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贾平凹的中年危机悄然而至。
自己患了乙肝又官司缠身、父亲重症离世、妹妹守寡，一桩桩一件件足以令人苍老不少。
苦闷憋在心里，憋出了灵感。
一直到1992年的夏天，贾平凹创作书写的欲望在这个时候达到了峰值，于是他拜托朋友安黎找一处清净地方，好让自己安心写作。
安黎联系了老家耀县的一处水库，那实在是一个好地方，风景秀丽不说还没有任何通信工具，真正的与世隔绝。
贾平凹便在水库的管理站住下，开始静心写起小说。他的笔速真是惊人，一日就能手写上万字，四十余日就完成了三十多万字的初稿。
1992年的下半年，贾平凹躲避纷繁杂事，辗转好几个地方写稿改稿。
一直到除夕的前一天，他盯着自己桌上厚厚的手稿，方知第四本小说完成了......
这本小说就是《废都》。
021993年，《废都》出版，不仅引爆了20世纪末最大的一波读书狂潮，也将改变贾的一生。
《废都》在当时有多火？如今偶像明星、短视频大行其道的互联网时代，人们无法想象一本严肃小说被传阅的盛况。
据说当年只要是个爱买书的人，家里必有一本《废都》。知识分子见面打招呼，第一句要问，你看《废都》了吗？
曾有新闻报道，河北香河县的一名公务员为了早点看到《废都》，半夜三点从家里启程去北京新华书店门口排队。
而贾平凹在售书签名会上，签名能签到手腕都肿了，可见场面火爆到何种程度？
《废都》不仅火了，还成了硬通货，是真正能变成钱的东西。广东、福建、浙江一带的书商为第一时间拿到《废都》，竟自己租了卡车到北京的印刷厂取货，公路上的收费站多，但书商们只要递上一本《废都》，关卡便立马放行。
文学评论家也趁着风头赶上步伐，对《废都》进行品评，其中褒奖大过批评。
风光日子还不到半年，这本小说就被禁了......
一夜之间，所有人的态度都变了。
那些文学评论家们，不再有过一声称赞，有的只剩下批判声，抨击《废都》污秽，抨击《废都》肮脏。
但人天生就是猎奇心重，越是被禁就越想知道书里写了什么，于是《废都》的火爆更胜从前。
只是这回火错了方向.......
03《废都》被禁后，人们再想从正规书店买到它已经成了一件难事。
坊间的卖书地摊上却是是另外一番风景，《废都》不仅卖得热火朝天，旁边还有许多与它名字相似的小说——《腐城》、《欲城》、《废城》、《裸城》各种，上面明晃晃印着“贾平凹著”。书中的内容为了博人眼球，尽是男欢女爱的桥段。
但事实上，贾平凹根本没写过这些小说。
孔夫子旧书网站上如今还能搜到这些盗版书，淹没在其中的《废都》仅仅是盗版印刷，竟然还有了一丝“盗亦有道”的尊严。
有一位网友在一篇博客文写道，看了“贾平凹的《腐城》”悲伤地痛哭流涕，结果一查是本盗版书，贾平凹根本就没写过《腐城》！
几年时间，“贾平凹”三个字就成了黄书作家的代名词，人们一边甘之如饴悄悄阅读，一边又视若砒霜骂其毁人心智。
盗版商推波助澜之下，贾平凹的影响力又上了几个台阶，虽是骂名，但毁亦是助，助亦是毁。
那几年，莫言、余华一杆作家还在苦苦求索的时候，“贾平凹”三个字早已迅速打破正统文学圈的壁垒，名字传遍了大半个中国。
可深种在人们心中的偏见，却在难以消除。一直到2018年贾的第十六部小说《山本》出版，仍然有人忘不了他的“黄书作家”的标签，揶揄书名应该改成《冈本》......
04一本《废都》，能让贾平凹红极一时，也能让他被万人唾骂，被盗版商盯上，被贴上“黄书作家”的标签。
所以这本书到底是犯了什么忌讳？碰上了谁的嗨点？
文学教授许子东说了句实话：
如果《废都》里没有那么多的性爱桥段，恐怕没几个人能真正看完这本书。
一切都因为这本小说中的性片段过于密集，简直如同当代版《金瓶梅》——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西京城（西安）有个大名鼎鼎的作家名叫庄之蝶，正是人当盛年。
可他的夫人牛月清，偏偏最是正经端庄，把老婆活生生演绎成了老妈子，以致夫妻生活相当不和谐。
庄之蝶家里吃不着，便去外头寻。一日应酬，他瞧上了学生的情妇，随后两人翻着花样找各种机会偷情，结果一头被家里的小保姆柳月撞见。为堵其口舌，庄之蝶紧忙也把她拉下了水。
庄之蝶与柳月偷情 ｜吕伟涛画
一次他去找一个名叫阿兰的姑娘办事，却见到了她的姐姐阿灿。阿灿听闻这是全西京最有名的作家庄之蝶，立刻笑脸逢迎，两人越聊越暧昧竟来了一场露水情缘。
又是一个雨夜，画家汪希眠的老婆和庄之蝶困在了朋友家中，两人差一点又行了周公之礼。
庄之蝶乱花丛中过，不仅招蜂引蝶，还愈陷愈深，最终难以自拔，以致一命呜呼.....
正是这样的故事情节让读者看得一阵迷惑，这是什么骚操作？自恋中年男意淫全世界的女人都钦慕他，然后变着法地做床笫夫妻？于是人们大骂痛骂，你贾平凹怕不是精虫上脑，写这种淫乱的文字脏人眼睛！
这样的骂声自是不在少数，但真的对吗？
未必。
05想理解《废都》，就要从理解庄之蝶开始
他虽不堪，却也真实，如果分析透了他，恐怕你会产生前所未有的共鸣。
庄之蝶原本也是从小县城潼关走出来的青年，靠着一股子拼搏上进的野心和出挑的文笔，终于成了名震一方的才子。
可他为什么一步步走向了深渊？《废都》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庄之蝶年轻时入赘妻子牛月清家。妻子家族有权有势，在他攀爬之路上恐怕没少出力。而在这段婚姻关系之中，牛月清早就道尽了彼此的强弱——
“我要做他的妻，他的母哩”
为妻，便是与丈夫举案齐眉；为母，便是为丈夫遮风避雨。
这两种角色下的牛月清无微不至地付出，换来的却是丈夫的疏离。于是庄之蝶在她面前总有治不好的阳痿病，发不完的古怪脾气。
小保姆柳月有心提点牛月清：
“您既得是他的妻，他的母，更得是他的妓，他的女哩。”
妓，视男人为恩客，极尽谄媚；女，视男人为父亲，无限瞻仰。
庄之蝶想要的就是这两样，可牛月清持重，怎能遂他心愿？
如今的庄之蝶早已不是当年的穷小子，只要想要，这样的女人岂不是挤破头地往前冲？
06同样是淫，西门庆淫乱的简单直接，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只有皮肉交易。
庄之蝶不同，他极为感性。
老编辑钟唯贤一辈子都在等初恋的回信，庄之蝶听闻后十分动容，帮他几经打听才知道已经斯人已逝。
于是庄之蝶假以那初恋的口吻与钟唯贤书信往来，给他的晚年生活留了一个念想。
年轻时庄之蝶与初恋景雪荫，算是一段佳话。可两人家世悬殊太多，便也就此别过。
得不到的永远是白月光。
以至于十几年后，功成名就的庄之蝶随便挣了点稿费第一想法都是给女神买双皮鞋。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庄之蝶的学生周敏为了拍师傅马屁，写了一篇庄之蝶的风流情史，讲得正是庄之蝶与景雪荫的陈年往事，结果景雪荫大怒认为这篇文章抹黑她的私人生活，一纸诉状把庄之蝶和周敏告上了法庭。
即便是这样的，庄之蝶竟然还给景雪荫写了一封长信一表多年真心。
所以当庄之蝶选情人的时候，并非像西门庆那样香的臭的全都拿下，而是看到粗俗的市井妇人不要，下身溃烂的妓女不要，唯有聚齐颇通诗书、貌美可人、专情长情、瞻仰他的才华这几点才能有机会与他有露水夫妻之名。
庄之蝶伏在牛身下喝奶 ｜吕伟涛画
读者们认为庄之蝶实在自恋过头，事实上他也确实如此。
临床心理学认为自恋是一种严重的心理障碍，患者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在行为上表现为偏执和自我。庄之蝶正是始终认为自己才华过人、有着他人难敌的光环，所以他所有的情人都有着共同的特点以凸显他身上的特质。
曹公曾为秦可卿写下判词：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其实这句话用在庄之蝶身上再合适不过，为情所生，为淫所累，终其一生活在自恋当中。
07庄之蝶的第三个身份，作家，如今看来特别像一个《伤仲永》的故事。
他的朋友孟云房大言不惭——
一本《红楼梦》供中国人“吃”了几百年了，现在也轮到你庄之蝶让我们“吃”了。
于是从《废都》开篇，庄之蝶就流连忘返于各种应酬，帮各种各样的人写文章。
今日帮卖农药的黄老板写一篇广告词，明日帮朋友写一篇评职称的文章，后天再帮法院院长的儿子代笔几篇文章，大后天再为市长歌功颂德一番，总之就是没有时间写自己的小说。
庄之蝶为黄老板写的农药广告 ｜ 吕伟涛画
《废都》里有一段打油诗——
一等作家...跟上官员做幕僚。
二等作家...帮着企业编广告。
三等作家...翻印淫书换钞票。
四等作家...饿着肚子耍清高。
这就是庄之蝶一路攀升的写实路径，终于混上了一等作家，也终于忘了怎么写作。
纷繁杂事一点一点侵占着庄之蝶的精力，他骑着车子四处寻找，才发现诺大的西京城没有一个容他写作的地方。
于家庭，他始终没有夫妻恩爱。于情场，情人各个离他远去。于事业，身边的人犹如吸血虫榨干了他的所有灵感。
精神世界的颓废和自身才华的荒废，导致庄之蝶终于走向报废。
庄之蝶身败名裂 ｜ 吕伟涛画
他身边的文艺圈朋友们，有的沉迷怪力乱神，算卦打鸡血；有的沉迷赌博，荒废了自身的才华；有的拉结黑道、开歌舞场；有的沾染毒品，吸得家破人亡。
08尾声有一个片段——
庄之蝶说我再也不写作了，墙上挂着一张完整的牛皮。
贾平凹常说，我披着牛皮写作。
那张牛皮，就是作家的灵感之皮。
人们揣测，庄之蝶就是贾平凹，书中的生活就是贾平凹的生活。我并不这样认为，庄之蝶不过是贾平凹一时内心世界的印刻。
贾平凹自画像 ｜ 贾平凹画
庄之蝶枯竭了，但贾平凹却没有，他不停地写，二十多年写了一千五百多万字。贾平凹比庄之蝶幸运、比庄之蝶聪明、比庄之蝶刻苦、比庄之蝶活得明白。
十六年后，新世纪已过九年，《废都》被解禁开始重新出版，西安一帮作家接连为贾平凹道贺，反倒贾早已释怀，不喜不悲，云淡风轻。
再回头看这本书的起起落落，真如“庄之蝶”其名，不过一场梦。
本次故事结束，咱们下次再会。本文参考文献：
[1]《废都》，贾平凹
[2] 百度百科，安黎
[3]《贾平凹｜废都是怎么写出来的？》，凤凰网读书
[4]《这本小黄书让他变成流氓作家，光盗版就印了一千万册！》，阿甘
[5]《全球视野下的贾平凹》，陈晓明 张晓琴
[6]《当年意外走红的“黄书”，如今大放异彩了吗？》，许子东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