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在《西游记考证》里说:

我不能不用我的笨眼光,指出《西游记》有了几百年逐渐演化的历史;指出这部书起于民间的传说和神话,并无“微言大义”可说;指出现在的《西游记》小说的作者是一位“放浪诗酒,复善谐谑”的大文豪做的,我们看他的诗,晓得他确有“斩鬼”的清兴,而决无“金丹”的道心;指出这部《西游记》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神话小说;他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过有一点爱骂人的玩世主义。这点玩世主义也是很明白的;他并不隐藏,我们也不用深求。

这个结论把《西游记》看成一本玩笑之书,是拿来给街巷作为笑谈的轻松之作,否认其中有“微言大义”。

对大多数读者来说,这样的认知或许并没有什么问题,《西游记》只是关于神魔妖鬼的一些神奇故事,即使有针砭时政的内容也相当隐晦,不容易和某个具体的事件或人物联系起来。

但是,要说《西游记》完全是一本娱乐至上的小说又是极其不合适的,甚至把吴承恩的文学思想看得太轻。经过吴承恩改编的《西游记》,骨子里实在是一本非常严肃的著作。

吴承恩在哪时候写了西游记(替吴承恩说几句话)(1)

(一)谐趣:写这本书就是取个乐子?

鲁迅评价《西游记》说:“作者禀性,‘复善谐剧’,故虽述变幻恍忽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说出了《西游记》有人情、有谐趣的一面,这也确实是小说创作的主旨,鲁迅也认为吴承恩是“玩世不恭”的。

胡适在《西游记考证》中谈到过去的学者们对《西游记》主旨的研究:

评议此书者有清人山阴悟一子陈士斌《西游真论》(康熙丙子尤侗序),西河张书绅《西游正旨》(乾隆戊辰序)与悟元道人刘一明《西游原旨》(嘉庆十五年序),或云劝学,或云谈禅,或云讲道,皆阐明理法,文词甚繁。然作者虽儒生,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亦非语道,故全书仅偶见五行生克之常谈,尤未学佛,故末回至有荒唐无稽之经目,特缘混同之教,流行来久,故其著作,乃亦释迦与老君同流,真性与元神杂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随宜附会而已。

说《西游记》是劝学、谈禅或讲道,眼力实在有些飘忽。吴承恩是不是在谈禅说法,字里行间未免太清晰了,佛门被塑造成一个很有世俗特征的小社会,关于佛经、佛理只是泛泛而谈。比如在唐僧眼里,出家有什么好处: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外物不生闲口舌,身中自有好阴阳。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返故乡。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

吴承恩在哪时候写了西游记(替吴承恩说几句话)(2)

以“阴阳”来解释出家的好处,以“朝金阙”为修行目标的实现,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谈论佛理,怎么可能把这部书当成阐释修炼法门的书呢?鲁迅说“作《西游记》的人,并未看过佛经”,大抵不错。

胡适总结说“《西游记》有一点特别长处,就是他的滑稽意味。拉长了面孔,整日说正经话,那是圣人菩萨的行为,不是人的行为。”这有些道理,《西游记》以滑稽取胜,比如孙观音也曾经和孙悟空斗嘴:

那揭谛按落云头,不经由三藏,直至涧边,对行者道:“菩萨来也。”行者闻得,急纵云跳到空中,对他大叫道:“你这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菩萨道:“我把你这个大胆的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尽意,度得个取经人来,叮咛教他救你性命,你怎么不来谢我活命之恩,反来与我嚷闹?”

但是胡适却忽视了《西游记》中存在的一些体现出作者个性特征的段落或细节,在《西游记》降妖佛魔的表面之下,还展示出明代文人们的精神内核。初阅读《西游记》时,往往在意降妖故事的精彩离奇,但掩卷沉思,却能发现书中并不像胡适所声称的,“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他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

吴承恩在哪时候写了西游记(替吴承恩说几句话)(3)

(二)微妙的意思:否定与嘲讽

《西游记》如果有“微妙的意思”,又是怎么个微妙法?

明人谢肇淛说“《西游记》……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鲁迅觉得说得很对,仿佛《西游记》讲的就是束缚散漫心意,着重于解释主观的精神状态。

但《西游记》所要刻画的真的是什么个人心性上的“心猿驯伏”吗,孙悟空有明显的被驯服的过程吗?从头到尾,孙悟空都是一只大大咧咧的泼皮猴子,小说根本没有着力去表现唐僧是如何驯服孙悟空的——唐僧在小说中如此颟顸,识人不明又成天哭哭啼啼,让他去驯服威风凛凛的孙悟空,那才是对读者的侮辱。

《西游记》并不是一部描写内部精神升华过程的小说,恰恰相反,它主要展现的是纷繁复杂的外部世界。

小说刻画了天庭、朝廷、妖怪、民间等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存在者的生活方式:

高高在上的天庭毫无责任心,任凭人间在各种妖怪和极端环境下无力挣扎;

各国的朝廷总是被妖怪横插一杠,毫无应对方法,亏得有唐僧一行人“恰好”路过,否则不知道要出多少惨剧;

妖怪们只信奉拳头,肆意欺凌所有可以欺凌的对象,无论是山神土地还是普通民众……

吴承恩在哪时候写了西游记(替吴承恩说几句话)(4)

只有大方接待唐僧等人的民间社会还能让人感到一点点真情真意,但他们又常常是被各种势力凌虐的弱势一方。在这样的设计下,作者究竟偏向哪一方就很清楚了——这是一部民间立场、迎合大众口味的小说。

看看天庭,胡适就说:“我要请问一切读者:如果著者没有一肚子牢骚,他为什么把玉帝写成那样一个大饭桶?为什么把天上写成那样黑暗,腐败,无人?为什么教一个猴子去把天宫闹的那样稀糟?”胡适说得比较客气,玉帝看见凤仙郡郡侯推翻素供喂狗就要罚当地大旱三年,郡中“三停饿死二停人,一停还似风中烛”,他如果只是尸位素餐的饭桶倒还好了。

看看佛门,其实并不清净。就连观音都非常现实。孙悟空需要她净瓶里的甘露水浆灭红孩儿的三昧火,她还担心如果让善财龙女带着净瓶前去,“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有工夫又来寻你?你须是留些甚么东西作当。”这种想法和如来“须教子孙没了饭吃”如出一辙。

看看妖怪,凡是阻碍唐僧西行之路的大妖,要么为了自己的长生想吃唐僧的肉,要么为了成就太乙天仙想要强行和唐僧成亲。如果说这只是一种特殊情况,那么很有些妖怪常常以人肉为食,就连猪八戒在皈依之前也是如此。孙悟空自己也是个妖,但并不妨碍他在西行路上一见到妖怪就打——他太知道那些妖怪是些怎样的货色了

这是一部世情小说。一个处于社会中下层的文人冷眼看世界,否定了凌驾于民众之上的各种势力团体。对上层社会的怀疑和嘲讽明晃晃地显示于字里行间,这种调调是指桑骂槐式地抒发对现实中统治者的不满。明代的政治群体并没有得到广大民众的拥护,起码没有得到吴承恩这样的下层文人的拥护。

吴承恩在哪时候写了西游记(替吴承恩说几句话)(5)

吴承恩像

(三)微妙的意思:认同与歌颂

不认同当朝的统治者,那还能认同谁?

吴承恩耐心整理西游故事,不仅仅因为这一故事流传面广,影响力大,应该还有他自身对历史的判断。明代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的“前七子”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主张,尽管这主要谈文学创作,但追思汉唐的风气毕竟掀起了——唐朝是个传奇一般的朝代,士子不缺豪情,他们意气纵横,理想远大,他们有旺盛的精力和天真的好奇心。更重要的,他们有一个强大的国家作为后盾,他们自信,他们斗志昂扬。这些,都是天生骨质疏松的明朝所缺乏的。

你能从《西游记》中感受到那种对唐王朝的崇敬与仰慕之心吗,唐僧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在心里默默地和大唐作一番比较;作为取经队伍里唯一一个真正的大唐人,唐僧是这个队伍的核心人物,那句“贫僧从东土大唐而来”,唐僧从一开始说到了最后。堂堂“齐天大圣”、天蓬元帅、卷帘大将,都在为唐皇服务吗——取经的直接原因,只不过是唐太宗想要按照嘱咐超脱亡魂罢了。

吴承恩在哪时候写了西游记(替吴承恩说几句话)(6)

如果我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在小说中,唐僧取经走了十万八千里路,经过了十四个寒暑,他一路上经过了那么多国家,有多少国王愿意和他共治国家,唐僧停止取经的脚步了吗,他的为国之心何曾放下?

很多人可能会把“唐僧取经”理解为向佛之心坚定,却忽视了唐僧取经的目的——为唐取经。我们可以谈一个细节:第八十一回里,唐僧等一行人某一夜住在在镇海禅林寺,天亮时,唐僧感到头悬眼胀,浑身皮骨皆疼。之后病了三天,唐僧感到自己快要熬不过去了,喊孙悟空扶他起来,要取出纸、笔、墨,寺里借个砚台来写一封书信,和关文封在一处,请孙悟空替他送给长安的唐太宗。他要写的内容是:

臣僧稽首三顿首,万岁山呼拜圣君;文武两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闻:当年奉旨离东土,指望灵山见世尊。不料途中遭厄难,何期半路有灾迍。僧病沉疴难进步,佛门深远接天门。有经无命空劳碌,启奏当今别遣人。

这封信如同遗书。唐僧取经未成,没有想给佛祖写信,没有想给观音写信,他只想给唐王写信:事还未成,另寻高明。

字字是泪,笔笔含情。

你要问我读了这么多遍《西游记》,给我印象最深刻的细节是哪个——就是这个。

吴承恩在哪时候写了西游记(替吴承恩说几句话)(7)

(四)微妙的意思:世俗的情怀

《西游记》的时代有它自己特殊的优势,那就是在宋元理学压制下民间精神的反弹。

理学严酷的枷锁在恣情任性的市井小说中被打破了。小说不能完全摆脱当时的社会主流伦理道德之约束,但这显然不是它要表现的主要方面。《西游记》并不像雍正编的《大义觉迷录》一样刻意地宣导某种伦理、某种道德要求,也不像《太上感应经》一样渲染着浓厚的宗教色彩,它实在是一部最亲民、最朴实的文学作品,为民而作,歌颂大众。

孙悟空相当尊重唐僧,但唐僧不听劝告非要进大雷音寺,孙悟空就对五方揭谛等神灵们说:“我那师父,不听我劝解,就弄死他也不亏!”这就是生活气,那种无拘无束的、鲜活生动的气质,毫不装腔作势,绝不面善心冷。

吴承恩在哪时候写了西游记(替吴承恩说几句话)(8)

那种缥缈的、自命高雅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贵族气质并不是小说所主要展现的内容,《西游记》不擅长或者也不屑于表现那种属于贵族们的精致和华丽,反而把地位不很高的普通民(妖)众的日常生活写得活灵活现。这种对民间社会、大众文化的推崇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朴素的处世原则、交往方式就包含在人物的行为方式之中,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唐僧是英雄,但不是那种精英式的、伟大的英雄,而是身边随时可见的“老实人”英雄,虽然其坚持不懈值得敬仰,但他也会害怕、也会糊涂。孙悟空力能降妖伏魔,但他又是个大大咧咧的平民英雄,上偷蟠桃、偷老君仙丹,下偷镇元子的人参果,偷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他根本不是道学家们所想象的品德上完美无瑕的英雄。

吴承恩就是要说底层民众的好话,就是要这样“俗并快乐着”。

吴承恩在哪时候写了西游记(替吴承恩说几句话)(9)

(五)结语

《西游记》如果只被看成一出娱乐性的喜剧,那就漠视了其中深刻、庄重的内容。成功的喜剧都是寓庄于谐的,只有诙谐而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那就只是闹剧而不是喜剧了。

鲁迅对《红楼梦》的评价很有意思,他认为这部小说“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比如“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红楼梦》是一个能够从不同角度进行审视的文本,《西游记》当然也是。因此,不同的人能对《西游记》解读出不同的内容。但无论如何,要承认《西游记》世俗趣味的积极意义,肯定它

总之,要像胡适那样说《西游记》有一种“尖刻的玩世主义”,恐怕没有看出吴承恩在小说中所寄托的心理,并不是浮浪子的那种得过且过的心态。说到底,吴承恩还是一个正统的文人,他游戏笔墨时仍然不忘文人根本——于家于国之梦,为世为名之心

用现在的话来讲,这是一部有立场、有认同的小说。它宣扬的是这片热土曾经有过的荣光,曾经发生的传奇,曾经有过的坚贞,它绝不只仅仅是什么滑稽怪诞而已。

吴承恩在哪时候写了西游记(替吴承恩说几句话)(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