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柯希国
虎爷又失踪了。
提起虎爷,大家都叹息不已:好人,能人,一个铁打的汉子,可惜老了竟得了坏病。
三年前的一天,虎爷照例在外散步,突然眼前一黑,头发晕,找不着回家的路了。直到天擦黑,虎爷还没回家,家人连忙去找。找到虎爷时,他却在自己住的小区附近,一直转来转去,就是回不了家。后来,虎爷被医生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
虎爷走失了,开始家人找,没找着;于是就发动亲友找,还是没找着。大家急了,报了警,上了电视台,寻人启事满街贴,用尽了办法,仍没找着。
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虎爷的幺儿德民邀我到天颐楼喝茶。我如约而至,天颐楼位于城东一隅,临湖背山,是为幽静之所。德民早已候着我,见我至,连忙起身招呼我坐下。
服务员是一位漂亮的姑娘,问我们喝点什么,我和德民都说喜欢绿茶。
姑娘茶艺颇好,举止优雅灵动,只见她纤纤玉指轻持着透明的玻璃杯,用沸水冲烫茶杯。冲毕,往杯中放入上好的毛尖,倒入少许80度左右的山泉水,姑娘曰此为润茶。而后姑娘缓缓抬起手腕,水壶在空中有节奏地起落三次,滚烫清澈的山泉水从壶嘴里冲泻而下,杯中的毛尖上下翻滚着,慢慢散开,顿时一股清香溢了出来,沁人心脾。
“两位慢品。”姑娘笑靥如花,翩然退下。
听着带有禅意的古筝曲子,看着杯中的茶叶浮浮沉沉,我们打开了话匣子。我们聊着一些家长里短,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虎爷,这也是德民此次邀我喝茶的目的。
我们聊着虎爷在失踪前的一些异常行为,“我爹那几天头脑有时特清醒,当然更多的还是糊涂。”德民说,“有一次他想起了我祖母,竟突然大喊一声‘娘,你的虎子回来了!’把人吓了一大跳呢。”
虎爷兄弟四人,他是老小,三岁时父亲患恶疾去世,留下了虎爷他们孤儿寡母。屋漏偏逢连阴雨,虎爷八岁的时候,十七岁的大哥被土匪打死了。刚过两年,二哥被拉了丁,走后,一直没有回过家,1949年托人捎回了一封信,信中说去了台湾,虎爷娘接到信后哭了好几天。三哥又呆又傻,是虎爷把他照看了一辈子。
爹娘疼的是断肠儿,虎爷娘极其喜欢幺儿虎爷。虎爷也非常懂事,七八岁时就能上山砍柴,下地拔草,帮娘干活。虽然家境窘迫,虎爷还是上了几年学,略懂文墨,喜欢读《三国演义》《水浒》《说唐》等书,虎爷很崇拜书里面的英雄人物,常常梦想仗剑走天涯,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
1947年秋,从黄河北来了解放军,虎爷毅然参军,接着参加了襄樊战役、淮海战役。抗美援朝时,虎爷又随部队跨过鸭绿江,先后打了云山之战,高阳追击战、金城之战。虎爷当了六年兵,打了六年仗,可谓九死一生。战场上的虎爷,虎虎生威,作战勇敢,多次立功。
秋高气爽,蓝蓝的天像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绵绵的云朵雪白雪白,如奶汁一般。半空中,排着“人”字形的雁群,欢快地唱着歌向南飞去。山上黄栌、枫树的叶子,不知是否喝了过量的酒,红得像一团火似的。田野的稻子金黄灿烂,散发出丰收的味道。两只喜鹊飞来了,落在路边一棵椿树的枝丫上,喳喳地叫个不停,好像是迎接从远方归来的游子。
虎爷归心似箭,大步向前赶路。从朝鲜战场回来,虎爷在东北停留休整了一段时间,等来了转业的消息。随后,虎爷到家乡省城一家单位报了到,各种手续办完后,就向单位告了假回家。
虎爷从省城出发,车船倒换,几经辗转,风尘仆仆的从陕西蜀河古镇下了船。虽然离家只有七八十里的路程了,但没有公路,好在有一条秦楚古道可走。
看到清清的仙河水,虎爷格外激动,心情大好。他一边走一边想,想着和娘相见会是怎样的情景,娘会很开心的,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虎爷设想了种种情景,努力想着娘的模样,不知不觉一种幸福甜蜜的滋味涌上心头,虎爷不由得哼起了歌:
我是一个兵
爱国爱人民
革命战争考验了我
立场更坚定……
声音越哼越大,竟开口大声唱了起来。一会儿又换了一首歌: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那天虎爷娘在地里挖红薯,看着太阳快要落山了,就停下来不再挖了。虎爷娘把挖出来的红薯装进小背篓里,刚背起一背篓红薯往家里走时,突然身后有人喊:“娘,我回来了。”
虎爷娘转身一看,怔了一下,脸使劲地抽搐了几下,“扑通”一声,竹篓被娘猛地摔在地下,背篓里的红薯“咕咕噜噜”滚落得到处都是。“娘,我是虎子!”虎爷激动得快步迎了上来,可是出乎意料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娘发了疯似地跑了起来,全然不顾虎爷,边跑边大声喊道“我儿子回来了!”“虎子回来了!”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着。
虎子娘以这种方式迎接儿子回家,那震撼人心的一幕,让虎爷刻骨铭心。母子连心,整整六年没有相见,六年啊,人生有多少六年。儿行千里母担忧,况且儿子一直在战场上冒着枪林弹雨,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虎爷娘多少次在梦中看到儿子浑身是血,惊醒后泪水涟涟,湿透了被头。
“这次不同寻常的见面,对我爹刺激很大,可以说改变了他的生命轨迹。”德民缓缓地喝了一口茶。
“就因为这件事,你爹放弃了在省城工作的机会,留到了李家寨。”
“是的。”
“真是可惜了!”
“当时省城单位发电报,催他上班,爹瞒着祖母一声不吭。后来,朱伯伯写信来,爹还是悄悄地不作声。他是铁了心留在李家寨了,留在祖母身边尽人子之孝。”
德民话中的朱伯伯名叫朱正五,湖北黄冈人。他是虎爷的战友,在朝鲜战场上虎爷曾救过他的命。
朝鲜半岛有条大河叫汉江,虎爷觉得这个名字很亲切,因为虎爷的家乡有条大河就叫汉江。就在这个汉江北岸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敌人为了守住汉城,趁志愿军刚到,一大早就疯狂地发起攻势。飞机在头顶上盘旋着,黑压压的一片,炸弹像石块似的从天上丢下来,阵地上顿时火光冲天,硝烟弥漫,地上的泥巴石块被掀了起来,大地像行驶在巨浪中的船不停地摇晃着,颤栗着。
轰炸持续了一天,血红的晚霞在渐渐消退,炮声渐渐停了下来,虎爷正准备从战壕里出来,突然听到一阵呻吟声。虎爷循声发现了朱正五,朱正五被弹片击中了右大腿,鲜血直流,已经湿透了裤子,血和着土灰凝结成了块状。虎爷见了,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迅速撕成布条,包扎朱正五的伤口。刚包扎完毕,朱正五却“哎哟”一声昏了过去,此时虎爷便奋不顾身地把朱正五背出了阵地,交给了前来救援的医疗队。
朱正五与虎爷同时转业在省城同一家单位,退休后,他从省城来鄂西北探望虎爷好多次,虎爷也曾到省城玩了一段时间。
我在李家寨小学任教时,在虎爷家里结识了朱正五,那时朱正五刚退休。
服务员为我们续了茶。
“老师,我爹一生敬重的人不多,您是其中的一个。”
“言重了,其实你爹才是我最敬重的。”
师范毕业那年秋天,我到乡教育站报到。走进教育站大门,远远地听到一个人大声嚷着:“刘站长,今年一定给我们李家寨一个老师。”
“虎书记,现在教师严重短缺,一时调不过来呀。”
“那可不行,今天不给人,我就坐在这里等着。”
我一看那个叫虎书记的人,有五十岁上下,身材魁伟高大,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穿着极为朴素。
当我向刘站长说明来由时,虎爷走过来一把紧紧拉住了我,“小老师,到我们李家寨来。”
这人怎么这样粗鲁,我心里想。
“虎书记,这个年轻人是刚毕业的师范生,我们已经把他安排到中心小学了。”
“刘站长,那我不管,这个小老师我今天要定了。”虎爷蛮强地说。
“虎书记,你莫耍蛮呀。”
“刘站长,你是了解我的脾气的。”
“好吧,就让小柯到李家寨。”
“走,小柯老师。”虎爷笑着说。
“现在就去?”我感到有点仓促。李家寨我有所耳闻,在仙河南岸一座大山上面,非常偏僻。我心里很不愿意去,就说道:“我回家一趟,再去。”
“小柯老师,你的行李都带来了,今天我正好帮你拿。”虎爷看了看我,又看了一下我带的棉被、衣服等生活用品。
话一说完,虎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拎起我的行李。我不好推辞,只好跟着他走。
走出教育站大门,虎爷把我的行李放到一辆新三轮蹦子上。然后用摇把使劲摇了几下,“轰隆隆”柴油机发动了,虎爷让我坐在后面车厢里。
“小柯老师,咱们走。”
三轮蹦子沿着仙河公路跑了十几里,然后开始上山。山很陡,公路盘着山转,路是新修的,坑坑洼洼,崎岖不平。车颠颠簸簸,晃来晃去,我大气不敢出,吓得把车厢板抓得紧紧地,生怕被甩出车外。
“小柯老师,莫害怕,车子慢着咧。”虎爷大声道。
确实如此,公路拐弯多,坡度又大,车子跑得很吃力,“突、突、突”喘着粗气,排气筒冒着一股股黑烟。
“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我心里拔凉拔凉的。
约莫一个钟头的时间,车子终于爬上了山头。没想到眼前山顶一片开阔,犹如世外桃源:梯田层叠,粉墙黛瓦,绿树掩映,炊烟袅袅,鸡犬相闻。放眼四望,远山云雾缭绕,露出的山头,像盛开的莲花花瓣。
我的心情也随之大好,不禁叫道:“好地方。”
李家寨小学有两排相对而立的房屋,中间有一宽阔的场地,可以当作操场。学校有四个年级,原有三位老师,都来自本村,当时都是民办教师。
到校后,虎爷召集大家在一起,热情地介绍了双方情况,并嘱咐他们在生活上多关心和照顾我。
临走时,虎爷对我说:“我们李家寨山高路远,条件差,委屈你了。但我们这儿人好,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说。”
“我就这样被你爹抢到了李家寨。”我喝了一口茶笑着说。
“老师,确实让你受委屈了。”德民说。
“不,在李家寨工作、生活的十年,是我人生最惬意的时光。”
虎爷在李家寨声望很高,学校里的同事经常说起他。当兵回到李家寨,虎爷在这里干了三十多年的村支书了。人们说虎爷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激情似火,他带着李家寨的人战天斗地,把荒坡地改造成千亩梯田,修通了15公里的盘山公路,还建起了学校,办了木耳香菇场……李家寨越来越美,人家的日子也越来越红火。
虎爷有个绰号叫“虎三斤”,人们说他一次能吃一斤大米饭,喝一斤60度的白酒,吃一斤肥猪肉。他就像说书中的薛仁贵,能吃又能喝,力气出奇的大。
“农业学大寨”那些岁月,虎爷带头参加劳动,把干粮带到工地上,绑上草鞋,开山放炮,凿石砌塝。有一次放炮炸了三个大石头,小的有四五百斤,大的有上千斤,这样大的石头,平时需四个壮汉才能抬走。一个力气大的年青后生想跟虎爷比比力气,虎爷笑呵呵地说:“好。”
大家听说后,都放下手上的活儿,围观了起来。第一回抬的是四五百斤的那块,有人拿来一根木杠,在木杠的正中间画上记号。于是大家帮忙把石头套上绳子,然后穿进杠子,虎爷在前,后生在后。两人把身子蹲下,把杠子架上肩头。“预备——起!”裁判喊毕,两人把石头抬了起来,按约定走了一百米。“好!”大家掌声一片。第二回要抬的石头有七八百斤,这次后生在前,虎爷在后,当两人把石头抬起时,虎爷脸不变色气不喘,而后生挣得脸红脖子粗了,很吃力的走了一百米。还剩下一个上千斤的石头了,虎爷指着石头说:“小伙子,还抬不?”那个后生有点好面子,只好硬着头皮说:“抬。”于是第三回开始了,等裁判喊“起”时,虎爷起来了,后生却趴到了地下。
这次比力气,李家寨的人津津乐道了好多年。
记得有一次在学校吃饭的时候,学校李老师曾指着房上的檩子说,那些需两人抬的檩子,是虎爷一人扛起来上墙的。
虎爷酒量特大,有人夸张地说虎爷只有喝饱过没有喝醉过。记忆中虎爷喝醉过一次,李家寨山高路远,迟迟不能通电,没有电,只能靠煤油灯照明,生活极不方便。为了李家寨通电的事,虎爷到县供电公司请求帮扶,那天工作对接完毕后,公司留他吃晚餐。
供电公司的吴经理好酒,酒量也大。酒桌上,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时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气氛非常热烈。几巡下来,大家五六十杯酒下肚了,酒兴更酣,个个兴奋起来了。
“虎书记,咱们拿碗喝。”吴经理来了劲。
“好。”
服务员倒了满满两碗酒,虎爷端起碗豪气的说:“先喝为陪,干!”一口气喝完碗中的酒,然后举起酒碗,碗口朝下,以示滴酒未留。
吴经理本来是说大话吓人的,没想到虎爷竟爽快地喝了,只好硬着头皮把一碗酒也喝了,
一碗酒下肚后,吴经理说话有点打绊了:“虎……虎书记,咱们打个赌。”
“吴经理怎么打?”
“你喝……喝一杯酒,我就送……送你一根电线杆。”
“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同桌的酒友起哄地说。
“喝多少给多少。”吴经理补了一句。
“好,斟酒!”虎爷豪气冲天。
“一杯、二杯、三杯……”
虎爷喝了八十杯酒,吴经理没有食言,后来给了李家寨八十根电线杆。虎爷那次喝得大醉,好几天没有精神。
我和虎爷一起喝过不少酒,虎爷很仗义,他知道我酒量小,在酒席上经常保护我:“不要让小柯老师喝醉了。”有时还说:“小柯老师不能再喝了,我来替他喝。”虎爷把我当小兄弟看,我听他这么说,心里感到暖暖的。
“我爹为人就是这样直率,真诚。为了李家寨,他总是一拼了之。”德民感慨地说。
我到李家寨那一年带的是四年级的课,学年末考试,学生成绩在全乡综合评估中位居第一,这是李家寨小学以前没有过的好成绩。虎爷知道后,非常高兴,说要给我发奖。
后来,在暑假学校维修课桌凳时,虎爷找来了上好的木材,请李家寨手艺最好的木匠给我做了一张桌子和一个洗脚盆。桌子木材是野樱桃树的,色泽很美,做的桌面泛着红晕,越久越耐看;脚盆用崖柏做的,质地硬实,同时还散发出清香的味道。
虎爷多次叮嘱木匠慢慢做,做细作精。木匠也非常用心,做好后,虎爷和我都很满意。我后来搬了多次家,这两件做工精细的器物我一直带着,如今还用着哩。
“你爹很重视李家寨娃娃们读书,记得每次开群众会时,他总不忘强调娃娃读书的事,有时还请我在会上讲。”
“是呀,老师您在李家寨送出去了一批又一批好学生。”
德民的大哥德华是我到李家寨第一年教的学生,后来上了大学,是李家寨历史上第一位大学生。
“李家寨那时真红火,虽然物质生活并不太富有,但生活和美,人丁兴旺,人家一度达到120户近千人口,打破了祖上‘户不满百’的谶语。”
听李家寨的人说,三四百年前,他们的先人为了躲避战乱,从江西迁到此地。当时请了一位阴阳先生看李家寨的风水如何,那位先生在山顶走了一圈,看了看地形山势,架了罗盘后,捋了捋胡须说:“此地为莲花之地,是个好地方,但户不满百。”
于是,先人们就在这里安家落户,生产繁衍,开枝散叶。可是每当发展到一百户左右时,总会碰到灾难,有时是天灾,有时是人祸。最惨的一次是清朝末年,从豫西来了一帮土匪,突袭了李家寨,那次李家寨损失了12户上百口人。就这样,“户不满百”成了李家寨的魔咒,一代又一代人对此深信不已。
经过革命思想洗礼、见多识广的虎爷不信这个邪。农业学寨时,虎爷满怀激情的向群众讲,“户不满百”那是因为我们李家寨山高地陡,土地瘠薄,一方水土养不好一方人,你们看,我们的麦穗长得像蚊子头,玉米棒子没有一拃长,玉米粒像老鼠牙齿。要让庄稼长得好,多产粮,有饭吃,我们现在要学习大寨人的精气神,战天斗地,把我们的陡坡地、荒坡地改造成高产的梯田。
地整了,路修了,电通了,虎爷也老了,上世纪九十年代虎爷从村支书岗位上退了下来。虎爷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成人了,大儿子德华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工作,女儿德慧也出嫁了,幺儿德民市财校毕业刚分配到县财政局工作。
那年,德华要接虎爷老两口子到省城去住,虎爷不去。虎爷说,住在城里闷得慌,像个病猫,生活没有在李家寨自由充实,又说德民媳妇还没娶回家,我们老两口子还没交差,怎么能跑到城里去享福呢。
虎爷没去省城德华那里,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像年青时一样,天天与土地打交道。
后来,德民在县城买了房,成了家,要接虎爷老两口子去住。虎爷还是不去,虎爷说李家寨水土好,种的粮食、喂的猪肉比外面买的香,而且绿色环保。我们两个老的还能动,劳动劳动,身体倍儿棒。
虎爷种的粮食,喂的土猪肉拿给儿女们,虎爷感到很高兴。有一次孙子小兵啃着虎爷送来的腊瘦猪肉骨头,吃的津津有味,边啃边说:“爷爷,肉肉真好吃!”惹得虎爷哈哈大笑,连忙说:“好呀,好呀,乖孙儿,爷爷年年喂大肥猪,给你吃肉肉。”
大概是隔代遗传吧,小兵的眉眼和性情神似虎爷,虎爷也最爱这个小孙子。小兵打小就喜欢军人,爱看战争片,崇拜英雄,总爱缠着爷爷给他讲当年打仗的故事。记得小兵满一岁时,按当地的习俗“抓周”,“抓周”时,在小兵面前摆着笔、书、算盘、馍馍、葱、玩具枪……,结果小兵三次都抓了玩具枪。虎爷看了哈哈大笑:“好,长大后准是个拿枪杆子的。”听说后来虎爷多次把自己视若珍宝的军功章给小兵玩。
小兵在大学毕业后光荣参军了,是在遥远的高原上。
“我爹是特别疼爱小兵,记得他走失前的一天,他突然显得很清醒的样子,不知从哪儿找出两千元钱,递给我说是留给小兵的,给小兵将来娶媳妇用。”德民喝了一口茶。
“你爹真是个细心人呀。”
“现在社会发展非常快,我爹年纪大,有些事跟不上,尤其我们李家寨的人这些年都搬走了,我爹对此感到很失落。”
“是呀,每个人都有恋乡恋根情结,何况你爹对李家寨这种情结比一般人更浓更烈。”
“说实话,我也有这种情结,用时尚的话叫乡愁吧。”
虎爷进城生活是极不情愿的,也是迫不得已。六年前虎爷老伴去世了,虎爷老伴是一个贤惠、嘹亮的女人,做得一手好茶饭。俗话说:“杠子撑不了门户,筷子能撑。”虎爷两口子颇舍得,喜欢待客。村人说,在生活困难年代,到虎爷家的人只要遇到吃饭时,虎爷家里人就连忙盛饭给来人吃,自己家人宁愿饿着,因此,虎爷人缘颇好。
我在李家寨时,在虎爷家吃过不少饭,至今还记得虎爷老伴做的手擀面,面汤清亮,面条劲道十足。老伴走了,虎爷孤身一人,又做不好饭,身体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在儿女和亲友的劝说下,虎爷才进了城。
在城里,我每年都要去看望虎爷。见面后,虎爷总是喜欢聊李家寨的人和事。
“李家二狗子,你知道吗?”
“咋不知道,他还是我的学生呢。”
“那娃子有出息,在西安干建筑当大老板了,一年收入过千万。”虎爷说,“可惜呀,李家寨留不住人,二狗连同兄弟三个都搬到西安去了。”
“李家寨的能人多,不少人在外闯出了一番名堂。”
“看到他们一个个都有出息,我高兴;但看到一家家都搬出李家寨,我心里总觉得不是个滋味。”
“李家寨山清水秀,柴方水便,但毕竟山高路远。”我说,“这几年城镇化进程很快,搬迁是大势所趋呀。”
“还有,唉,如今李家寨平时只剩下老人了!”
“虎书记,您回去过?”
“我每年都回去一两次,可每次从李家寨回来就难过好一阵子。”
“前年,李师成和老九去世了;去年,张明秀和李洪文也走了。”虎爷很伤感。
……
听到这些话,我总是安慰虎爷,但我知道我说的总是苍白无力。
三年前,李家寨最后三户在国家扶贫搬迁中搬到了仙河边的一个集镇上了。那时虎爷已经患了病,我想如果没有病,虎爷一定伤感得很。
虎爷走失五天后,一个放羊的发现了他。虎爷在李家寨的老屋里,他端坐在堂屋正中一把老旧的黑木椅子上,神态安详,像熟睡了一般。
老屋道场上长满了野草,老屋窗台上布满了鸟粪,神奇的是堂屋地上,一片狼藉,老鼠的尸体横七竖八,血迹斑斑,呈暗红色。屋里像经历过一场大战,而虎爷毛发未损。
虎爷的葬礼非常隆重,李家寨的子孙们从天南海北赶了回来,送上虎爷最后一程。葬礼上有九班乐队,喇叭吹得震天响。遗憾的是小兵没有赶回来,因为部队临时有紧急任务。
安葬虎爷的那天晚上,李家寨呼呼地刮了一夜北风。第二天早上,李家寨的树木光秃秃的,枝丫倔强地伸展在空中,虎爷的新坟被落下的树叶遮盖的严严实实,像盖上了一床花棉被,黄色的、红色的,都有。
“老师,请您主持编写《李家寨村地方志》,您不要推辞,这也是我爹的遗愿。”德民神情凝重。
“好的。”
我们喝完茶,走出天颐楼,已是华灯初上了。德民执意要送我,我谢绝了他。想着虎爷的事,我一路上心里颇不平静。
刚回到家里,我听到手机“嘀”了一声,一看,是德民从朋友圈转发来的一条信息。我点开后,原来是小兵写的:“爷爷,对不起,我没能回来送您。爷爷,您怎么走得那么快,您记得么?我还欠您一枚军功章呢……”
作者简介:柯希国,男,中学语文教师,现任职于郧西县职业技术学校,有散文、小说散见《十堰日报》《十堰晚报》《牡丹》《时文选粹》等国内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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