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我还在北京。
那晚,万事达中心“此时此刻”许巍演唱会人山人海欢声雷动,但坐在我前面已经谢顶的中年人却保持着这个年龄的稳重,默然坐着一动不动。
——直到《蓝莲花》唱响。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心对自由的向往... ...”
随着音乐起,中年人双肩抽动,与巨大的音浪一起,嚎啕大哭... ...
许巍,深深地刻在了这一代人的生活里,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但总有一个时间点,无论是在演唱会,还是走在大街上又或在安静的角落,每当许巍的音乐从外放、从耳机里响起,我们心中那个曾经的少年,就会再次苏醒,鲜活如昨。
让你猝不及防,难以克制。
现在,许巍已经淡出人们的视线,不是他已经过气儿想蹦跶而不能,而是他穿过那幽暗的岁月,不再感到彷徨。
但在穿过那幽暗之前,与你我一样,他也曾是个叛逆而狂热的少年。
(一)
1968年,许巍生于西安,这是一个千年古都,也是一个摇滚圣地。
在18岁之前,虽然心底的摇滚梦在萌芽、在悄然生长,并初显天分地在16岁时获得了西安市第一届吉他弹唱大赛的一等奖。
但此刻的他,父母的期望和少年的叛逆之间,还能保持着微弱的平衡。
可就在高考前的那一刻,摇滚梦战胜了期望,平衡打破了,他放弃了保送第四军医大学的名额,背着吉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去过着那种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走穴。
跟着队伍从北到南,坐着大卡车一天一个县城,上台了是光鲜亮丽的歌手,下台了就是灰头土脸的拆卸工和搬运工。
拆台装箱干到凌晨四点,然后就是上卡车眯一会儿去下一个城镇,到了就又是搬运工装卸工,完事了再换上演出服,如此周而复始... ...
选择梦想的同时,伴随着的是一种巨大的不确定性,走穴基本是靠天吃饭,有时连基本的生存都无法保障,只能一天就吃一顿饭。
梦想是什么?
是那个再苦再累,却不觉得痛的存在。
18岁的许巍,一点都不觉得痛。
但与绝大多数少年一样,第一次为梦想所做的决定往往除了磨砺自己的意志外,终将一无所获。
走穴,始终看不到出路,许巍放下了摇滚,去当兵了。
直到听到那个人的那首歌,摇滚的血液再次在胸中翻腾,那个曾经的少年再次被点燃。
(二)
1990,许巍复员回到西安。
这年崔健在西安唱了那首至今依然火热的歌——《一无所有》。
当“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响起,台下顿时陷入疯狂之中,人群中的许巍听到老崔的这一嗓子,一身鸡皮疙瘩,骨子里的那些不可言说的东西汹涌澎湃,无法再压制。
“摇滚之火,几乎将这个22岁的年轻人燃烧殆尽!”
从这一刻起,他决定此生交给摇滚乐,要成为下一个崔健,无论前路有多难。
1993年6月,许巍召集了西安几乎所有最优秀的乐手,组成“飞”乐队,他担任主唱和节奏吉他手并负责词曲创作。
六个月后,乐队与其它三支西安乐队在西安外语学院举行了组队后的首次公演,欢声雷动,反响不凡。
很遗憾的是,不像现在的小鲜肉,卖个萌耍个宝就能赚得盆满钵满,范姓小子一张照片就能买几十上百万。
当时做乐队真的就是情怀,就是单纯的喜欢,不要说靠这个发家致富了,就连基本的温饱都是问题。
就在大家为“飞乐队”竖着大拇指,嘴里说着牛叉牛叉等着它一飞冲天时,乐队却戛然而止,成员相继离开。
理由很简单:没饭恰。在生存面前,梦想脆弱得就是一个气泡,一捅即灭。
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局就这么散了,许巍异常痛苦,摇滚梦,何时才能实现?
痛苦中,他写下了《两天》:
我只有两天,从没有把握;
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
我只有两天,从来没有把握;
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
后来的水木年华有一首歌,叫《墓志铭》,我怀疑就是受到这首歌的启发:
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见你!
乐队的解散终归还是没有让许巍绝望,他认为自己能成为崔健那样的摇滚乐手。
(三)
1994年,许巍带着新作去了北京,当红星生产社的老板陈健添听了小样,迅速签下了许巍。
《两天》与《青鸟》很快录制完成,浓厚的人文色彩让许巍初露锋芒。
正当许巍准备大展拳脚时,陈健添说:“你不像郑钧长得那么好,且你的音乐也另类,要把你捧红实在是难。”
资源,不站在许巍这一边。
而这一年,另一边的香港,魔岩三杰在红磡近三个半小时的演出炸裂全场,如日中天的王菲、四大天王等都在现场为之疯狂,黄秋生更是和普通歌迷一样,一边狂奔一边把衣服撕得稀烂。
昔日的四大天王
第二天,报纸也炸了,题目尽是《摇滚灵魂,震爆香江》、《内地摇滚,席卷香港》、《红磡,很中国》。
而许巍,依然是一个北漂,躺在北京西郊一个六平米的出租屋里。
也就在这个出租屋里,他写出了第一张专辑《在别处》,这是1997年。
这是一张被寄予厚望的专辑。
确实,歌曲质量非常高,制作团队也堪称一流,如《乐队的夏天》被我们熟知的制作人张亚东,录影师是后来奥运会鸟巢开幕式的音乐总监金少刚,鼓手赵牧阳(红磡演唱会也有他)等,且被业内人士非常看,如在录音棚外的窦唯当时就感叹:
“这哥们太牛逼了!”
乐评人李皖也说,这张专辑足以把中国土摇青年震成傻叉。
可能是太超前了,也可能是好事多磨,也可能是时运不济,虽然都是一流,这张专辑终究没能改变许巍的吃饭问题。
生存,仍然是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大山。
想买张自己喜欢的原版CD,没钱。
没钱交房租,把自己最珍爱的吉他卖了,拿钱转身的那一刻,他泪如雨下... ...
一个人痛苦的根源,来自于对自己的不满意。
这年,许巍29岁,一无所有,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他不仅迷失了,而且病了。
抑郁症,很严重。
(四)
走在幽暗的岁月里,他一边吃着安眠药,一边抵抗着大脑里每天万遍的自杀念头,再一边写着他的第二张专辑——《那一年》。
很多人说,这是中国摇滚史上最好听的专辑之一,其中的《故乡》更是唱遍大江南北:
“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 ...”
他的孤独、忧郁尽在歌里。
这张专辑录制于千禧年,那个“中国摇滚史上最好听”的评价是后来有的,但当时的市场,仍不买账。
许巍,依然没有饭吃。
实在顶不住了,这么多年过去,走穴闯荡、第一张专辑、第二张专辑一直走过来,许巍活在摇滚梦里,推着他向前走的唯一动力,就是这个梦,但这个梦带给他的是无尽的酸楚和生活的重压。
我——终究成不了第二个崔健。
当此念头一出,人生的全部意义好像被抽离出了身体,许巍的抑郁更加严重了。
和红星社解约,浪子回到了故乡。
又推开这扇篱笆小门,今天我归回,不见妈妈往日泪水,不认我小妹妹。
昨天我藏着十二个心愿,一百次的忏悔,今天我回到她的身旁,却羞愧难张嘴。
面对着镜子我偷偷地窥,岁月已上眉,不忍再看见镜中的我,过去已破碎。
妹妹叫我一声哥哥,我却不回头,不知是否她已经看见,我满脸的泪水。
这首崔健的《浪子归》,正如此刻的许巍,十几年下来,除了“岁月已上眉”,一无所获。
转了一大圈,终究是在兜圈圈,回到了原点。
当远离尘嚣,回归家庭,许巍不再逼自己成为崔健第二,不再去贪想为何我不能成功。
然后又开始反问自己,为什么我要成功?为什么我要成为那个他?为什么我不能平平淡淡地过?
就像电视剧里被推下悬崖的男主,在跌落中的生死时刻——突然悟道,腾空而起。
许巍慢慢学着放下,放下之前的一切的努力、彷徨、执念、梦想,开始早睡早起,开始研读历史、佛学、传统文化,就像海子的诗一样: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
许巍慢慢开始蜕变,决定做一个普通人,劈柴、喂马,走进柴米油盐酱醋茶里。
终于,可以不用药就能睡着了。
相由心生,之前头上的长发、脸上的阴郁,也变成了利索的寸头、和灿烂的笑。
两年后的2002年,许巍的第三张专辑横空出世——《时光漫步》,火得一塌糊涂。
这张专辑里的歌就像明末鉴赏家评价阮大铖的戏曲造诣一样:
“曲曲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
《蓝莲花》、《时光》、《完美生活》、《礼物》... ...都出自这张专辑。
青春的岁月,我们身不由己,只因这胸中,燃烧的梦想;
青春的岁月,放浪的生涯,就任这时光,奔腾如流水。
... ...
这首《完美生活》,就是他的自传,经过青葱岁月的追逐,然后碰壁绝望,接着自省、放下,最后再在脸上露出那久违的笑容,是因为心中充斥着灿烂的情感。
许巍从黑暗、忧伤、绝望、孤独...
终究走到了阳光、灿烂、希望和欢乐...
罗曼罗兰说:“世间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本质后,依然热爱生活。”
(六)
放下一心要做艺术家的许巍,当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普通老百姓时,生活却让他成了真正的艺术家。
2004年12月,他推出了个人第四张专辑《每一刻都是崭新的》,里面那首《曾经的你》,不知道是多少人的青春祭奠?
2005年,北京工体许巍演唱会。
在这个地方开演唱会需要勇气,因为这里有64000个座位,不卖座很丢脸。但这天座无虚席,37岁的他站在台上,笑容纯净得像个孩子。
这晚,崔健也在现场。
2008年底,时隔四年,许巍推出了第五张个人专辑《爱如少年》,里面的歌很温和,很柔软、很温情,尽是对青春的总结和深情回望。
有时,我会消沉,依然焦虑不安,那是动荡往昔,有些伤痛总无法化解。
——许巍《天使》
2012年的第六章专辑《此时此刻》中,里面竟有了禅意,他歌颂事物中,已不只是青春。
一念净心,花开遍世界,每临绝境,峰回路又转...行尽天涯,静默山水间,倾听晚风 拂柳笛声残,踏破芒鞋,烟雨任平生...
——许巍《空谷幽兰》
粉丝们喷他为什么不愤怒了?你变了!你背叛了摇滚乐!
但我知道,他还是他,只是就在写这张专辑的某个时刻:
他与自己和解了。
(七)
这两年,当老、中、青的艺人们在尽力维护人设,在各综艺场为名利旋转时,许巍在北京郊区租了一块地,除草、种地、做音乐、读书、参禅,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
当鲁豫在《鲁豫有约》中问他:“假如能穿越到20年前,你会对当年的自己说什么?”
许巍答:“玩开心点,爱谁谁。”
终究,他还是没有成为第二个崔健。
终于,他成为了他自己。
祝福许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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