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听闻一个噩耗。
播出三季,每季豆瓣评分高达9.3、9.5、9.5的神剧《我的天才女友》要被国内翻拍了。
原来的故事发生在二战后的意大利,长达半世纪的史诗,跨越了工人主义的兴衰和女权运动的浪潮。
翻拍版把设定改为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这是要梦回上海滩?
暂且不提国内翻拍剧的尿性。
一部名叫《我要准时下班》的日剧,硬生生翻拍成了《我喜欢加班的理由》。
先来回顾一下《我的天才女友》原版当初引进的时候,国内各大平台的海报slogan——
“塑料姐妹情”
“一声姐妹一生仇”
“兴风作浪的闺蜜”
“意大利版七月与安生”
文明使她姐住口,但她姐的内心已充满了粗口。
这部剧想要纠正的女性刻板印象,竟然被当做了宣传语。
多么熟悉的操作啊,女性友谊又被矮化成“扯头花”了。
女性友谊
是怎么变塑料的
《我的天才女友》脱胎于意大利作家费兰特的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
四部曲现已翻译成40多种语言,它们的问世,像是投给全世界的深水炸弹,初读无碍,再看穿透力惊人。
与作品的巨大成功相比,作者费兰特更是一个谜。
她一直匿名出版,从不透露个人信息,不在公众露面,不接受采访。
她说:“书一旦写成,作者就失去了用处。如果它真的足够好,迟早会找到它的读者。”
它确实找到了40多个国家的读者,更有人称“我们可能第一次拥有了女性史诗”。
一部写尽了女性友谊和命运的史诗,怎么还是沦为了“兴风作浪的塑料姐妹花”了?
这得从国产影视剧里根深蒂固的女性偏见说起。
颜怡颜悦就曾称吐槽过,国产影视作品里的女性,永远在勾心斗角、互相伤害、宫斗撕X、正妻打小三…
最经典的莫过于“一声姐妹一声仇”的《小时代》。
四个姐妹花一撕就是四部曲,那泼脸上的红酒和“祝愿她和我的人生一样发烂发臭”可以永远载入史册。
《七月与安生》亦是如此,两女抢一男的抓马,在七月非要跟安生比内衣时推向高峰:
“家明就喜欢这样的,就喜欢土的。”
《三十而已》更是发展出一套“顾学”,真实演绎什么叫——
当你成为一个太太以后,就有了一块要守护的领地,全世界的女人都成了你的敌人。
再不必提火爆全网的“顾佳掌掴林有有”。
正妻打小三还不过瘾。
更有好事者从《甄嬛传》《如懿传》《延禧攻略》等一众清宫剧里总结出了分段位、论排行的《宫斗学概论》。
女人之间的战争,国内叫撕X、宫斗、扯头花。
国外也有对应的词叫cat fight,这类小妞片以《贱女孩》《八卦天后》为首。
女孩之间的情谊全是阳光、温暖、相互扶持。
人们看到女明星同框,势必拿放大镜找她俩不和的踪迹。
空穴来风一顿猜还没爽够,顺便考古背诵一番经典版“大花互撕风云史”。
当初《乘风破浪的姐姐》播出时,多少人冲着兴风作浪去的。
这些人又在《单身即地狱》中,分析起宋智雅的渣女勾男秘籍。
甚至经典名著《红楼梦》的弹幕里,都充斥着pick薛宝钗还是林黛玉的雌竞宣言。
抖音更是跟风拍着“防火防盗防闺蜜”和“偷偷变美卷死她们”的视频。
有的像在玩梗,有的越看越真。
有时候看着都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对女性之间的想象,怎么还停留在塑料闺蜜情?
困在私领域
让我们彼此为敌
当然了,国产剧也在反思。
很快女性友谊摒弃了1.0的塑料闺蜜情,进阶为2.0版本——女性互助。
《欢乐颂》里三个女孩合租在一起,达成了某种乌托邦般的女性同盟,在这里,友谊可以消弭阶级、城乡、贫富的差距。
类似的女性情谊在《摩天大楼》《盛装》《爱很美味》里都能看到,甚至出现了《北辙南辕》中宛如“性转版霸道总裁”的尤珊珊。
换个说法就是小红书最热的“高段位斩男术”。
忍不住继续追问,所以这是全部的真相吗?
女孩之间的情谊全是阳光、温暖、相互扶持。
那些妒忌、怨恨、暗暗较劲、相互比较……被污名化为“女性撕X”的东西,统统不存在吗?
经过艰难地自我剖析,她姐不得不面对事实——
女性撕X存在,但远不止如此。
为什么诸如雌竞、抢男人、塑料姐妹花、防火防盗防闺蜜……这些词能够在网络上传颂至今?
有没有一种可能,“抢男人”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女性唯一能为自己争取的东西。
长久以来,社会习惯于把女性排除出公共领域,政治、商业、科学、文化都不是女人的战场。
每个即便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到了年纪,最终归宿依然是“找个好男人嫁了”。
波伏娃的《第二性》把女性口口相传的“御夫术”描绘到了极致:
在法国和美国,母亲、老朋友和女人都在玩世不恭地教年轻少女——捕捉丈夫的艺术犹如捕蝇纸捕捉苍蝇,这需要高超的钓鱼术或狩猎术:
目标不要定太高,也不可太低;要现实,不要浪漫;要风骚而又不失端庄;别要求得太多,也不可太少。
换个说法就是小红书最热的“高段位斩男术”。
一直浸润在这种社会规训里,让女孩潜移默化地“雌竞”起来。
这种观念强大到,甚至妈妈会吃女儿的醋,毕竟“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
《我的天才女友》描绘过这样的场景:
小镇上的女孩到了一定岁数便开始争夺男孩的关注。穷人家的女儿被富家子弟玩弄,其他人会认为“幸运”。
性魅力成为女性价值的唯一体现。
莉拉和莱农显然是困在性魅力的比较里的:
一个来了月经,另一个反唇相讥。
一个结婚了,另一个迫不及待地想要破处。
《天才女友》最冒险的一点在于,它真的让两个女孩爱上了同一个男孩,这可谓是对友情的一记绝杀。
但两人很快发现,男人并不是女性一生的意义所在。
莉拉和莱农的友谊,即便存在间隙和仇恨,也强大到足以超越男人的小情小爱。
莉拉鼓励莱农做得更优秀
那么,走出亲密关系、婚姻和爱情的私领域呢?
即便来到公共领域,女性依然会不自觉地与女性竞争,因为资源匮乏。
比如《天才女友》里的受教育权,女孩是需要争取的。
莉拉比莱农家里更穷一点,可她拥有天赋,她的女性觉醒仿佛与生俱来。
莱农同样成绩优异,但她要靠后天的努力,同时带着迟钝、反思的色彩。
她俩是街区里唯二的聪明伶俐的女孩,两个有可能逃出去的娜拉,于是比对着、计较着的人生就此开始。
莉拉求学的抗争失败,被父亲扔下窗台
长大后的生活并没有变好,女孩要争取就业权。
更幸运、能够一直读书的莱农,嫁给教授,离开了那不勒斯,跨越了阶级。
她已经通过写书证明了自己超凡的天赋,但在教授眼里,女性还是适合去当小学老师。
早早退学、但不忘自学的莉拉,留在了自己的家乡,成为工厂女工。
但她没有浪费自己的天赋和能量,她用自己的方式启蒙、关怀着这个街区。
她们因为女性身份不断受挫,又靠着互相较劲的力量野蛮生长。
现实里,女性在职场往往处于边缘化的位置,过去她们常常是秘书、打字员,现在大多奋斗在基层。
毕竟职场是男人的天下,每个挤破头皮进来的女性必须把对方视为对手,因为女性份额是有限的。
女脱口秀演员凯瑟琳·赖恩发现自家的王牌综艺每期6个喜剧人,只能有一个女性。
她不得不与其他女演员相互竞争,成为最好笑的那一个blondie。
福克斯新闻台一直是一群男性聊政治,旁边安插一个女主持当花瓶。
最难过的是,充当花瓶的女性们,在职场上最大的价值依然是性魅力。
抢夺男性关注的战争无休无止。
这时候,你说女明星互扯头花,是因为女人天生喜欢撕?
也不想想是谁首先边缘化女性,再把她们放置在雌竞的竞技场。
这是父权制的诡计。
本质上,女性在情感和工作上互相竞争,大抵因为安全感是稀薄的。
女性错误地把对方看成敌人,把男人看成战场。越是表现出强烈的领地意识,越容易划地为牢。
现在再来回看那些妒忌、怨恨、互相比较、暗自较劲,男性又何尝没有呢?
《天才女友》里索拉拉和斯特凡诺几个男人一起开过鞋铺,也互相崩过枪弹,只不过这被称之为“男人的战争”。
作为世界的主体,男性竞争有了无数个美好的释义:
在企业是力争上游,在商界是运筹帷幄,在科学是勇攀高峰,在政坛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竞争本就是人性,男女都有。
凭什么女字旁就成了“耍婪佞妄娱嫌妨嫉妒”,还专门发明一个性别限定女的“撕X”呢?
共同的命运
让我们再次相遇
庆幸的是还有下半句话。
我们需要坦诚地承认,女性之间存在阴暗、负面、彼此为敌的部分。
但与此同时,女性情谊又远远超越了这些。
莉拉所在的猪肉厂老板,把工厂当成了自己的后宫。
真正的友情不是只有小甜水,它当然有背叛、妒忌和仇恨。而莉拉与莱农的关系比爱情更长久,比亲情更深刻,甚至于用‘友情’来界定都显得狭隘。
她们用一生来证明对彼此的爱,不可爱、不温馨、不完美,但同时复杂、深刻、真挚、熊熊灼烧。
父权社会把女性圈在私领域,让她们各自为营;但又是什么力量,让女性跨过彼此敌对,产生出超越竞争的更大的连结呢?
她姐再去回看《我的天才女友》——莉拉第一次对莱农出手相救。
她们生活在一个男孩可以随意欺负女孩、女性要靠依附男性生存的街区。
小小的莉拉偏要打破这一切,用自己弱小的身躯对抗两个高大男孩。
那一刻,莱农决定跟随她的脚步,这样她就可以摆脱成为自己母亲那般的悲惨人生。
这是女孩对“靠男人生存”这种既定命运的抵抗。
更贫困的莉拉早早辍学,但依然不依不饶地与莱农比拼学习,拉丁文、希腊文、学写作、看遍图书馆的书……
焦灼的竞争近乎伤害了两人的关系,但莉拉遭受丈夫家暴后,第一句话是对莱农说: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继续读书,你必须一直读下去。”
莉拉赚了钱会替莱农买崭新的教材,用自己的方式逼迫她刻苦。
一句“你替我学”道尽了女性对接受教育的挣扎和渴望,她们想要冲突阶级的牢笼。
莉拉早早结婚,却迟迟没有孩子。莱农身为最好的朋友,也始终不能理解她:成为母亲,不是妻子的天职吗?
可当莉拉给她一一讲述街道上每个女人成为母亲之后的命运,莱农感到当头棒喝。
莱农走上街头,每一个成为母亲的女人像行尸走肉一般路过。
她这才真正看见,女人的生命是如何被“成为母亲”消耗榨干。
这是女性首次开始审视家庭分工对女性的剥夺。
还有那个像幽灵一样存在,但不能在别人面前提起的“家庭暴力”。
莉拉第一段失败的婚姻,她饱受家暴之苦。丈夫出轨后,她原本不允许小三艾达进到自己的家里。
当莉拉看到艾达脸上也出现淤青,她知道艾达也遭到自己丈夫的毒打,她接纳了她。
还有底层女性不得不面对的职场性骚扰。
莉拉所在的猪肉厂老板,把工厂当成了自己的后宫。
这时,是莱农拿起了她的笔,也是她的武器,去帮助莉拉,揭露这个血汗工厂对工人劳动力和女人身体的双重剥削。
还有太多太多这样的时刻。
这无数个诞生伟大女性友谊的瞬间,都是因为我们身为女性,共享同一种身体遭遇、生命经验。
是女性命运共同体,让女孩们跨越了父权制的分而治之,产生更深层的连接。
莉拉和莱农正是如此,她俩像互为镜像的两组平行人生。
一个是出走的娜拉,学习了满腹的理论,并不断往前推进女性觉醒的步伐。
一个留在了街区,用肉身在场的方式,把那些理论诉诸实践,成为真正的革命。
这样一想,除了《天才女友》,她姐确实也在很多影视作品里,看到同样伟大的女性友谊。
《致命女人》里,原本调查丈夫出轨,与第三者接触的主妇,发现女孩并不知情,而且她俩不可救药的彼此吸引。
《爆炸新闻》里本互为劲敌的女主播们,为了干倒同一个性侵大佬,她们达成了同盟。
《大小谎言》中,五个家庭主妇有充足的理由讨厌彼此,但面对一个真正的恶棍——强奸、家暴、在男性社会逍遥法外,她们一起杀人,并为对方保守秘密,相互守望。
那些相同的身体羞耻、性暴力和性别歧视,终于汇成女性的集体经验,在经年累月的沉默里,终于达到难以言表的默契。
长久以来的社会观念和文艺作品,试图塑造女性之间仅仅存在雌竞,没有男人那样的肝胆相照、两肋插刀。
但,她姐想为她们平反。
现在回想,《红楼梦》哪里是无数女人抢宝玉的宫斗戏。
分明还有宝钗黛玉湘云的互怜之情,她们妄图在封建压迫的缝隙里,寻觅有关存在的价值。
《七月与安生》也远不只是两女抢一男的三角关系。
七月与安生活成了对方的模样,在长久纠葛的友情中,男人才是过客,才是那个第三者。
就连《甄嬛传》这个原教旨宫斗,也试图做出一点女性的复杂。
当甄嬛赢得了终极的权力,之后等待她的只有虚无与幻灭。
这才是父权社会让女性相互竞争的真相,不是自我成就,什么都无法抵达,只剩一片荒芜。
最近,我总是无数次想起戴锦华教授屡次引用的法国女性主义者茱莉亚·克里斯蒂娃提出的“花木兰式的境遇”。
由于过去的历史由男性书写,终于能够分享到一些社会话语的女性,并没有别的道路可以参考,我们唯有“成为男性”。
于是,我们说“巾帼不让须眉”“妇女能顶半边天”“男性能做到的我们也可以”。
女性只能去扮演男性,成为男性翻版,从女奴变成女战士。
戴锦华说,这不是一条真正的女性道路,反而加剧了一种花木兰式的女性生存困境。
我们要同时演绎男人和女人的角色,还是无法成为自由的自己。
那什么是真正的女性道路呢?
她姐很难给出直接的答案。
事实上症结正在这里,我们无法叩问历史,未来的道路也没有现成的答案。
但作家费兰特在女性主义创作上,做出了她关于“女性道路”的尝试。
她描写的女性友谊,完全没有回避女性情感里阴暗幽深的部分,这是一条充满荆棘的危险道路。
但当她坦诚地面对人性之中复杂幽微的情愫,把男性社会基于伦理和体面,人们内心不敢说、不愿意说的丛林,大胆呈现了出来。
极其琐碎,究极丰富,那种复杂度和细腻笔触,为过去的男性创作者不屑,反而充满了女性色彩——
对复杂生命经验的体认、正视,再超越之。
同为意大利著名女作家的莫兰黛,她写过一本长达661页的小说《历史》,因为她说,目前能读到的历史都是男人写的。
那里对男性英雄的发家史有事无巨细的描述,三结义的桃园树,华盛顿的樱桃树,诞生万有引力的苹果……
同时也抹去了女性真实存在的印记。
那里的女人不是天使就是毒妇,要么成为三迁的孟母、刻字的岳母、无限完美的雅典娜;要么就是祸国殃城的妲己,诱人堕落的美杜莎……
莫兰黛主张让女性重新书写历史,而费兰特长达60年的史诗,正是在意大利热秋运动时代的重现,充满了女性存在的重现。
《天才女友》最牛逼的地方,不是英雄,而是对普通女性的细致书写。
这不再是关于帝王将相、朝代颠覆、英雄辈出、战争风云的宏观叙事。
而是对准了女孩争取读书、出现初潮、直面欲望、走出家门、为孩子和家务吵架……
谁说每个女性个体的抗争就不是历史呢,她们的生命经验不该被阻隔,不该沦为沉默的螺旋。
费兰特把这一切写成了史诗。
她们不再是个体的抵抗,不再是不值一提的寻常人生。
她们是历史。
她们是浪潮。
她们有了男性历史书上所褒奖的“英雄”相对应的女性词汇——
那就是“天才女友”。
点个「在看」,敬我的天才女友们。 她刊
她刊
」,敬我的天才女友们。 她刊
她刊
的天才女友们。 她刊
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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