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天暖和了,能敞开屋门放哈气了,母亲就张罗着摊一天煎饼。四大水桶的沫子,母亲凌晨两点起来,到傍黑才完事。

我家棚子里有一个糊了泥钉了塑料布的柳条大囤,圆咕隆冬,赶上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高。摊好的煎饼凉透了,再揭一遍,不叠就摞进大囤里。囤底离开地面,担在小板凳上,不受潮;囤口盖严实了,不透风。煎饼在里面放多长时间不长毛,也不风干。

煎饼凉了也劲道,不伤胃。上地带饭就带煎饼,不用炒菜,拔几棵葱,切几块咸菜,带一桶轧井水,就能饱肚。春天,小根蒜可哪都是,薅一把洗洗,婆婆丁也发出了绿叶,掐些嫩的抹上酱。坐在地头,就这样吃上两张煎饼,浑身又都是劲。

回老妈家摊煎饼(春天我家摊煎饼)(1)

母亲不仅是家庭主妇,还是庄稼地里的劳力。她和父亲一起上地,回到家顾不上喝口水就烧火做饭。要是不摊出煎饼,母亲不只辛苦,更多的是焦虑。所以,种地前摊煎饼在十分必要。

那年月,摊的都是苞米煎饼。没有打苞米的机器,给苞米脱粒得一天的功夫。为此,父亲专门让木匠钉了个大槽子,平放地上我和弟弟进去蹦跶都宽绰。椴木板子的,不高不矮,担上苞米川子很顺手。苞米川子是父亲做的,他在一块刮得溜光的木方子上安根长钉子。拿个苞米棒子往上一犁,出来一道沟儿;一个棒子上犁出好几道沟儿,就能用手往下扒粒了。

扒苞米全家齐上阵。父亲犁苞米,母亲和我们扒苞米。扒满一槽子,母亲用簸箕簸净装起来,父亲又去苞米楼子里拣苞米,拣个大颜色漂亮的,一拣就是一麻袋。扛到屋里,父亲累得喘粗气了,坐下来抽根烟,母亲就给我们一人沏一杯白糖水,我们“滋滋”地喝。一会功夫,苞米川子又发出了“吭吭”声,我们一人捧着个豁牙棒子扒。母亲拧开了收音机,路遥的《平凡世界》开始演播了,少安少平又在我的世界里该干啥干啥了……

回老妈家摊煎饼(春天我家摊煎饼)(2)

苞米有了,父亲套上牛车去磨房,给苞米去皮碾成碴子。一麻袋苞米值得套车,摊煎饼用不了的碴子熬着喝,滑溜溜黏乎乎很香。母亲找出几个洗干净的面袋子,叮嘱父亲可别沾了灰星,要不摊的煎饼牙碜。哪里需要母亲说,别说脱了皮的碴子像胖宝宝招人疼,就是只能喂鸡用的皮子都是干干净净的。

苞米碴子有了,该泡粮食了。母亲搬出日本行军锅一一包产到户时我家从生产队分到的,五六十斤重,像个巨型头盔仰面朝天。一次泡上百斤粮食,它张着的大嘴里还有空余,像是没吃饱似的。清亮亮的井水倒进去,碴子粒刷拉拉响上一阵,终于都静悄悄伏在水里了。母亲放上木头锅盖盖儿,她怕落了灰呢。与此同时父亲泡了一盆黄豆,等着掺到煎饼沫子里,摊出的煎饼又香又脆。

父亲又套上牛车,这回安上车厢板。泡好的粮食捞到水桶里,一桶一桶装到车靠前边,母亲坐在车厢里照应着。父亲坐在车辕上,赶着老牛不紧不慢地往磨坊去。

磨坊李大婶是个干净利落的漂亮人,她推出的沫子细腻又匀净,像很黏稠的奶油。她一见到父亲母亲一起去推磨,好看的眼睛就弯成了月牙儿,说,夫妻双双来推磨呀!父亲笑了,母亲涨红了脸。我长大些,母亲同意跟了去,李大婶看见我就夸,这姑娘越长越好看。我听了心里美滋滋,就次次跟着去,李大婶次次没有让我失望。

回老妈家摊煎饼(春天我家摊煎饼)(3)

天黑下来,家家房顶冒出饮烟,散在乌蓝的天空上,像一条条河流缓缓流淌。有的人家开着门做饭,有的人家坐在门口吃饭,空气里漾着饭香味,尤其是谁家煎咸鱼的香飘出去老远。这时,老牛拉着沫子往回走。牛走得更慢了,母亲坐在桶边的小马扎子上,我偎依在她身边,说,妈,明天摊了煎饼卷咸鱼吃。母亲笑着说,那还不简单。

摊煎饼的头一天晚上,一家人早早关灯睡下,后半夜母亲要起早摊煎饼。临睡前,父亲把柴禾抱到了鏊子窝,往大盆里倒了沫子,勺子、刮板、油袋都一样样找出来。母亲躺在炕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她这一天太累了。

我想着明早和母亲一起醒来,想着想着睡着了。睡得正香,我听到了刮板的“嗤嗤”的声,听见父亲和母亲说话的声音,我翻个身又睡过去。再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刮板的“嗤嗤”声像轻一首轻音乐。

我忙穿上衣服,蓬松着头发出了屋。鏊子就盘在外屋,紧挨着锅台,鏊子窝就很局促。我开了屋门不敢蹦跳,生怕碰了沫子盆。母亲正坐在小凳子上,腿蜷在鏊子边,一只胳膊搭在腿上,另一只胳膊抡圆了刮着沫子。

妈!我叫了声。母亲“嗯”了一声,没功夫看我,却说,这张就给你。我离开母亲一点站着,要不热气往脸上扑。香味却不由分说地钻进鼻子里,粮食乍一熟的热香,豆油在铁上煎出的浓香,灶炕里松树油子的清香,一时间我就老实地站着。煎饼叠成个长条,放在锅台的小筐里,母亲让我晾凉再吃。

父亲进来了,他刚捡回一兜子鸡蛋,要做早饭了。在母亲摊煎饼的早晨,父亲爱炒鸡蛋,一炒就是一大盘子。还做一盆鸡蛋木耳汤,说母亲夜里两点钟就起来了,得喝点汤滋润一下肠胃。父亲对我说,等会卷着鸡蛋吃。我没有听他的,径自拿起热乎的煎饼吃起来。我最喜欢吃刚从熬子上揭下的煎饼,粮食香里有铁味,那铁味也是沾了油香。我什么也不卷,也能吃上一张。

回老妈家摊煎饼(春天我家摊煎饼)(4)

父亲还会炒土豆丝,去拔小葱,又炸大酱。他把饭端上桌,就去替母亲。我习惯了看父亲上鏊子摊煎饼,他舀一勺沫子,倒在鏊子中间,就转动起刮板,很快摊出一个圆,热气就起来了,父亲就一下一下地刮着,直到熟成了煎饼。他揭煎饼有些费功夫,拿着铲刀划开一个缝,再小心地揭开,越小心容易碎。母亲揭煎饼时,立着刮板在煎饼边儿那击打两下,就翘起一道边儿,顺势就揭下来了。即使这样,母亲很知足,她饭也吃得很快,很快就坐到了鏊子窝了。

这时,父亲才我们一起吃饭。我们把煎饼里卷上土豆丝、鸡蛋,再放根小葱,抹点大酱。父亲说,你长大也学着摊煎饼,好替你妈。我点点头,父亲满意地笑了。可惜我们都让他失望了,没有一个会摊煎饼的。

早饭后,邻居的婶子、大娘就来我家了,替换母亲摊。父亲早早做饭,家里地方不大,怕来了人转不开身。后来,家里盖了新房子,旧房子专门用来摊煎饼了。这时,父亲就不急着做饭了。婶子大娘来了,摊一会有时就在我家吃早饭。从这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父亲摊煎饼。

现在,母亲年纪大摊不了煎饼,春天也张罗着摊。我大姑和几个婶子成主力,母亲有了倚靠。她就和父亲一起做饭,做出七个碟子八个碗的。摊煎饼头一天,父亲就去镇上买菜了。

我忽然想起,摊煎饼那天没煎过咸鱼。可是,一点也不影响我们的胃口呢。是呀,一整天全家人都围着鏊子在热气里忙乎着,谁有功夫煎咸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