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
7月5日那天,英国民谣女歌手雪莉·科林斯(Shirley Collins)85岁了。尽管在隔离期间,她的邻居们仍设法为她办了一个小型庆生会。身穿传统服饰的莫里斯舞者们和手风琴手围绕着她,科林斯坐在门前的阴影里。时间好像一眨眼,她从年轻勇敢、横穿美国南方的民谣守护者,成了被年轻人守护着的大宝贝。
她的新专辑《Heart's Ease》是今年七月底发行的,时间又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但科林斯和她的歌可以等。这些歌都来自很久很久以前,从歌曲诞生到被记录,再从纸笔、录音机里的素材变成录音室作品,中间相隔的时间以数十年起算。
雪莉·科林斯
“我昨天写了一首民谣”,年轻音乐人的这种话科林斯觉得很不牢靠。民谣不可能写于“昨天”,只有经过代代流传,在时间里幸存的歌才能被称作“民谣”。
不是所有人都认同她对民谣的观点,但她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做了一辈子民谣的收集和传播者。
民谣是时间的艺术。时间的意义,对雪莉·科林斯那一辈人和现在的人是不太一样的。她小时候碰到过伦敦大轰炸,一家人躲在防空洞里,祖父给她和姐姐唱民谣。都是些很老又普普通通的歌,但在日常秩序被剥夺的时刻,这些歌给她们留下了非常清晰的印象。
那个年代,小孩子还很容易听见古老的歌谣。它们口耳相传,一首歌有无数个版本。雪莉·科林斯后来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和美国人艾伦·洛马克斯(Alan Lomax)去美国南方采风,带回大量录音带,用的也是她童年接触民谣的方式——不是留声机,不在舞台上,而是一个人直接对着另一个人唱歌。
艾伦·洛马克斯的父亲约翰·洛马克斯就是发现“铅肚皮”(Lead Belly),并把他从南方带到纽约的那个人。父子两个都把一生投注在收集民歌上。老洛马克斯在发掘民歌手方面的最大成就是 “铅肚皮”,小洛马克斯则是伍迪·格斯里(Woody Guthrie),鲍勃·迪伦(Bob Dylan)最敬仰的导师。
整理父子二人的人生线,能串起一条美国民歌复兴运动的脉络。“铅肚皮”的一首《晚安·艾琳》(Goodnight Irene)被“织工”乐队(The Weavers)翻唱后爆红,被认为是上世纪50年代美国民歌运动复兴的开始。拜访了病床上的偶像伍迪·格斯里之后,鲍勃·迪伦踏上他的音乐路,路径虽然独一无二,背后却少不了美国民歌运动的浪潮背景。
浪潮也影响到英伦。岛国的民歌复兴比美国更迷幻、暗黑,但大方向一致,都带有返璞归真的愿望,愿意发出平民的声音。
前面说到《晚安,艾琳》,洛马克斯父子因为这首歌的版权收入摆脱了贫困(老洛马克斯曾在大萧条中破产),开开心心地继续父子二人从30年代开始,后一度中断的采歌公路之旅。
艾伦·洛马克斯后来因为政治避难的缘故跑去英国,认识了英国工薪阶层女生雪莉·科林斯。科林斯和洛马克斯相爱过。他们的美国南方采歌之旅发生在她24岁的时候。
当时的美国南方实行种族隔离,每次有人要她形容当时的情景,她都会回答:“如果当时在一些白人面前表现出对黑人更多的同情,我早就沉入密西西比河底,化作一堆白骨。”
雪莉·科林斯收了一辈子民谣,也唱了一辈子。民间多奇情、深情和绝情,民谣比黄色小报的新闻更生猛,比烂俗言情的桥段更一往情深。唱得多了,科林斯也变得像民谣里的人,后来竟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
年轻时的雪莉·科林斯(右)
1971年,科林斯和第二任丈夫艾什利·赫秦斯(Ashley Hutchings)结婚。这段婚姻持续了不到十年,期间科林斯和丈夫的乐队The Albion Country Band合作了她职业生涯最出色的两张作品《Love, Death and The Lady》(1970)与《No Roses》(1971)。只是他们婚姻结束得非常突然,科林斯形容为“前一刻我们还挽手并肩,后一刻他就告别离去”。
声音和爱情一起离开了科林斯。离婚后她失声了,唱不出歌,不仅登台毫无指望,一个人时也发不出声。生命力极其强大的民谣,张口即来的民谣,就是没办法从她的身体里被唱出来。科林斯的沉默一直持续到2014年。2016年,她发行回归后首张专辑《Lodestar》,受到热烈欢迎。
变成老太太的科林斯在台上唱歌,台下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已经有了第三代,子女和孙子孙女都有她的唱片,但科林斯猜他们从来不听。
今年夏天发布《Heart's Ease》的时候,人们已经习惯科林斯的回归。她的声音比四年前更年轻灵巧。僵硬的舌头和喉头苏醒了,好像老祖母喝了几杯高兴了,眼睛和皮肤都泛着光泽。
科林斯的声音底子一直温厚从容,不明亮也不黯哑,听不出年代,像是原木和亚麻的质感。她的吐字清晰,慢慢地一首歌一个故事,外国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能表达自己心声的歌未必是自己写的”,她已经习惯在老歌里寄寓自己的人生。《Rolling in the Dew》是科林斯学生时代学会的民谣。长长的甜蜜之后,晨露中动人的挤奶女工被抛弃。关于爱情的美丽占了这首歌绝大多数的篇幅,只有最后两段歌词唱闪电般地抛弃和女人的诅咒:“但愿魔鬼把你抓回我的身边”。科林斯被抛弃,怀疑自己价值的时候,是否也恨得咬牙切齿,情愿拜托魔鬼把丈夫的心抓回手里?
《Whitsun Dance》的作者是她的第一任丈夫、录音工程师、诗人奥斯汀·约翰·马歇尔(Austin John Marshall),曲调改编自《The Week Before Easter》。歌里的情境发生在年长寡妇聚在一起跳舞的场所。她们的丈夫丧生在战争中,土地荒芜,树篱疯狂生长。跳莫里森舞的男人们成群走过田野,走向死亡。年轻的女人们接替他们跳舞,活成了老婆婆,她们还在跳着。
在《Locked in Ice》里,一艘幽灵船通过科林斯的声音讲述百年飘流。满载财富和希望的货船偏离航道,失去使命和船员,一次又一次地被不同的人群看到,但无人能够接近她。“冰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曼陀林琴声像一串串深海回声,所有的乐器听起来都寂寞。
下一首《Wondrous Love》和最后一首《Crowlink》,科林斯和The Albion Country Band在一起时的迷幻色彩又出现了。迷幻是个主观的音乐描述词,像一种重影或者幻听效果,一点点偏离清晰的变形,就会产生很不一样的感觉。
新专辑《Heart's Ease》
歌手里面,雪莉·科林斯是非常特别的例子。不唱几十年,未参与这期间音乐翻天覆地的变化,再出山时仍旧不插电,一出口还是古老的歌,照样有人听得津津有味。
要是有机会听听这些歌,你会发现随着生活形态的变化,人类讲故事的能力退步了,把故事编织进旋律里的想象力也退化了。有科林斯这样的传递者,蛮幸运的。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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