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城市对话和印象有约(大象文艺周刊第34期)(1)

路 人(散文)

  □ 安 宁

  一

  从邮局出来,沿着店铺门口的青砖路面,走到一棵槐树下的时候,一个跨在一辆共享单车上的中年男人,忽然笑嘻嘻地冲我道:姑娘好!我确定他是在给我打招呼,但是,我却完全想不起这个人是谁,而且看他跨在单车上一脸的悠闲,不像是马上出行,倒有点本地小流氓街边无聊闲晃的痞样。

  他又向我喊道:姑娘你好!

  我一阵紧张,怀疑碰到了地痞,于是没有理他,一脸冷漠地快步走了几步,将这个男人丢在后面。

  但我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抬头看旁边店铺的招牌,天哪,这个男人前面的店铺,竟然是我来买过牛肉干的图雅奶食品店,也就是说,这个穿着蓝色短袖衬衫的男人是老板!我这糟糕的脸盲症患者,竟然在来过店铺三四次之后,还没有记住他的样子!

  我立刻停住脚步,转身一脸歉意地对他说:实在对不起,刚刚你叫我,脑子一时有点蒙。

  他大笑起来:没事没事,你快去忙吧!

  转身离去,在太阳下走着,想了想,这竟然是我搬到附近三年来,第一次遇到店铺老板跟我在路上打招呼。几乎,出了店铺门,大家就会相互忘记,好像我们所有的关系,都仅限于十平米的店铺之内,一旦交易结束,出门融入车水马龙的街道,我们便重新成为陌生人。只有这个活得不紧不慢的男人,他像老朋友一样记住了我,并站在路边向我热情地打招呼:姑娘你好……

  二

  飞机起飞前,左手边一直静默无声的老太太,指着安全带,犹豫问我:这个……怎么系?我微笑着帮她扣好,她轻轻“哦”了一声,并没有回复“谢谢”。

  同行的两个小时,我们彼此再没有说话。但我用余光注意到,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我,看我跟空姐索要毛毯,看我打开航空杂志阅读,看我戴上眼罩耳塞进入睡眠,看我睡醒后又将灯打开,还试图调节灯的亮度。老太太年约六十,身材瘦小,头发灰白,横生的皱纹里满是褐色的老年斑,仿佛枯枝败叶隐匿在山川河流之中。这是一张随时会被人忽略的脸,几乎每天出门,大街小巷里提着购物袋缓缓走过的老太太,都长了一张这样朴素又模糊的脸。

  可是,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卑微与胆怯,却让我想起第一次乘坐飞机千里迢迢奔我而来的母亲。那一年,母亲跟父亲吵架,想要离婚,却又没有勇气,在家里待不下去,便孩子一样任性地说要来投奔我。我找了县城的熟人,送她到济南机场。两个小时的飞行中,她也是这样的吧,什么都不懂,又不好意思问人。她有关节炎,怕凉,我却忘了,只一心想着让她看看天上的云朵,便买了靠窗的位置。她一路双腿冰凉,却不懂向乘务员索要毛毯,只怯生生地打量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三

  在打印社,见老板家十岁的大女儿,正耐心哄劝着哭闹不停且咳嗽不止的小妹妹。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小女儿还是一个躺在宝宝车里,在印刷机的轰鸣中安静睡觉的婴儿。老板是江西人,多年前跟着同样开打印社的老乡来到呼和浩特,渐渐就在这里落地生根。大女儿、大儿子和二女儿,都已在附近读书,他们的普通话里,也带了鲜明的本地口音。而超生的小女儿,大约在成人后,会把呼和浩特当做自己的故乡。

  小女儿哭喊着爸爸,大女儿没有办法,便抱着她站在一直忙碌不休的爸爸身后,小女儿一把抓住爸爸的衣服,好像寻到了安全的港湾,马上停止了哭泣。做爸爸的却心烦,在嘈杂中用我听不太懂的江西话,大声训斥着大女儿。大女儿倒是好脾气,并不恼,慢腾腾地跟吹胡子瞪眼的爸爸讲着道理,完全不像她神情冷淡的妈妈。

  打印完出门的时候,见老板正蹲在门口,闷头用力地抽着烟,暂时将孩子们的哭闹声和喧哗声忘在身后。一只宠物狗抬头好奇地看他一眼,而后欢快地翘起一条腿,从他身边骄傲地跑过。

  (安宁,生于20世纪80年代,山东人。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26部,代表作有《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等。现任教于内蒙古大学,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

和城市对话和印象有约(大象文艺周刊第34期)(2)

插图:姜花(昆明清山客 摄于昆明植物园东园)

在心的棋盘上博弈(组诗)

  □ 骆文昕

  春 天

  温煦的晚风中,阳光静好

  只有蜜蜂能叩开花朵的闺窗

  而我们不能,哪怕我们

  手握锋利的镰刀,尖锐的针刺

  只有蝴蝶能唤醒酣眠的初春

  翩跹起舞的蝴蝶,去年深冬

  我们在手心把玩的毛毛虫

  前世今生的蜕变,轮回的魔力

  让我们彼此不敢相认,形同路人

  只有燕子能裁开自然受孕的外衣

  为分娩留够充足的呵护

  山河泛绿,茅草吐蕊

  松鼠出洞,柳絮铺好雪被的婚床

  只有鼹鼠能深入大地的子宫

  蹚过温暖的羊水之河

  掬一捧生命的甘霖

  消融冰屑,祝福新生

  只有大河能带来天堂的福音

  天上来的大河,波涛澎湃

  万马齐奔,冲开压城欲摧的乌云

  冲开经年板结的冻土

  偷来的光阴

  做一个时间的盗贼

  从表盘上取下它的一圈

  填满六十段额外的插曲

  无关功名,无关风月

  或者,在工作日

  使用分身术,挤出另一个

  自己,到生活的背面

  取回虚度的岁月,透支的青春

  从生命的齿轮,取下一齿

  空出幸福或疼痛的部分

  好让一生,多一些泪水或微笑

  提前撕掉一页台历

  焚毁,遗忘,不预设

  一些人,一些事,才会在顾盼中

  姗姗而来,激起期待的浪花

  排除白天的慵困,午夜的失眠

  等待那个冒雨而来的人

  跫音响起,揭开梦帘

  在心的棋盘上,博弈或言欢

  默契地待到月华似练

  用偷来的光阴,温一壶香茗

  躲在俗世的刀锋里,和自己

  把一生推延到地老天荒

  慢下来

  脚步要慢下来

  前路有陷阱,火坑

  有缠绕在一起的欲望的魔爪

  虽然,平原上有淙淙的溪流

  尽头有蓊郁的梅林

  呼吸要慢下来

  慢下来,慢到足以听见自己

  一线微微的鼻息

  能冲毁身体,冲毁

  灵魂的防线,它内部的城池

  笔墨要慢下来

  等待迟迟未归的秋天

  它的枯,它的黄,它消失般的覆盖

  洞穿干旱纸张上柔韧的点画

  句子中固若金汤的庞大乾坤

  雨后,一只麻雀

  暴雨刚停,它站在窗台上

  梳理着挂满黑色闪电的羽毛

  把遮断天空的阴云,一块块

  撕下来,有序地排在雨后

  然后,把太阳从天空的深潭中

  打捞上来。用阳光的刀子

  它轻轻打开自己的身体

  排出积水,取出沾满鼠药的麦粒

  这是一只最后的麻雀

  隔着窗子,它驳杂的毛色

  闪烁着捕杀之光。它的无辜

  约等于一场暴雨带来的湿

  记忆中,它们总是群居于山墙

  趁人不备出入收割后的麦地

  黏糊糊的分泌物,覆住

  每个麦秸烧红的四月。更多时候

  它们叽叽喳喳的合唱

  刺穿天空,学习南归的大雁

  把明净的天空,扯塌下来

  盖着大地,秋天便姗姗来迟

  (骆文昕,1988年生于四川成都,毕业于云南大学绘画专业,现为美术编辑,有文学作品发表于《四川文学》等刊物和网络平台,美术作品参加过多种展览。)

梯田的稻香(散文)

  □ 胡光贤

  周末,阳光灿烂,一早携妻儿去看一场秋收盛宴——贵州省盘州市新民镇万亩梯田铺开的金黄。

  一道道如镰刀般弯弯的稻田呈现眼前,随着高原山地的坡度层层叠叠,宛如一幅精细打磨的油画。

  如果说秋天有颜色,那一定是金黄色,梯田从上到下,挂起金色美景,呈献大地。

  一串串稻穗经阳光照射,在微风的轻抚下,发出耀眼的光芒,稻秆撑起了一排排金黄色的稻粒,似乎在向人们显耀,宣告它们的使命即将完成。

  稻田里,看到一群老乡正在收割稻子,熟练的挥镰动作,如动人的舞蹈,稻田是舞台,一幕秋天的大戏,正在上演。他们挥汗如雨,汗水流在脸上,流到了脖子,流到身上,衣服甚至结出盐花,汗珠的晶亮,析出光芒。

  老乡们的脸上挂着微笑,嘴里哼着小曲,喜悦溢出。

  一群小孩正在田埂上玩耍,他们之中,有的在捉蚂蚱,有的在捡拾稻穗,有的在田埂上刨洞捉虫。嬉闹和快乐,濡染田野秋色。

  远处有一些鸟儿飞翔,背景生动。还有什么比这丰收的景象更动人呢?

  这万亩梯田秋收图,是无与伦比的画幅。它是农耕文明的缩影与创造,是祖先智慧的结晶,也是祖先生存奋斗的一部史诗。

  梯田,稻香,是我们与秋天最美的相遇。

  (胡光贤,贵州省青年文学研究会理事,盘州市作家协会会员,盘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曾荣获2021年全国青年作家文学大赛散文组一等奖。)

和城市对话和印象有约(大象文艺周刊第34期)(3)

昆明这个窝(散文) 

  □ 于 坚

  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我的狗窝。昆明不是狗窝,而是天赐之堂。可谓“上有天堂,下有昆明”。

  滇池北岸的晋宁石寨山曾经出土过一尊战国时代的青铜器(容器),一头牛的肚子下面站着一头小牛,尾巴上爬着一头虎。这是一件表现主义的,象征性的作品。老牛是大地的象征,壮实、稳重、深厚,小牛站在它的阴影下面,暗示着对大地的信任。大地本身在实施一种庇护。“道法自然”“生生之谓易”,“天地之大德曰生”,如果大地不生生生命,人就不会“道法自然”。(比如某地的人,那块土地不生生,砾石狂沙,他们只好虚构一个形而上的天堂,一个未来。)后面那头老虎,似乎是一种危险,但是这个危险也要依偎着大地(那头老牛)它才能够生生,没有危险的天堂不是大地上的天堂,是虚构的天堂。这种危险一直存在,就是不朽的大地和毁灭它的力量同体的象征。一阴一阳谓之道。这个容器意味深长,部落的酋长拥有它,一方面才能安心睡觉,吃饭、稳定,另一方面也居安思危。牛虎铜案有点像印度人的湿婆(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兼具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双重性格)。

  昆明不是虚构,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土著人早就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们赞美昆明,牛虎铜案是一种赞美。李家山出土的青铜器都是赞美,赞美水鸟,赞美老牛,赞美山岗,赞美干栏,赞美滇池,赞美集市……

  建造房屋

  昆明人在湖边选好基础 避开沼泽

  靠着青山 挖开地面 填下石头

  将大树改成木材 建造房子 安身立命

  神指示他们方向 大地告诉他们图纸

  这边要高 那边要矮 这边是水源

  风暴在南面 落日在西边 孔雀要织布

  女人好铺床 他们唱着歌锯开木料

  顺着它的纹理 他们搭建柱子 垒实墙壁

  打开窗户 门朝北方 台阶高于荒原

  他们不停地动手 露出古铜色的骨头

  他们搅拌泥浆 挑着桶走过搭板

  跟着百兽劳动 就像兴奋的蜜蜂

  就像年轻的大象 就像老练的豹子

  他们在好日子上梁 飞扬的斗拱模仿着鸟类

  永远不再飞走 这也是万物所梦想的

  那些柏树 那些桉树 那些马鹿 那些老虎

  那些墙壁 那些窗子 那些门

  (2018年1月24日)

  “公元前280年到277年之间,或在前276年……‘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溯延水,出牂牁以伐夜郎,至滇池’。‘颠(滇),益州颠县,其人能作西南夷歌。’(方国瑜《滇史论丛》)庄蹻一伙,跃马东来,一路都在看风水,无数穷山恶水打马掠过,来到金马山一带的丛林中,大地忽然开阔,三面的山岗、森林,怀抱着一个蔚蓝色的大湖。”“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范仲淹)白云在飞,孔雀在叫,花香万里,风和日丽,万物有灵。“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范仲淹)“不走了!”这位楚国将军命令。“庄蹻留王滇池,分侯支党,传数百年。”(方国瑜《滇史论丛》)

  南诏王阁罗凤也发现了昆明,派他的儿子凤伽异移民滇池地区建立了南诏国的东京拓东城。大理国王段素兴在昆明“广营宫室”,“筑春登、云津二堤。分种黄白花其上……每春月挟妓载酒……溯为九曲流觞,男女列坐,斗草簪花以为乐。时有一花,似因歌而开,遇舞而动。素兴爱之,命美人盘髻而饰……”大理国的开国功臣高智生被封为鄯阐侯,在滇池西面山上建华亭,以其岗峦峻峭,故竖楼台,每值风晨月夕,寒时暑候,驾舫涉海,舣于汀渚,或摄轻裙,履山岩,登高望远,携朋带酒,陟华顶峰,玩赏龙泉,临风放歌,徜徉徙倚,以快舒眺之乐……登斯山也,适遇青阳,众芳竞妍……世子处乎盛世,亦好博雅……因指斯亭……名之曰华亭。忽必烈在云南戎马倥偬中间,叹道“云南善地,朕所亲历,倘非天命有归,愿封于此足矣”。(《滇绎》卷三25页)

  昆明是严格依照汉式城市的图纸建造的。按照帝国的规定,昆明以省城的标准建造,城墙高二丈九尺二寸,约9.7米。周长九里三分,约4.65公里。据罗养儒先生说,昔日,昆明建城的时候,总持建筑工程事者,是风水先生汪湛海,汪氏乃是中国内地的一个官员,精通堪舆,又是精通现代化之城市的建筑工程的专家,皇帝专门派他来昆明主持城市重建的工程。他到昆明后“审山龙、查地脉,别阴阳,定子午,就高小而定基础,取形胜而立范围,经八年之惨淡经营,功始告成”。汪氏将昆明设计成一个其形似龟的城,龟头朝向南方的滇池,龟位靠着北面的蛇山,城东西方向的四个门为龟的四足。把昆明造得像龟的样子,是因为昆明的后面(北面)是长虫山,龟城与蛇山的气脉相接,就成龟蛇相交,既合于阴阳五行,也是依据昆明的地势。据说,新城将建成时,汪氏特制一石,刻了几个字在石上:“五百年后,昆明胜江南”,埋在地下。

  法国殖民者在19世纪发现了昆明,他们修了铁路。一是垂涎云南地方的资源,二是发现“这是法兰西的一个后花园、避暑胜地”。(见于坚《来自1910的列车》)

  昆 明

  当我还是美少年时光

  就知道昆明是天堂之城

  没人这么说过 外祖母和

  舅舅们守口如瓶 邻居秘而不宣

  他们度过了天使般的一生 全都

  埋在山岗 松树下 那些墓园

  朝着湖 只有滇池上的白云

  告诉过我 只有那头在西山的

  林间探头探脑的麂子告诉过我

  只有那棵灰色的杨草果树

  告诉过我 只有正午飞过武成路

  的虎纹蝴蝶告诉过我 (我家在

  铁局巷92号) 只有那个翻倒在

  水井边的木桶告诉过我 只有

  威尼斯的马可波罗大叔哎

  把我的家乡赞美 那一日我读他的

  羊皮书 他说: “壮丽的大城

  城中有大量的商人和工匠

  偶像崇拜者 这里盛产米 麦

  不吃面包 酿出的酒清澈可口

  用海中的白贝壳充当货币

  也可制成项链 有许多井……”

  (2016年)

  昆明不是世界的驿站,而是终点。人们来到昆明,就想筑窝,不想再挪窝了。这就是他们梦想的大地天堂。在别处,或许必须愚公移山,改天换地,才有筑窝的可能,而昆明,老天已经将一切准备好,水好、地好、花好、月圆,伊甸园,只需亚当夏娃们筑窝而已。

  昆明人也确实会筑窝,到这个城市历史有几百年的时候,昆明已经成为中国西南高原上的名城,把南诏之都大理都比下去了,云南的中心转移到昆明,因为是当之无愧的天堂之邦嘛!西南联大时期,见过大世面的刘文典、钱穆、沈从文、汪曾祺……都服昆明,颇有定居之意。刘文典直接就不走了“只认他乡做故乡”。多了,但那时代的路径是革命、在路上,定居安家(小家庭)会被时代抛弃的,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

  昆明自古就是移民城市,这个移民城市与一般移民城市不同,在别处,移民之间一般必然生出争强斗狠的文化,因为要抢滩夺地嘛。昆明不消抢,到处好在。因此呢,产生了一种慢吞吞慢腾腾的守窝文化,家乡宝文化。这种阳光,这种雨水,这种空气,这种青头菌,这种宝珠梨,这种过桥米线……“你家儿急着去整儿哪?”昆明“好在”,我有时候给外省刊物写文章,不知不觉要用昆明话“好在”,多次被编辑问,这是方言吗?原来他们那些地方没有这种方言。好在,因此昆明有一种朴实的存在主义哲学,重要的是身体的在场,而不是用观念来为身体的不在场辩护,经济发达、“有面子”但不好在的地方多了。海德格尔的思想很适合于昆明,诗意地栖居,是因为大地本身就暗合文明梦想的诗意,只需要守护,天地神人,其乐融融。这令昆明人的品性一般不是积极、斗狠,而是守护、保守,庄子般的逍遥自在,比庄子还逍遥,昆明人不是观念上觉悟的逍遥,逍遥是一种大地启示的世界观。

  昆明人也不怂。因为恋窝,因此如果这个天堂之窝受到威胁,“好在”受到威胁,昆明人也是逗不得的。昆明历史上有许多例子。比如1910年,滇越铁路通车,昆明人感到是否法国人要来占窝了,相当不得,李根源领着一群将军士兵在讲武堂示威。后来看见法国人只是在昆明城外修铁路,并不进城来占窝、拆窝,才罢了。其他更壮烈的历史不需我多说。

  昆明现在对昆明这个窝的窝性有所迷失,现在越来越像码头、驿站了,许多移民来昆明只是过站,待一夜就奔大理去、奔丽江去,很危险啊!

  海德格尔还说:“诗人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为世人留下了一句脍炙人口的名句:‘人生在世,成绩斐然,却还依然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荷尔德林笔下的栖居,便是他定义的人类的生活方式。而他则是在这种普遍生活方式的代表中感受到了深刻的诗意。……荷尔德林已经为大家指出了诗的本质,即作诗不能脱离现实,不能舍弃地面,悬浮于大地之上。或者说,作诗首先让人脚踏实地,让人归属于大地,然后才让人栖居。”生活就是作诗,世间一切皆诗,这是大地为昆明创造的传统——好在。

  无独有偶,昆明古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孙髯也有这样的意思。“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就是“人生在世,成绩斐然”。“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就是诗意地栖居。

  “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莫辜负,这是“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总结出来的真理,辜负的后果是什么,这个时代教训深刻,无须多说。

  昆明人,守好你的窝。

  2013年7月12日写

  2022年9月3日改

  作者简介

  于坚,字之白。祖籍四川资阳,生于昆明。诗人、作家、摄影爱好者。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写作至今,著作四十多种。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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