校园乐队的露天表演,这无疑也是西安摇滚生态的一部分。以上,都是西安摇滚乐得天独厚的条件。

不可否认,西安的摇滚乐,在中国摇滚史上有特殊的地位。但它也面临着艰难的转型。音乐本身、市场、环境、个人命运的转折……都是它要解决的问题。超级马力乐队主唱锤子在《昨日不辞而别:废都摇滚记忆1990-2014》一书里,也深入探究过这些问题。这是中国首部地域摇滚史,书中,锤子对西安摇滚的诸多参与者们进行了采访。他用克制却又饱含深情的笔触,再现了西安摇滚的激情与光荣、焦灼与彷徨。难得的是,他对西安摇滚的反思是冷静的、客观的。对锤子这代人来说,第一代摇滚音乐人那种文化自信心已是上个世纪的传奇;随着视野的扩大、经历的丰富,锤子和他的同行者,其实已经很清楚西安的文化环境与外界的差距。放眼全国、全世界来看,西安如何调整自身的摇滚文化身份,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努力。

也是在2013年底,我开始结识西安的诗人朋友,不多,就几位,但对我来说已足够。和他们的相处让我认识到:这座古都并没有抛弃现代性,尽管新的烛光是那么微小,尽管多数的人,还不知道这团光的存在。而在西安摇滚乐的困境中,我认为最核心的文化难题还是:当传统催逼出的力量,已不再能为摇滚乐提供除呐喊、反抗之外的养料时,摇滚乐该怎样从更复杂的现代体验和现代审美中找到新的路?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期望现代性能在这座古都焕发出勃勃生机;我还期望,那种现代性应是中国性的。除摇滚乐外,我对整个中国的当代文学、艺术也怀有这样的期盼。

锤子的书里还收录了一篇许巍的访谈。在谈到当年为什么会离开西安时,许巍说:“在西安时,我常想,我一定要离开这儿……我要到别的地方去,找一种自己幻想中的新生活。”

“我一定要离开这儿”,这句话像铿锵的石块从纸上向我投来。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向往西安的人,其中大多数,都是被它历史和古典的一面所吸引。但我的向往,完全来自摇滚,来自现代性。而现在,当我发现我的向往只不过是一场幻梦时,也会像许巍那样选择离开,并五味杂陈地说一句:“别啦,西安摇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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