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海兮
夜晚来临时,我家小卖部门口的那盏灯又亮了起来。我爸去世时起,它就亮着。在这偌大的空房子,一个人的夜里,我担心我父亲出来说话。因为我在梦里经常梦见他,他却一言不语。再是在晚上,棉纺厂的女工下了夜班,她们有时来我的小卖部买些生活用品,以便照亮她们来回的路。
那天晚上,我正吃力地把樟木躺椅搬到家里。我想,大概不会再有人来了,那张八仙桌和几把椅子也要搬回家去。刚才的几人刚散去,他们是章镇的闲人,坐在这里已经一整天了。李铁号,还有陈喜家,我们三个凑在一起打牌聊天刚散伙。还有那个跟着陈喜家屁股后的李猫,他喜欢说些关于女人的话题。
那时,章镇棉纺厂的女工每次下班经过我的小卖部时,我都会跟她们打招呼:“不买点什么吗?”时间长了,她们也不搭理我。但是,棉纺厂女工小霞,总是朝我笑笑,算是回报我的热情吧。小霞从未在我的店里买过东西。即便这样,时间一久,她仍给我留下美好的印象。我还跟小霞开过玩笑呢。我觉得高冷的棉纺厂女工,也不是那么难接近的。
“小霞长得挺像那个香港人袁咏仪的。”我自言自语说。
“如果有一天,小霞要来小卖部买东西,我一定会以便宜的价格卖给她。”我的想法当然好,这样的话,她可以经常来这里了,也许会坐坐,像我和李铁号或陈喜家的关系一样。不,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李铁号和陈喜家不是也跟她打成一片了吗?
最好是在晚上的时候,她来店里买东西。这时候章镇街道的小卖部都打烊了,只有我家小卖部的灯还在亮着。我想。
夜晚越来越深。这冬天的夜色比其他季节更深,大概是由于寂寞无声的缘故吧。我不喜欢冬天,甚至我有点害怕周围的环境,这个巨大无比的冬天笼罩下的夜色,我隐隐地感到某种恐惧和压力。
“有大号电池卖吗?”小卖部正要关门的时候,有人从黑暗处出来。我头也没抬,说:“大号电池一节八毛钱。”
“来两节吧。”
当我抬头时,大吃一惊,竟然是小霞,我怔在那里。小霞从钱包里掏出零钱,很优雅地放在玻璃柜台上。她伸出的兰花指轻轻地敲打了玻璃台面,在提醒赶快把电池给她。我把电池小心地用旧报纸包好给她。小霞立即撕开了,她把电池装进手电筒里,手电筒发出的光照在黑夜,射向天空,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这么黑的路,小霞却一个人走向漆黑的大地。我多想对小霞说:“我送你一程吧。”或者说,我鼓起勇气告诉小霞,其实我可以送她回去的。
她走远后,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椅子立刻发出吱呀的响声。我太重了。肥胖的体重,像一只水母一样,趴在桌上,宽大的灰卡基袖口一下子占据了半张桌面的面积。
在入秋的夜里,有点风的晚上,其实我一点也不感到凉快。我不停摇摆着蒲扇,我可能是陷入刚才的紧张中。
一连几天,我都沉浸在那晚的场景中。作为一个单身的男人,我在梦里曾和小霞一起在某个傍晚的梧桐树下一起聊天,每当我伸手搂着她的腰时,梦却醒了。
几年前,父亲把这份祖业留给了我,没有留下遗言,眼睛一闭就走了。
父亲活着时,我有一种依靠,不管怎么说,我不会担心吃穿的问题。现在,我得依靠自己经营这处他留给我的小卖部来养活我自己。我不喜欢这份差事,如果不是李铁号和陈喜家这两个闲人陪我一起蹉跎时间,小卖部早已关门歇业了。
“毛细,今天有时间去石城吗?”陈喜家问我。
陈喜家的话不必当真去听,他穷得叮当响,路费也得我拿出来。他整天待在小卖部里,欠着我的钱还没还呢。
“毛细,我最近有钱了。”陈喜家提高了嗓门说。
我头也不抬,看也不看他说:“赊的账什么时候还我呢?”
“下次吧,这次的钱我还要给我女人买件新衣服。”
“女人?你哪来的女人呢,你是给自己买衣服吧。”
我从未听说陈喜家有了女人。那家伙吃了上顿没下顿,谁愿意嫁给他呢。陈喜家嘿嘿笑了几声,把挽起的袖口放下来,故意露出里面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至少有两张是十元面值的纸币。陈喜家说:“钱不多,买件衣服差不多够了。”
我信了他,说:“我是该去城里进货了。”每次去城里,我都会带上李铁号或者陈家喜,原因是我需要他们的帮忙。从批发市场出来,需要走一两里路的步行街,再从一条窄巷子穿出来。因为我胖,背着或者挑着那么多的东西,实在走不动路。
陈喜家无非是要我给他一点吃喝的钱,不算骗吧。看了他今天的打扮,油头粉面的,很是夸张,像戏台上的小生。
我问他:“你哪来的钱?”
陈喜家摆摆手,故作神秘说:“这是秘密。”
陈喜家没什么能力赚钱,章镇砖瓦厂的那些事又累又脏,他不愿意做。鞭炮厂的计件工资太低,他的堂妹被炸掉了一条腿和一只胳膊,他想起来就害怕。所以,他的父母也不太要求他干什么。陈喜家今年快三十岁,和我一样还没有娶到女人,着实让父母焦虑不已。
陈喜家说过他根本不喜欢女人,我再也不信他的鬼话。他有钱的时候,章镇的女孩有可能围着他转,像苍蝇一样。那时,他穿着一件快要磨出破洞的洗得发白的牛仔夹克,后来章镇的青年,越来越多的人学着他穿起牛仔服,可他却穿起了西服。
他那件灰色的西服穿了一段时间,今天他和我一起去石城,还是穿的这一件。我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八月初八。”
中秋节马上要来了,我还得去石城进些月饼回来卖。我想起这几年的中秋节,我都是一个人看着夜空,幻想一些美好的事,我忽然对自己有一种悲伤。我爸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做人要脚踏实地,不要对任何事心存侥幸的幻想,特别是对年轻漂亮的女人。我很理解他,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我漂亮的妈妈丢下我们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走了。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我妈。有人说,我妈比我爸死得早;也有人说,我妈悄悄回来过,我爸不让她见我。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快四十岁了,我爸也死了快十年。
好吧,今年我一个人过中秋节,我要吃一个大大的月饼。
如果陈喜家,或者李铁号中秋节那天要来我的小卖部喝酒,我们还可以一起赏月。但是每到过节时,剩下我一个人空空落落。
“毛细,你在想些什么呢?我瞧你这些天有些恍惚啊。”他又嘿嘿笑了几声,脸上的神情好像已经洞察了我的心事。
“我想我妈了,你管得着吗?”我不耐烦地说。
“你想女人了吧。”
这狗日的陈喜家,我想你妹了,我想什么需要你知道吗?我懒得回他。
他又追问我:“你喜欢哪个女人了?”我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兴趣。
对于爱情,我承认自己有过幻想,心中的她无非是长得漂亮,又气质迷人。“最好是像小霞一样。”我说。
陈喜家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你没病吧。”
这让我想起我爸曾经对我说的话:你有病呀,这么大的人怎么不想女人?我爸说过不想女人才叫有病呢。但我不该想像小霞这样的女人。陈喜家说:“小霞的面相不旺夫也不旺财,你看她的屁股薄得像纸糊的一样,命不好啊。”
她有一副姣好的脸庞,她还有一个完美的身材。围在陈喜家身边的那些女孩,不是腿短脖子粗,便是贼眉鼠眼,他的眼光,真不敢恭维。这些话我没有说出来。他的那点心事,无非是嫉妒我对小霞有所觊觎,哪怕只是我对她偷偷地欣赏。
他在集贸市场挑了一件黑色的燕尾服,这件奇形怪状的衣服一下子吸引了他。他对我说:“毛细,你也来一件吧。”
这件衣服挺贵的,要二十多元呢,我舍不得花钱。我也不喜欢这样标新立异的新潮。陈喜家不一样,他还烫过卷发。
我想你等着瞧吧,章镇人的口水不淹死你才怪。
李铁号最近不来小卖部了,听陈喜家说是躲到外面了。李铁号犯了什么事,我不知道。听人说是耍流氓嘛。关于李铁号的事,陈喜家知道得比我多,他们两个人经常狼狈一起。以前,他们坐在我的小卖部里,经常搭讪路过的棉纺厂女工,小霞不爱搭理他们。
陈喜家买完衣服后,跟我要了几块钱,我只好忍声吞气地给他。这家伙有的是力气,我还要指望他帮我把批发的货物扛上车。忙完了这些事,他拉着我,恬不知耻地说:“最近手头紧张,能否借点钱?”
“借钱的事,我好久没干过了。”我说。
我果断的语气让他很失望,他说:“我女友怀孕了。”他经常的借口是“我的女友怀孕了”或者是“我的女友失踪了,我得去找她”,次数多了,我也不信他。
“你得给我两块月饼,我要给女友送去。”妈的,他要走了我的两块月饼。
我对他没什么好语气,骂骂咧咧了一路。我们回到章镇已经是下午,陈喜家没有直接回家,他像往常一样,在我小卖部门前的遮阳棚里坐下来。他的眼睛假寐,露出一条缝看着路口过往的女孩。他给别人的印象是他从未离开过这个小卖部,仿佛这里也是他的小卖部。我真想摆脱这个倒霉鬼。
“来一斤散装白酒。”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是小霞,我有点激动,她好几天没有从我的小卖部门口经过了。
我找出空瓶子洗干净后,把散装的白酒灌装好给她。我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清晰地看清她的脸庞,白皙的脸上有几颗小小的雀斑,明亮的一双眼睛居然都是双眼皮。她给了十元钱的纸币,可是我没有零钱,我把所有的钱用来进货了。
“能快一点吗?”她在催促说。
“真不凑巧,我已经没有零钱了,你先把酒拿走吧。”我把钱退还给她。
她没收,说:“我以后来拿钱吧。”
在门外的陈喜家听到后,赶忙凑过来。他从衣兜里摸出几块钱说:“我有零钱。”
我给他使了眼色,他装着没听见问小霞:“酒是多钱?”
小霞又问了我,我说:“五毛钱。”
其实散装白酒的价格是一块钱,我故意说成五毛钱,我料定陈喜家拿不出九块五毛的零钱。陈喜家数了数钱,果然没有那么多。
小霞问他:“你有多少零钱。”
“八块五毛。”
小霞说:“再来两块月饼吧”
“一共是两块五毛钱。”
小霞一转身,他便从玻璃柜台上拿走了十元钱,他竟然轻描淡写地说:“我今天欠你的两块五毛钱给我记上。”
当时,我不好说什么,等小霞渐行渐远后,我不客气地说:“你要是不把钱给我,以后你别想再赊账了。”
他阴阳怪气地说:“你这找女友的成本也太大了吧?把哥们的心都伤透了。”
他的话明显是指我卖给小霞的白酒,已经低于成本价。
“你占我的便宜还少吗?”我说。
“重色轻友的家伙,你连她是干什么的和住在哪里都不知道。瞧你那么没出息的,你信不信我很快可以把她搞定?”他对我表现出一种轻蔑的态度。
陈喜家吹牛不打草稿的本事,对我来说只会加深我对他的鄙夷。
“陈喜家,你可以闭嘴了。”我嘭的一声把大门关上了,我不想和他争论,下午我也不想再做买卖了。
他失望极了,在门外大喊:“毛细,你想吃天鹅肉,也得看看她是不是一只天鹅。”
任凭他怎么叫,我呼呼睡大觉。
随后的几天,陈喜家没有来小卖部,我一个人守在这里,还真有点寂寞,平时有人说说话,一天的光景很快过去了。这几天,陈喜家不来,我感到奇怪,他去哪里了呢?
接下来,又一连几天也没见他。我想,他不会为上次的事生气吧。陈喜家如果真是这么做了,我还挺佩服他的。
但他不是李铁号,李铁号再没来过我这里了,是因为我跟他打了一架。
我跟李铁号本来是很要好的朋友,因为他借我钱不还,而且对我的态度不好,我出手打了他。对我这样肥胖的人,李铁号这个瘦子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李铁号也不还手,他借我的钱也不用还了,他的理由是我把他打得住院了。真实的情况是,我只是把他的鼻子打了一下,他把鼻血抹在脸上,躺在小卖部的门口,像死猪一样,把路人吓坏了。
其实,李铁号不来找我玩,根本不是因为我跟他之间打架的事。后来他出事了,他把人砍伤了,听说跑到了海南。所以我越来越怀疑李铁号那次打架是故意输给我的,这是他的计谋,为的是不用再给我还钱。
不久后,陈喜家也用这种方式刺激过我,我不会上当的。他简直是个吸血鬼,他比李铁号不好对付多了。他总是想尽各种办法问我借钱,却从来没有还过。我在账本上找到写着他名字的那页,自从我爸死后,我接手这个小卖部时,他所赊账的物品已经满满记载了十多页纸。
中秋节那天下着小雨,街上的行人依旧很多,多是走亲访友的人。今天我的月饼和白酒卖得特别快,上午已经卖空仓了。
来躲雨的顾客有几个,他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章镇最近发生的事。原来李铁号又回到了章镇,他在章镇的西街上开了家歌舞厅。他们议论的话题是这家歌舞厅成了年轻人悠闲的集散地,正败坏着章镇的风气。他们认为是李铁号把章镇青年带坏了。在他们看来,那些男女青年奇装异服地招摇过市,败坏了风俗。
李铁号回来了,他没来找我。他离开章镇是在去年夏天,看来他赚回了不少钱,我打算去他的歌舞厅看看。
雨停的时候,陈喜家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一副欢心的样子说:“毛细,晚上我请你吃饭。”
他一定不是真的要请我吃饭,谁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我没必要搭话,我故意埋头找什么东西。他又说:“毛细,我真的要请你吃饭,因为李铁号回来了。”
“你省省吧,有钱的话,还我一点吧。”我说。
“我很快会有钱的,你真是一个小气鬼。”他一屁股坐在靠椅上,并没有打算马上离开。
“今天过节,我得早点关门。”我有意赶他走。
“我已摸清小霞的家庭情况。”他故意拖着长调说。
我没接话,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等会儿就知道了。他的性格,先卖关子,然后会急不可待地全盘说出来。但是这次,他所说的话却没有了下文。
陈喜家坐在靠椅上,像往常那样假寐着吐着烟圈。他现在不穿那件洗得灰白的西服了,他穿的是上次买的黑色燕尾服,站起来像一只蝙蝠遮住了他整个屁股。
我问他:“听说李铁号开了家舞厅,是真的吗?”
“才开张几天,他叫我去他那边凑个人数,所以这几天忙着没来你这里。”
陈喜家什么时候学会跳舞的,我不知道。他说他会跳霹雳舞和迪斯科。他给我扭了扭屁股,说:“跳舞嘛,很好学的。”我觉得他跳得不错,像电视上的香港明星,他为此还特意梳了一个中分头。他说:“去李铁号的舞厅玩吧,我可以教你跳舞,你也可以邀请女孩跳舞。”
我故意问:“有哪些女孩呀?”
他说:“章镇最漂亮的女孩都在那里。”
“小霞也在吗?”我弱弱地问了句。
“她去过舞厅好几次了。”陈喜家的语调忽然提高了。
“你有没有跟她一起跳过舞?”
“她跟别人一起跳过舞。”
陈喜家没有直接回答我,我又问了他:“你们一起跳过没有?”
“你去看看便知道了。”
“晚上你还请我吃饭不?”
“请呀,不过我手头又吃紧,你得借我点钱。”
“我晚上还得去我舅家吃饭,要不你们吃吧,我吃完再去找你们玩。”
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不会上当的。
他并没有表现出很失望,他说:“今晚有中秋舞会呢,去跳舞的人不少。”
“是呀,我准备吃完饭就去,那里有镇上最漂亮的女孩。”李猫也突然闪了出来说。我该料到,陈喜家的跟屁虫一定会出现在这里。
显然,他们早就商量好了。李猫比我们年龄都要小,但他的油腔滑调我已见识过。他开始赞美起陈喜家的舞跳得好,是全场跳舞最好的一个。他继续说:“你跳得这么好,很多女孩都愿意跟你跳舞。”
陈喜家说:“晚上将有最惊艳的女主角出现。”
接下来,他们谈论今晚的舞会谁是女主角。李猫说:“女主角我猜不出,但男主角一定会是你。”
陈喜家说:“谁知道呢,今晚的黑马也可能是你。”
李猫说:“我觉得李铁号最有可能。”
“老板成为舞会的主角,那以后谁去跟他玩啊?”
“你说得也对,就算李铁号的霹雳舞跳得好,他的迪斯科跳得一般了,他的女朋友跳得比他好。”
“哪个女朋友?他好几个相好的呢。”李猫呵呵笑了。
李铁号什么时候有了女朋友的?那个小个子男人,一脸的络腮胡子,竟然也有女朋友了。我忽然有了嫉妒之心,我问陈喜家:“李铁号的女朋友,我认识吗?”
“那也不叫女朋友吧,他们跳舞认识的。”
这么说来,他们才认识的,我也放心了。我和李铁号比起来,除了年龄比他大一些外,我个人的条件不比他差吧。至少我还有一栋像样的房子,而且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小卖部,生意赚的钱也够自己花吧。
李猫说:“我看见他们跳舞时一起亲嘴呢。”
陈喜家说:“你看走眼了吧,那么好的女孩看得上他吗?”
李猫说:“他很讨女孩喜欢,追他的女孩该不少吧。”
陈喜家说:“他娘的,李铁号出门了一趟,回来后跟变了个人似的,长见识了。”
晚饭过后,我决定去李铁号的歌舞厅看看。西街是条老街,棉纺厂以西是西街,以东便是东街。要不是李铁号的舞厅开在西街上,我一年到头都不会去那里。我不喜欢那里,小的时候,我妈跟西街那个男人好上了,我经常被西街的孩子指指戳戳,我常有一种被他们羞辱的感觉。甚至我对西街的人有一种天然的敌意,但我时常感到无能为力,所以,我只好选择躲避。
西街的街道,夜晚一片漆黑,柏油路坑坑洼洼,一不小心会踩到水坑里。我沿着街坊走,借着人家窗户透出的灯光,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我到达了李铁号的摩登舞厅后,并没有出现我想象的那样的热闹场面,甚至连门头上广告字上的灯带也是暗淡的。
也许,里面是热闹的,我想。
我站在门外面抽了一支烟,里面依旧没有音乐响起,它十分寂静。如果不是敞开的大门上那几个霓虹灯的门头,根本没人在意这里是舞厅。这里原来是供销社的库房,李铁号租下来简单改造了一下。
“毛细,怎么不进去呢?”陈喜家抹了抹嘴,打着饱嗝说。
他没有跟李铁号一起,他跟李猫一起来的。他是跟谁一起吃的晚饭呢,我也懒得关心这些事。
“今晚的舞会不搞了?”我问他。
“马上要开始了。”
“怎么没见人呢。”
“不急嘛,他们都会来的。”
他们又是谁呢,我心里疑惑着。进了歌舞厅后,并没看到李铁号。中间是空荡的舞池,两侧是桌子,有几个人坐在那里喝酒聊天,我都不认识。
我和陈喜家在另一侧坐下来,有一个女孩过来招呼我们想喝点什么。陈喜家说:“先来几瓶啤酒吧。”
啤酒,我以前没喝过,我的小卖部从未卖过啤酒,章镇很少人能喝惯这味道。
我喝了一口,吐了出来,它有一股尿骚味。
陈喜家笑我说:“不会喝酒,怎么邀女孩跳舞呢?”
喝酒在这里也是一门学问,和跳舞一样,被陈喜家讲得神乎其神。
陆续来了一些年轻人,等桌子基本坐满后,大厅里的灯都亮了起来,李铁号才从外面进来。他带着一位漂亮的卷发姑娘从我身边经过,花露水的气味留了下来。他环视了四周,像章镇的镇长一样,走在某一天的章镇街上,向大家点头和招呼。他并没有注意到我,总之,他的眼里满是熟人,心里却都是生人。
我对他有些失望。李铁号穿着白色的西服挽着女友走进舞池的中央,激光灯光打在他们的脸上,他拿着话筒“喂”了一声,全场的掌声便沸腾了。李铁号说:“今晚是中秋之夜,因为天气原因没法赏月,但是……”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但是,我们今晚有章镇最漂亮的姑娘一起陪着,共度佳节,一起唱吧、跳吧,今晚全场酒水免单。”
全场又响起了热烈而经久的掌声。
随后,劲爆的音乐响起来,玄幻的灯光摇晃着,屋子里根本听不见彼此的说话声,也看不清舞池里的人脸。先跳的是自由舞,陈喜家凑过来说:“我们跳舞去吧。”
“我什么舞也不会跳。”
“你会扭屁股吧。”
他拉起我往前走,我被赶鸭子上架。扭扭屁股,伸伸手,总算过得去,好在根本没人看我。就这么跳吧,我想。
一曲终了,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累得满头大汗,肥胖的身体气喘吁吁。陈喜家说:“跳舞也是一种减肥方式。”他的话像一根鱼刺一样梗在我喉管里。
我端起杯一口喝下,被呛得咳嗽。
陈喜家说:“等会跳交际舞时,我叫个妹子陪你跳舞吧。”
我脸一红,摆了摆手。
他说:“害羞什么呢,说不定她还会主动请你呢。”
我不停地喝酒,打消自己内心的忐忑。
陈喜家说:“你先坐会儿,我去跟他们打个招呼。”他说着便端着酒杯起身去了对面的酒桌。那张桌子有三个女孩,我看了看,在昏暗的灯光下,好像是小霞,也好像是另一个女孩。他跟她们很熟,有说有笑,陈喜家跟她们碰杯后一饮而尽,竟然还用手摸了一个女孩的头发,那女孩笑着躲闪了一下。然后,他又来到李铁号的桌子坐了下来。他们之间交头接耳了一会儿,说了一些话,又回来了。
陈喜家问我:“今晚的女主角,你猜是谁?”
“我一点都不熟悉。”
“小霞,你该熟悉吧。”陈喜家又说。
小霞?怎么会是她?在我看来,她甚至不该来这么个地方。那我又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事实上,小霞从舞厅开业到现在,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来这里,要么喝酒,要么跳舞。李猫对我说:“你看她那优雅的抽烟姿势多么迷人。”
曲子舒缓而悠扬,舞池的中央,小霞和一个陌生男子正在优美的旋律中翩翩起舞。然后又有几对男女上去跟着他们一起跳了起来。大约十来分钟,一曲散场后,又是休息,大家继续喝酒。接着,一个穿着紧身黑色连衣裙的漂亮女孩,登台唱了一首歌。“她是李铁号的女友。”李猫悄悄地告诉我。
他还告诉我这首歌是超级港星梅艳芳的《封面女郎》。
我迟钝地哦了一声。
“你瞧人家的身材,丰乳肥臀,多好啊。”陈喜家连着“啧啧”了几声,眼睛直直的,仿佛被李铁号女友勾走了魂。
他接着又点评了刚才跳舞的几个女孩的身材,似乎没有一个女孩是满意的,甚至是小霞,他评价说:“胸小无脑,腚小无后嘛。”
“你真是这么看小霞的?”
“胸小无脑,腚小无后,没错的。”他又重复了刚才那句够恶毒的话。
我也就放心了。
他还搬出《周易》的话:腚无肤,其行次且。我虽然不懂,但我知道他几斤几两的学问,他也是照搬而来(后来我问了章镇的教书先生,知道了这句话的意思:屁股太瘦,走路也不好看)。他却说:“走路不稳,又没人帮搀,命不好呀。”他的胡诌让坐在一旁的李猫哈哈大笑。
李猫的笑声引来了邻座女孩的笑声。
李猫对那女孩说:“一起跳支舞吧。”
那女孩欣然同意,李猫牵着她的手,进入了舞池。陈喜家却邀请到了小霞一起跳舞,我此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有醋意,也有愤懑。陈喜家刚才所说的话根本靠不住,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他那么诋毁小霞,却又和小霞一起搂腰跳舞,真他妈混蛋。
今晚所有的人,都可能受到邀请或者邀请到别人。可是我却是个例外,因为我不会跳舞,也因为我是这里的陌生人,我没有邀请别人,当然也没有受到邀请。
李铁号坐在对面笑,几个女孩围着他有说有笑,我觉得他才是今天的主角,也许他每晚都是这里的主角。他没有正眼看过我,我仿佛空气一般的存在,今晚我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借去外面上厕所时离开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我走在漆黑的街道上,我的脚踩在水坑里,鞋子全湿了,我打了一个寒战。当我看见小卖部门口那盏灯亮着的时候,原来那盏灯是为我某个夜晚亮着,它照亮我自己的时候也照亮了别人。
天气彻底凉了下来,我像往常一样打理着小卖部,陈喜家好久没来,我终于甩掉了这条尾巴。我的生活从此有些变化,开始风雨无阻地晨跑。我现在比以前瘦了,好多人见了我说:不像你以前的样子。可能吧,我的体形确实变了,但是我的心事还是没变。如果有一天小霞经过我这里,她怎么看我呢?我想,她一定会哇一声说:“这是你吗,毛细?”
的确,我比从前已经减掉20多公斤体重,我已成功戒掉了晚餐。可是,陈喜家也不来看我,小霞也不经过这里,甚至是那个经常在我这里买烟的李猫,也不来了。更别指望李铁号来找我玩了。所以我的近况他们都不晓得,他们以为我还是原来那个胖子,走起路来“次且”。
章镇没有什么娱乐的地方,李铁号回来开了这家舞厅后,寂静的章镇有了欢腾的生机,舞厅成了棉纺厂女工的夜生活、无业者和闲人的天堂。沉闷的夜色中,舞厅是章镇西街的唯一一抹亮色。这期间我在章镇东街见过李铁号一次,他已经是章镇的红人、镇长的座上宾、棉纺女工倾慕的对象,也是章镇人谈论的对象。
有一次,我在街上碰见李铁号,他西装革履,春风得意。他拍了我的肩膀说:“毛细,你过来帮我干吧。”
这种鬼话我能信吗?
“我正在装修店面,打算扩大规模。”我也踌躇满志。
他瞧了我一眼,说:“我给你投资,有钱一起赚。”
我想起他还欠着我的钱,我却不好意思开口。就算我问了,他要是不承认呢。这时候的李铁号,成了大家心目中的致富能手,没人相信他欠钱不还的。
是的,我不必在街上再提那些陈年芝麻的小事了。我笑着说:“好呀,只怕你看不上这点小钱。”
他也笑了笑。
等他走后,我回过头去,向着他走远的方向“呸”一声,吐了一口痰,骂道:“人模狗样的东西。”
多年前我妈就是这么骂我爸的,我爸一声不吭。现在我也骂人了,原来骂人是如此快意。
那天傍晚,我正赶上章镇棉纺厂的女工下班,那是章镇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路过的人都会向她们看去。摩登歌舞厅的服务生已站在她们的门口散发传单,他用响亮的声音吆喝:“今晚的歌舞厅又有活动啦,啤酒大赠送,零食大赠送,帅哥等着你们。”
可是,那些女工头也不回地走了。棉纺厂的围墙上张贴了各种海报:务工信息、征婚广告和生殖医疗广告等,散发传单的服务生把宣传单张贴在上面。棉纺厂已建有六七年时间了吧。这些女工多数来自章镇领导的关系户,大都是他们亲朋的子女。那时去章镇棉纺厂上班,是章镇女青年的梦想。我爸曾无限羡慕地对我说:“李红霞的儿子娶了棉纺女工了。”我却对此不屑说:“棉纺女工有什么了不起,以前的吴少东不是娶了章镇万元户的女儿吗?他们现在还待在家里种田呢。”我在父亲的眼里,是太不争气的东西,他经常骂我。这次他摇摇头,除了失望的神情还有无尽的叹息。
章镇棉纺厂效益已大不如以前,女工换了一波又一波。
小霞却一直在棉纺厂上班,她人长得好看,身材又好,要是换个地方,或者离开章镇去南方,可能是更好的去处。
小霞也下班了,她穿着健美裤,围着红色围巾,斜挎着小包从台阶走下来。她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认出我。她径直走向西街,又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等什么人。她不时张望或回头。我故意走近她,从她身边走过,我在她眼里只是一个陌生人。我想,难道是我的减肥原因导致了她没有认出我?当我正想张口跟她说话时,她穿过街道。有人在对面等她。
那个男人在向她招手。他大概有四十来岁,穿着有些邋遢。她跟着那个男人走了,在即将黑下来的夜色中,他们消失在西街的某一条胡同里。
当我走到李铁号的摩登舞厅门前时,我犹豫了一下,我该不该进去呢?这时,我正好遇见李猫,他神秘地说:“进来吧,今晚舞厅推出新节目。”
我不关心什么新节目,它无非是跳什么舞,和谁跳舞。我想喝酒,和谁喝酒我不关心,我有些郁闷。
我在最角落的那张桌子坐下来,我要了两瓶啤酒,这种味道适合我此刻的心情,尽管我不喜欢啤酒。
李猫说:“你有心事?”
小霞跟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但我不能告诉他,我摇了摇头。
“我以前和你一样,有不开心的时候,来这里释放一下心情,烦恼就没了。”李猫安慰说。
我把一杯酒喝完了,说:“我跟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嘛,无非是谁的吊毛多几根和少几根。”
“你有喜欢的女孩吗?”我问他。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你不会真的喜欢小霞吧?”
我说:“你瞎猜什么呢。小霞跟一个男人一起走了,她有自己喜欢的人。”
“这有什么奇怪呢?你也可以跟一个陌生女人一起,今晚就有这样的机会。”
“但这个男人年纪很大了。”
“你也可以找个年龄小的女孩,她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本就无话可说,既然他这么说了,我干脆点头同意。
舞厅陆续来了很多人,所有的桌子都坐满了人,大家都在喝酒和吆喝,大声说话,夹杂着背景音乐,再加上酒精的气味和烟草气味,越来越多的人有了亢奋感,他们喊着:“新节目什么时候开始?”
李铁号拿着话筒说:“三十分钟以后。”
“我们等不及了!”他们一起高声呼叫。
李铁号安抚大家说:“全场每人免单一瓶啤酒。”人群中欢呼起来,碰杯的声音此起彼伏。
李猫说:“真他妈过瘾。”他开始摇头晃脑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舞厅的灯忽然暗了起来。李猫说:“好戏要开始了,马上黑灯,这是前奏。”
一群女孩从化妆室出来,已经站在舞池的中央。昏暗的灯光根本看不清她们的轮廓,然后有人上前去和她们一起跳舞,直到所有灯都黑下来,音乐才响起来。
大约十来分钟,音乐停后,跳舞才结束。他们又回到座位上继续喝酒。下一场开始的时候,另一拨人上场去跳舞。一个晚上,几乎每个人都会轮流到,只要你愿意,有人还可以多次上前去和这些女孩跳舞。
后来,章镇的人把它叫作“黑灯舞”。
那晚我在舞厅的消费花掉了我半个多月的生活费,我有些心痛,这狗日的李铁号也太黑心了,什么钱都赚。一想起这件事,我就恶心。他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饿了,是要吃肉的。
果然,舞厅后来针对男士开始收费,门票2元。我去石城逛公园,还没这么贵呢。
去玩的人照旧还会去的,李猫说:“刺激,章镇还有这么刺激的地方吗?”
我说:“没有人管吗?”
“李铁号的本事大啦,放心去玩吧。”
我不信,我对他的过去知根知底。
李铁号的歌舞厅却什么事也没发生,热闹的气氛一点儿也没减少。
几个月后,小霞又来我的小卖部买东西。我记得是初夏的时候,章镇正是梅雨天,潮湿而气闷的天气,我正躺在靠椅上听收音机新闻。
“毛细。”她主动叫我名字。
我站起来后,紧张地看了看她,她脸上疲倦和苍白,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有事吗?”
她说:“没打扰你吧。”
“我没事,闲着。”
“我想跟你聊聊陈喜家的事,他逃路了。”
他逃路了?为什么要逃路?我很惊愕。
“陈喜家怎么了?”
“他跟一个女人一起私奔了,我找不见他了,不知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就算陈喜家跟一个人私奔,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我没有他的消息,我们好久不联系了。”我说。
“他犯事了,民警到处找他。”
我不关心陈喜家,这个没良心的人,他自从跟了李铁号一起混,再也没来找我玩了。我说:“早该把他抓起来,他还欠我钱没还。还有李铁号,他那么有钱,也不还我钱。”
我很疑惑,他不是跟着李铁号在歌舞厅干得很好吗?
我问:“陈喜家犯了什么事?”
“他跟……李铁号之间的事。”她说话吞吞吐吐。
小霞看了看我,沉默了片刻,她也许是觉得我对陈喜家的事那副冷漠的样子,她有些话似乎不想对我说。
我也不想问了。
她离开后,我去了一趟章镇西街。大雨正在降落,打在沿街的雨棚上,砰呯呯直响,湿漉漉的天空中,没有一丝空气是干净的,到处充满了泥土腐朽的气味。
西街上的行人不多,我认识的人更少,但街道变化却很大,临街的门面多了起来,台球室和录像厅,有好几家了。理发店的店名换成美容美发,其实还是家理发店。还有以前的小卖部,现在也叫成了某某商店。
下午的章镇街道冷冷清清,我经过棉纺厂时,女工很早就提前下班了。
我看见李猫在摩登舞厅的门口张望,我走过去问他:“你在等人吗?”
“李铁号的舞厅昨晚被查封了。”他摇摇头说,样子很沮丧。
“为什么?”
“黑灯舞嘛。”
“你没事吧。”
“我没事,但陈喜家是组织者,逃跑了。”
“李铁号也跑了吗?”
他摇头说:“他没事,他把事情都推给了陈喜家,让陈喜家出门先躲躲风头。”
“我听说他是男女一起私奔去了。”
“那是李铁号放出的烟幕弹,为的是掩人耳目。”
难怪小霞这么告诉我。
李猫带我从后门进入了舞厅,我们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很灰暗,没有开灯,桌面上的空酒瓶也没收拾,到处是烟头,散落满地。可见,昨晚歌舞厅的场面有多么慌乱。一夜之间,所有家当都搬空了。
“风头一过,又可以开业了。”李猫说。
但我从他沮丧的表情看,事情没那么简单。
“李铁号还打算开歌舞厅?”我问。
“他有其他赚钱的办法,他看不上这点小钱。”
“他有新的打算了?”
“李铁号想把棉纺厂承包下来,镇上领导找过他。”
我来时经过棉纺厂,已经嗅到了它某种萧条的气氛。
“他的命真好。”我说。
“那个烂摊子,谁都不愿接下来,他也没办法。”
我没想到,昔日这么繁华的厂子,已经沦落为大家手里的烫手山芋。李铁号在他们心中仿佛救世主一般存在。我想,就算舞厅不开了,他照样在章镇混得风生水起。
“你打算继续跟着他干?”
他摇了摇头说:“他不会再带上我,就算陈喜家不逃路,李铁号也不会带他一起了。”
从交谈得知,其实李铁号接手棉纺厂也是一种无奈,他根本没有生产管理的经验,这跟开家歌舞厅不一样。我问:“为什么他还要这么做?”
“谁知道呢。”
随后,李猫带我看了看歌舞厅的结构布局。
他向我介绍这里的位置好,空间大,租金便宜,如果继续做舞厅,他可以帮我负责管理。我对此并没有兴趣。为了不让他太失望,我假装心动地说:“我可以考虑。”
李猫翻箱倒柜地从一堆杂物里找出几瓶啤酒,他笑着说:“我昨晚藏起来的。”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我们坐在那里喝酒,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声音。那天下午,李猫告诉我,小霞跟陈喜家好上了,陈喜家不过是逢场作戏,目的是让小霞给李铁号的舞厅拉来陪舞的女工。他的话让我感到震惊,陈喜家跟李铁号这两个王八蛋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从舞厅出来,天已黑了下来,借着临街商铺的灯光,我忽然看见小霞又站在歌舞厅斜对面那个地方等人。我停了下来,打着伞,站在她对面一直看她。她看了看我,似乎又在犹豫什么。好久之后,她依然在屋檐下站着,直到一个人向她走去,她才和那个人一起向西街走去。雨越下越大,他们消失在无边的黑夜中……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决定把自己的店面重新装修一下,改成一个闪亮的名字:章镇好多商店。我请来李猫帮忙,李猫问我:“歌舞厅还打算做吗?”
我只好说:“等装修的事忙完再说吧。”
李猫说:“李铁号在为棉纺厂招工呢。”
他在提醒我,赶紧把舞厅做起来,正好赶上棉纺厂新招了女工时开业。
不久,章镇人见证了一次盛大的典礼,镇长出席了那天棉纺厂重新开张启航的剪彩活动。镇长热情洋溢的讲话,着力夸赞了李铁号勇于担当的行为,一个濒临倒闭的小厂,将在他的手里大放光彩。
章镇的人冒雨聆听了李铁号和镇长的讲话,场面很是热闹。那天参加活动的人,每人都可以领到一条棉纺厂生产的洗脸毛巾。他们讲完话后,女工们放飞了彩色的气球。李铁号和镇长的照片第二天便贴在棉纺厂的宣传报栏里,供这些女工一遍又一遍地观看。
我的商店的生意时好时坏。李猫又来找过我,他想让我尽快把歌舞厅搞起来。但我总是闪烁其词,他对我慢慢失去了耐心。有一次,他来找我借钱,他决定把歌舞厅重新搞起来。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不会像陈喜家那样借钱不还的。”
他开口就是五百元,这是我商店一个月的账面流水。
“我可没那么多钱。”
“你能借我多少?”
碍于情面,我答应借给他两百元钱,这相当于女工几个月的工资。
不久,舞厅重新开张,我去那里玩过,冷冷清清的场面,不再是以前那种氛围。陪酒女多于客人,跳舞只是一种助兴。
我问李猫:“生意还好吧?”
他说:“棉纺厂的女工也少,不太景气,李铁号也在为棉纺厂发愁呢。”
他的间接回答让我感到他的处境艰难,我宽慰他说:“会好起来的。”
“我会很快还你钱的。”
“那些钱算我以后在这里的喝酒钱吧。”
他苦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小霞也来了,她先去了李铁号那桌坐下来。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喝酒时吵了起来,李猫赶忙去劝架,但是李铁号还动手打了她,并且,他还摔碎了啤酒瓶。小霞坐在那里放声大哭。舞厅的客人都在朝他们看去,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突然发生的事情让所有人不知所措。李猫一边安抚客人,一边把李铁号劝走。李铁号骂骂咧咧离开后,李猫示意我坐过去劝劝小霞,而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之间因为什么事闹到这样的地步。
我好不容易安慰了一通小霞,她终于停止了哭泣。
“李铁号那个王八蛋,我会为你讨回公道的。”我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他们之间的事,我听李猫说过,大抵是关于钱的事。
李猫说:“小霞喝多了,你送她先回吧。”
我虽有些为难,但小霞突然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我赶忙扶着她。
李猫说:“酒醒了,什么事都忘了。”
我几乎是搀着她走过那条黑暗的小巷的。当我们到达她出租屋时,她沿路吐了一摊,有的吐在了我身上。她的屋内凌乱不堪,一点也不像一个女人住的地方,脏衣服堆在地上,桌子上放着梳洗的化妆镜和梳子,最显眼的竟是一盒已拆封的避孕套。我的心忽然被电击过一样,她怎么会有这些东西?我的眼前立刻闪过那天雨夜的情形,她和一个男人一前一后走在我们今晚走过的这条小巷,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入睡后,我把门窗关好离开。我的脑海里一次次地出现那个男人的影子,他是谁?我倒希望是陈喜家,可是他早已离开了章镇。
回到家,已是深夜,商店的那盏灯今晚没有亮起来,因为雨水流进了灯管,线路出现了短路。那天晚上,大雨如注,闪电照亮天空,如白昼一样,夜空在那一刻彻底干净。
我在梦里梦见自己成了一只飞蛾,在无边的黑夜找寻那盏电灯,飞呀飞呀。
梅雨的季节是最难熬的,章镇每天笼罩在灰蒙蒙的烟雾中,入夏的家具散发出霉味,没有好天气,甚至天空也弥漫着这种气味。我如往常一样坐在店里,等待顾客的光临。从早上等到黄昏,很少有人光顾。
一天夜里,有人敲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我。这么晚了,谁还会买东西吗?我问:“谁呀?”
门外的人应了一声:“我是陈喜家。”
陈喜家?这么晚了,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这里呢?我又问了一句:“你真是陈喜家?”
他在门外喊了我一声“毛细”,我才确认是他。
他被雨淋湿了身子,像个落汤鸡。他进屋后,我赶忙找来干净的衣服让他换上。他问我:“有吃的吗?”我拿了一些饼干和饮料给他。
我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他说:“我回来找李铁号,他答应我外出避避风头的,他会把所有事情摆平,我也该回来了。”
“你找过他了?”
他点了点头,说:“李铁号说我的案底还留在派出所里,我现在还不能露面。”
“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找人销案,我会去派出所告发他。”
“你为什么要跑?”
“因为小霞,我不得不离开章镇。”他长吁了一口气说。
他告诉我,李铁号以小霞的怀孕来要挟我背负他的罪名,但小霞怀的不一定是他的孩子。陈喜家承认他曾经和小霞之间有过一段交往,但被他说成是小霞与李铁号之间的合谋。他为此感到愤怒,他说:“我和小霞算是嫖客与妓女之间的关系。”这让我吃惊,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被他的话顿时激怒了,我对他大吼:“陈喜家,你给我滚,我没你这样的朋友。”
陈喜家反而平静地说:“你不要被她的漂亮蒙蔽了,她和李铁号是蛇鼠一窝。”
我没法接受她对小霞的攻击或栽赃,我愤怒地说:“小霞直到现在还在找你,而你却跟人私奔了。”
“小霞所说不是真的,我是外出躲避,鄙视私奔,要么她在撒谎,要么李铁号在骗她。”
“你的谎言少吗?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我?”
陈喜家再不吱声了。我的心又柔软了,他离开前问我再借了一百元钱,他的这副模样,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陈喜家说:“小霞也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一句感谢我的话也没有。
他穿着我宽松的衣服,整个人套在里面,像稻草人一样,消失在雨夜里。
下了一整夜的雨终于停了,早上,久违的阳光照在章镇街上,赶早集的人沿街闲逛,早班车已经出发开往石城,棉纺厂的女工三三两两上班,她们像刚睡醒的样子,神情茫然,有人回头环顾了四周,又回过头去。章镇街上,我看他们的神情和他们看我的神情没什么区别,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我去早市吃早餐,准备买点粽子,因为端午节要来了,一个人过节,同样需要一些仪式感。我爸活着的时候,这些事情都是他去做。在早市上,我遇见了李猫,他和一个打扮妖娆的女孩一起吃早餐。这不奇怪,他认识的女孩走马灯似的,换手率很高,所以他从不向我主动介绍。
李猫说:“真巧呀,毛细。”
我不想理他,我故意低头吃饭。陈喜家回来的事带给我的难受,现在还在,他也一样的,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今后我们的相见最好不要谈钱的事。可是一大早,李猫还是跟我提钱的事,他的舞厅快要开不下去了。他说:“你能不能再帮我一回?”
我真想抽他,但我忍住什么话也不说。
“我欠你的钱我会还你的。”他又说。
我匆匆吃完离开了,我本打算买点粽子回去,只能改天再买了。李猫却拦住了我说:“我们聊完你再做决定,你会有兴趣的。”他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我没钱投资,你应该去找李铁号,他至少可以给你安排一份事情做。”
“棉纺厂半工半休,两个月没发工资了。”
李铁号承包棉纺厂才半年多时间,我不信他的鬼话,再说我不想和他们搞在一起。
“李铁号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是没有能力帮你的。”
李猫说:“小霞答应接手舞厅的事。”
“小霞?”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没错,小霞答应过我,如果没人接手,她想做成酒吧。”
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他也许是想以此逼我快点决定接受歌舞厅吧。我迟疑了一下,说:“看来她傍上大款了。”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似乎在告诉我,遇到这种事的概率大有人在。面容姣好的小霞遇见有钱人也是可能的,不过,李猫的表情有些轻佻地说:“我要是被她看上了,该多好。”
他轻蔑的语气,绝不是羡慕。
“陈喜家回来了。”我说。
其实,我是想告诉他陈喜家跟小霞之间的关系还在,你不要痴心妄想。
李猫说:“我见过他了,他那副落魄的熊样,小霞见他就躲。”
我说:“小霞一直找他,这可是事实。”
“小霞是把钱借给了陈喜家,可是经李铁号的手,但陈喜家根本没拿到钱。”李猫越说越复杂,总之小霞借出去的钱被李铁号用了。听李猫说,李铁号把钱花在了棉纺厂。
我问:“陈喜家和小霞之间又是怎么回事?”
“男女之间的那点事,被李铁号算计了。”
按照李猫的说法是陈喜家和小霞在出租屋媾和时,被警察抓了现形,如果不是男女青年谈恋爱,那么一定会被警察认定是卖淫嫖娼。后来,李铁号托人找关系,把他们放了出来。这事之后,李铁号以此借口不再提还钱的事。所以答应陈喜家的事,也不办了。
李猫说:“小霞的钱,也是别人的。”李猫嘿嘿笑了几声。
李铁号打了她,她却不反抗,也许是另有原因。他们之间的事,谁又说得清呢,陈喜家所说的小霞就是一个博得别人同情的骗子。
李猫的话让我想起在小霞的出租屋,我见到的那盒已被拆封的避孕套。也许陈喜家所说是事实,他跟小霞已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有的话,那也是以前的事。我不敢细想,小霞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在我心里的美好,竟然变得这么廉价。
“陈喜家在哪?”我问。
“他最近待在我那里。”
“他没事吧?我想见见他。”
李猫说:“风声正紧,他不便见人,还是等等吧。”
“我等你消息。”
我走在章镇的大街上,心里空空荡荡,李猫的话一下子击碎了我对小霞剩余的幻想,我内心陷入混乱的挣扎中。李猫的话靠得住吗?我决定找个机会去见见小霞,她不可能不留一点蛛丝马迹,再狡猾的狐狸,尾巴迟早会露出来。
夏夜,我在章镇录像厅看完影片出门,我看到小霞站在棉纺厂大门不远的屋檐下,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如果不是棉纺厂院墙的灯光照到她的身上,或者说不仔细看,没人发觉屋檐下还站着一个人。她又是在等人吗?我跟她之间隔着街道,我也在暗处,我不想被她发现。我悄悄地观察,她在那里等了好久,但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停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整个街道已经没人走动。
她来到街道对面,与我相隔不到几步之遥,我确信她已经看到了我。这时我点燃一支烟,猛地深吸一口,我有些紧张。显然,我在有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小霞问了一声:“你在等我?”
她是否把我当成另一个人?像以前的那个雨夜,她跟着另一个男人走了。
我没有吱声,她又低声问了我:“毛细,是你吗?”
这次我确信她是没有认错我。
我说:“是我,你在等人吗?”
“我等的那个人没来,今天可能不来了。”她说。
“今天有点晚了,也许是的。”
“你不是等我?”
她这么一问,我却顿时语塞:“我,我刚从录像厅出来……”
她笑了笑,说:“你也有结巴的时候。”
我感觉到脸有些烫。这寂静的夏夜,几步之外,好在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我的样子不算难看。
“你陪我走走吧。”她又说。
我们一起从西街走到东街,又从东街走到西街,然后再从西街走到东街,来回走了好几趟。漆黑的柏油路上,她高跟鞋咚咚咚的声音,一直穿透夜空。我抬头一看,只有星星在上面看着我们。
小霞说:“你家的那盏灯为什么一直亮着?”
我把我小的时候,父亲讲给我的故事,说给她听:以前有一个人,他总是走夜路,从我家门前经过那个水塘边的小路时,因为雨天路滑,不小心掉到了水塘里,淹死了。后来水塘被填后,每到下雨天,我父亲在深夜总能梦到那个人哭着喊:我要回家。可是他总是找不见路,如果有一盏灯照亮他,他的脚下便有许多条回家的路可以走。如果把许多条路铺在他的脚下,没有一盏灯照亮他,他也会迷失方向的。
我说:“其实这盏灯照亮的还有我自己。”
小霞说:“你挺会编故事的。”
“我们都需要一盏灯,照亮彼此。”
小霞似乎若有所思地说:“你送我回家吧。”
在她回家的那条巷口,有个男人在那里等她。那男的问:“你今晚有相好的了?”
小霞没回答他,她突然挽着我的胳膊,她用动作告诉他,今晚她不想见他。我内心很是忐忑,也不是滋味,我不知道这个人跟她是什么关系。那个男人很失望地站在那里,但我的背后总是隐隐觉得有个阴影在跟着我,让我脚步沉重。她更加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仿佛拽着我向前走。
我没问她,那个男人是谁,跟她是什么关系。看他的年龄和穿着打扮,一看是很普通的人,年龄还有些偏大。
我送她到出租屋门口,她说:“不进来坐坐吗?”
“不了,太晚了。”
“进来喝杯水再走吧。”她又说。
她的屋内比上次整洁多了,衣物和生活用品都是归类放置,换了一张宽大的新床,凉席上放着布偶和枕头。屋子里有香水的气味,也可能是她身上的气味。刚才我可能是太紧张,并没有特别注意她身上的气味。
她解释说:“刚才那人是我江北的老乡,我本来约他来坐坐的,没想到遇见了你。”
我“哦”了一声,说:“真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事。”
“也没什么事,他想过来聊聊天,像我们现在一样,随便坐坐。”
在她转身去给我倒水时,我快速地环顾了她房间的四周,并未发现男人生活的物件。我的心忽然放松多了。
“陈喜家回来了,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小霞说。
我装作不知道,表现出很惊讶的模样。
她说:“他已经找过李铁号,我能不知道吗?”
“李铁号还好吧。”
“你应该问候一下陈喜家,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的,他怎么样了?”
“我恨他。”她的眼睛充满愤懑。
“他也许有苦衷,你们该好好谈谈。”
“他该死在他乡,还回来干吗?”
她恨一个人,像楔子一样钉得太紧,会把自己陷进去。
“我想办法让他来见你。”
“我不想见他了,他欠我的钱,李铁号最终答应替他还我。”她的语气坚决,我不想再说什么。
我本想告诉她,钱是被李铁号花了,根本没有借给陈喜家,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我开门离开时,门外却蹲着一个人,还是刚才我在巷口遇见的那个男人。他见了我,竟然嘿嘿笑了两下,那种羡慕的眼神,真是奇怪。
他对我毫不回避,我刚出来,他便推门进去了。
我走出院子,回过头去看,小霞出租屋里的灯光已经暗淡。此刻,夜更深了。
这段时间在章镇被人谈得最多的事是李铁号的棉纺厂,当然他在以前的事也是被人谈得最多的。但是,人们对他不再有了期待,现在人们对他已是嗤之以鼻,这种转变,快速而直接,常常夹着被人嘲弄和谩骂的语气。
我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赊账的账本已有好几本,有个人的赊账,也有企业的赊账。李猫的那个歌舞厅没熬过夏天,便提前歇业了。
李猫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状态,整天在章镇闲逛。
有时他也来我的店里坐坐,不过没以前那么频繁,他以前是陈喜家的跟屁虫,陈喜家走到哪里,他跟去哪里。现在,我提起陈喜家,他摆摆手,说:“不提这个人了。”
他对陈喜家的失望,已是现实一种。
陈喜家犯的事最后是怎么结案的,我不知道,李猫说过,李铁号出了很多钱摆平了这件事,我不信。李铁号还欠女工们的钱都没给,他不会为了陈喜家的事出手阔绰。我断然不会高估他和陈喜家之间的酒肉朋友之情。我问过陈喜家,他说:“我早没事了,是李铁号编出的理由让我离开章镇。”至于原因,他不愿说,但我已猜到,李铁号跟小霞之间,十有八九因为小霞身上的那笔钱的事,陈喜家根本没有拿到李铁号从小霞那里的借钱,但小霞确实把钱借给了李铁号。
事情可能是这样的,李铁号正好借舞厅被查封之际,编了一个堂皇的理由,拿了小霞的钱,却给了陈喜家某种承诺,让他从章镇离开。
我疑惑的是小霞的钱,从哪里来的,恐怕只有李铁号最为清楚。
我不想那些事了。我的账本上依旧记着李铁号、陈喜家、李猫的欠钱明细和时间,这些字迹已开始变得陈旧,纸张发黄,仿佛过去很久,它在潮湿的空气中浸渍太久,字迹开始发散、模糊。
这些天来,我在想是不是该把商店转让出去,或者干脆关闭?我好久没去石城进货了,货架上很多地方空空如也。如果我爸活着,我可能已经结婚,我没结婚的原因是没有一个姑娘看上我,她们的父母觉得像我这样的家庭,很难给予她们婚姻生活的保障。
我,作为章镇年纪最大的未婚青年,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很多,我在他们眼里,已经失去了结婚的意义。陈喜家和李铁号跟我不一样,他们的年纪比我小,也在外闯荡了一些时间,是见了世面的人,而且谈了很多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年轻。有人上门给我介绍了一些女人,我也没相中,她们是这个镇上的年轻寡妇或身体残疾者,所以我也能理解自己所遭遇的困顿。
有一天,李猫问我:“你有没有碰过小霞的身体?”他的话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
我脸红脖子粗,对李猫怒目以视。他却语气平坦地说:“她这棵白菜被猪拱过多次了。”他为我愤愤不平且感到惋惜,他的语气充满着对小霞的不屑。
李猫说的这些话,正在刺痛着我。他不可以这样污蔑小霞的,我虽然曾经怀疑小霞用身体换来的那些钱是不是被李铁号骗去。
“以后,我不想听到关于小霞的事。”我用警告的口吻说。
“活该你娶不到女人。”李猫也不甘示弱地说。
他的话深深伤害了我的自尊,我发怒地挥拳把他打倒在地,他没想到我会表现出这么激烈。
李猫站起来,他对着章镇街上过往的人大喊大叫:“毛细为了小霞,吃醋打人了。”
他不停地叫喊,好事者围观过来,他又喊又哭,举动真是好笑。
他吼着对我说:“快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
大家都看着我,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要打他?小霞跟你是什么关系,值得你这么维护她?”有人说。
“是啊,你为什么要打人呢,打人肯定是不对的。”有人站出来说。
这时候的李猫更是放肆了,他说:“小霞的丑事还少吗?你不让我说,你便动手打人,你是她什么人?”
我只好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任凭他怎么说和他们怎么认为,我已经料到经过李猫这么一闹,我也将成他们的谈资。
今年的雨水真多,夏天一过,秋雨又下个不停。我的商店终于在秋雨绵绵中歇业了。我也成了一个没事可做的人。不久后,我又和陈喜家、李猫泡在一起玩了,我已经原谅了他们的种种劣行。
那段日子真是难熬,我还去找过李铁号帮忙,请求他想办法给我工作的照顾,他无不悲伤,说:“棉纺厂已经停工好久了,只有那个看门的老头留了下来,厂里还有点值钱的东西,我觉得车间的那些旧机器,可以拿去卖废品了。”他带我去厂里转了转,指着那些机器说:“能拆的东西,已经被他们搬空了。”
我问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长叹一声说:“再等等看吧。”
他的犹豫不决,已不像我以前认识的李铁号,他身上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
他问我:“你跟小霞之间到底怎么样了?”
我苦笑。
他又说:“如果你真的喜欢她,你该去找她。”
我没有回答他。他们之间的传言还少吗?我想问他,你欠小霞的钱还了吗?如果没有的话,你对她该有一个交代吧。
我最终还是没有问他。
雨,一直在下,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我从棉纺厂出来,已近傍晚,雨越下越大,雨水并未把天空擦亮,它只会越来越脏,脏成一个颜色。然后越来越黑,看不到一丝光亮。
随之,天彻底黑了。
我打算再去找小霞,如果给自己找一个理由,李铁号也许说得没错,我该去找她了。
在棉纺厂大门不远的地方,我又看见小霞站在原来的地方,在那片屋檐下,没有打伞。同样是下雨天,同样是在等人。
这时,我主动上前跟她说话,她诧异不已。“怎么是你?”
“你又在等他?”我问。
“我就不能等你吗?”她说。
“走吧,我正有话跟你说。”
“去你家坐坐吧。”也许她那里确有不便。
我们挤在一把伞下,她紧贴着我的侧身,但雨太大了,还是打湿了她的衣服。我说:“伞,给你打吧。”
她说:“两个人一起淋湿才知道雨是什么滋味。”
我家的那盏灯还在亮着,它的光照亮了我们,整个黑夜,我们成了光亮的人。
我家没有女人的衣服给她换,我找来自己的衣服,让她先凑合着穿上。幸好初秋天气不凉,我把她的衣服晾在屋外,风吹一晚,明早会干的。
我说:“我家房子大,住的地方多,你不嫌弃的话,今晚可以住下来。”
她没有反对。随后,我给她拿了新的褥子和被单,铺展了一张新床,让她休息。
小霞很感动地说:“谢谢你。”
我看着她穿着我睡衣,忍不住笑。她问我:“我是不是很难看?”
我笑说:“是的,像喜剧的小丑形象,但很喜感。”
她把衣服裹得更紧了,说:“这样是不是好看些?”
我说:“好看多了。”
没想到她这么在乎我对她的看法。
她问:“毛细,你说有事找我,什么事呀?”
我忽然觉得上次因为她我打李猫的事,已无关紧要,何况小霞也没有问起。这次见我,她也没有提起这件事给她造成的中伤和不便。
我想她是知道这件事的。我说:“天凉了,你先睡吧。”
她说:“你真的没什么话要说吗?”
我低着头看她的那刻,她坐在床边,我们目光相碰,又立刻转向别处。
“我下午见了李铁号。”我说。
她的神情一下子很紧张起来,似乎对李铁号有一种恐惧。这也难怪,李铁号上次当众打她耳光的事还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她说:“他欠我一万元钱没还,他不是人……”她的情绪突然失控地哭了起来。
我真不该提起李铁号,她的委屈像洪水滔滔,没有停止的。
我自责说:“都怪我,不该去见那个王八蛋,他也得到了报应,棉纺厂也彻底完蛋了。”
小霞的哭声更凶了,她哽咽着说:“我的钱怎么办?”
是的,这绝对是一笔巨款。棉纺厂女工的工资一月才不到一百元钱,这差不多是一个人十年的收入。以小霞工作的年限,她要存下这笔钱,几乎是不可能的。李猫的话,又回响在我耳朵里。我的情绪也很失落,我无法面对心里曾经美好的小霞,她到底怎么了?
小霞释放完自己的情绪后,问我:“李铁号还说了什么?”
我想来想去,又摇了摇头。
“真的什么也没说吗?”
我说:“他让我一定要来找你。”
小霞站了起来,她看着我,问:“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竟然找不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话回答她,我无言对她。我说:“我的商店已经倒闭了。”我需要她对我的同情和安慰,这也算一个理由吧。
如果照此说的话,李铁号的棉纺厂倒闭了,他更需要这个理由来找小霞博得同情。
小霞的双手抱住了我,她的这一突然举动让我茫然和不知所措。她对我刚才的回答充满怜悯,她觉得我作为一个男人根本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强大。那一刻,我确实也需要来自一个女人的慰藉。
我想起李猫问过我的话,现在我可以用行动回答他了。
我慌乱地脱掉她的衣服,笨拙地把头埋进她的胸前,我感觉我们的身体正蓬勃地生长茂密的花草,我水母一般的身体覆盖了她。刚好,这雨声急促地打着玻璃和瓦片,发出“当、当、当”的声音。整个黑夜都是黑的,被雨声笼罩……
第二天的雨也没停下来,我起床的时候,看见屋檐下晾晒的小霞的衣服并未干燥,它被风吹雨打,重新湿透。那件红色的胸衣和女人内裤特别抢眼,随风摇晃。从我家门前路过的人,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我家多出来了一个女人。
“毛细这条光棍也尝到鲜味了。”
“我呸,那分明是野鸡的味道嘛。”
随他们说去吧,我想,这雨暂时不会再停了,大雨正在淋湿越来越脏的天空。
整个章镇的初秋,已在肃杀的风中,那件红色的胸衣和女人内裤,在他们的心中,已是一面旗,占据了他们茶余饭后的空间。
不久后,我离开了他们,一个人去了南方。
后来听人聊起章镇棉纺厂的女工,某某某和某某某,还有某某某都离开了章镇,他们一边猜忌她们,一边内心又对这些离开章镇的女工充满羡慕。
小霞,也离开章镇了吧。
来自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