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美皆 出版方供图
叙事医学是医学人文的重要实践,它把平行病历当作故事,强调讲故事的治愈力。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讲医学故事”的创作实践,或许可以称为民间的“医学叙事”,是医学人文中的人文性的更加亲民的体现。比如,美国的医疗剧《急诊室的故事》《周一清晨》等,以电视剧的形式传达医学观点,帮助老百姓了解医学的不确定性和复杂性;中国曾举办的“急诊室的故事”“医患的故事”等主题征文活动,拉近医院与百姓的距离。何恒清的《生死门口的察觉——25位普通人的生命觉醒》也是这样的一种“医学叙事”,而且,它反映的是疾患的极端状况即曾经濒死的患者的体验与感悟,一头关乎生,一头关乎死,是生死哲学的深度叩问。
死亡是人类的终极课题,但又常常被避而不谈,然而,如果不能参透死,又如何能够珍惜生呢?所以,近年来有一些打破死亡避讳的书很受欢迎,比如,美国的阿图·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中国的《死亡如此多情》,它们颠覆传统的生死观念,直面临床医学的临终时刻,为生者的死亡认知提供了一个深刻而鲜活的维度。而今,《生死门口的察觉》又为这个“生死叙事”序列增添了一个新的文本。
与《死亡如此多情》一样,《生死门口的察觉》主要采取的也是口述实录的方式。虽然本书的副题是“25位普通人的生命觉醒”,但其主体人物并非单单这25位,而是有一个大写的“我”即作者的灵魂始终在场。
从体例上来看,这25篇人物书写均由三部分构成:访谈故事,访谈面对面,访谈手记。从时间上来说,就是访谈之前、访谈进行时、访谈之后。所以,这本书饱含着何恒清自己在采访之前的期待和采访之后的感悟,并非作者退场的旁观书写,而是倾情代入的“热写作”。
唯独死亡是在世者不能实践的,死亡是一去不返的旅程,谁也不能死过又回来讲述,所以,生者和死者之间的信息实际上是不对等的。《生死门口的察觉》的难能可贵在于,由一些到达过死亡门口的人讲述自己此前此后的生活以及生死关口的觉悟,来代偿性地弥补普通生者的生命终端意识,弥合生者对于死亡的“无知”。
临床医学有四个模型:战争、替代、姑息、顺应,其中前两个模型比较多见,战争模型就是靶向治疗,把病灶当作靶点,替代模型就是器官移植和再造。何恒清所选择的这25个人,多数是接受过这两个模型治疗的危重病人。在被逼到生死关口之前,他们或者为一次次酒局一张张订单透支着自己,或者活在过去的伤害里既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别人,而走过那个关口之后,他们放下了,找到了出口,成为重生的天堂鸟。
让我们无法好好面对死亡的,是发现自己未曾好好地活过。所以,《生死门口的察觉》中的作家兼画家余丽诗在与病魔作斗争时,人生愿望仅仅是:“现在如果给我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个知心爱人,一双儿女,哪怕让我做一个农妇,我也非常乐意。”
书中另一个经由疾病觉醒开悟的过来人总结自己的变化:以前乘坐飞机,遇到大的气流,飞机一颠簸,就会恐惧。经历过这番磨难后,现在乘坐飞机,遇到再大的气流、再大的颠簸,都能坦然面对了。现在,以平常心来面对一切,好事、坏事,都当成一种经历。
无一例外,这25位采访对象在“过来”之后,才深切地感觉到:没病,真好!才纳闷自己没病时怎么不懂得珍惜!“过来”之后,他们才算是活明白了,做到了活在当下:把每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过来”之后,他们才会看着那些活得很“作”的人叹息,他们才会懂得为美好而活。一念无明的人,大概只有在近距离感受到非常态的种种支离破碎后,才能回头,体会到常态之美好,懂得珍惜平凡生活。如同人花上一两万元种一颗牙之后,才知道自己嘴里原来有着几十万元的宝藏。
所有这些大彻大悟的背后,都是一度濒死的代价。遭到生命抛弃之后才领悟,那代价是不是太大呢?是不是可以有一种聆听,使我们能够在别人的遭遇中观照自我、大彻大悟?《生死门口的察觉》就是这样的一种聆听。读者所聆听的,正是25位到过生死门口的人的倾诉。人对于疾病可能永远都没有做好准备,那么,本书就是一个提醒,一个预警,一种心理铺垫。“没啥不能没钱,有啥不能有病”,这句话人人都会说,但它是抽象的,而这本书是具象的,是亲历者的泣血的现实触碰。
当人肆意地挥霍生命而疏于健康管理时,是把身体和生命看得固若金汤的,等疾病和死亡的威胁一旦临近,才会惊觉,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生死门口的察觉》正是一些过来人在“来不及”之前给出的及时提醒,涅槃重生者的自述也更具说服力。生命的觉悟往往不会自然而然地到来,死亡是人生唯一的清醒剂,让自己在意念中“死”一次,才会有清醒的生命觉知。
阅读该书,我们所获得的正是这样一种死亡模拟体验,而且,经由他者的叙述来完成,就有了足够的心理缓冲带,文字相当于一个软垫。有一句劝导是:常去医院走走,而这本书就让我们代偿性地实现了“去医院走走”。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也是赠人玫瑰的“余香”,是唤起读者生死感悟的“平行病历”。
书中的25位受访者经历过涅槃,对于功利欲念开始放手,去除“我执”,彻悟到:除了生死,一切都是小事。然而,实际是如此吗?也未必。他们并非从此就走向佛系,这正是本书的价值判断的可靠之处。毕竟,生存还是要面对,生活还是要继续,否则,社会将不成其为社会。但是,他们都明白了:不能透支,放过自己。
比如,一位电梯代理商说,为了拿到“甲方爸爸”的工程,假如人生重新来过,他可能还是没得选择,但是,他不会再以透支身体为代价。人活着有很多身不由己,看懂自己的本心,尽可能地——而非不顾一切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活,这是有朝一日能够坦然面对生死的一个前提。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甲方,每一个甲方也都做过乙方,整个社会就是互为甲方乙方的,所以,那些一味迎合甲方的无奈现实局面,其实是很多人的合力,包括自己。《生死门口的察觉》提供的这些人事案例,足以引起读者的反躬自省,而如果大多数人有了反思,整个社会风气就有望扭转。
死是生的天花板,死比生更为确定,所以,死亡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课题,而极度推崇技术与工具的“科学医生”是无法在生死问题上使人神依和魂安的,基于真实案例的写作却可以做到这一点。
《生死门口的察觉》中有一些感性细节,使人对于生死刹那的印象过目不忘,比如,有个人得病后一直想自杀,那么最终,是什么使其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呢?是肚子逐渐有了饥饿感——一个看似匪夷所思的理由。“也是奇怪,人一旦有了饥饿感,就开始想到病房外面的生活,怀念外面那些好吃的,香的辣的。一旦恢复了对美食的渴望,自杀的念头就渐渐变弱了,求生的欲望就变得越来越强烈。”
关于活着,关于生死之间,这样的细节好似一个开关,对人有刻骨铭心的触动作用。还有一个人发生事故时从工地高楼坠落,他描述坠落时的感受:当时身体在高空中,感觉飞了很久都不见落地。这样匪夷所思的蒙太奇,也是普通人不可能有的一种体验。有一个病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生病了,就猝不及防被拉去抢救,还在心里说:不要电我了,我已经醒了。这种灵魂出窍的经验,一般人也是难以想象的,比梦魇还像梦魇。
何恒清问一个受访者,你相信有来生吗?受访者答,不相信,还是先把这一生过好吧。这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也是一种活在当下、活在今生的达观。未知生,焉知死?同样,未知死,焉知生?生死之问是最大的灵魂母题,其回答是永无穷尽的,甚至同一个人都会有不同的回答。
何恒清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洞悉死亡,证得人生三昧,直到遭遇了一次车祸,才愕然发现:其中当事人的“我”,根本不愿搭理另一个提问的“我”。就是说,人的“本我”和“超我”,在对待生死问题上都是不一致的,一个在逃避,一个在跟进。正如知易行难,就算思想上了悟了生死,肉身还是会掣肘。但是,心中高悬死亡的反光镜,对于生命价值的认知毕竟会不一样。正如书中写到,每一个人都在赶路,但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希望我们不至于在退休时才看着办公室问自己:这几十年都干了什么?这本书也许就是在启悟我们自问:我要去哪里?这是拨开日常生活流的浮面,关于活着的一个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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