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古人勤学好问的成语(治文学者宜略通小学)(1)

吴小如(1922--2014),原名吴同宝,曾用笔名少若,安徽泾县人,著名书法家、诗人吴玉如先生的长子,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吴小如先后就读于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并于1949年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曾受业于朱经畲、朱自清、沈从文、废名、游国恩、周祖谟、林庚等著名学者,是俞平伯先生的入室弟子,跟随俞平伯45年。历任津沽大学中文系教员,燕京大学国文系助教,北京大学中文系讲师、教授及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吴小如在中国文学史、古文献学、俗文学、戏曲学、书法艺术等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和造诣,被认为是“多面统一的大家”。著有《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古文精读举隅》、《今昔文存》、《读书拊掌录》、《心影萍踪》、《莎斋笔记》、《常谈一束》、《霞绮随笔》及《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吴小如卷》等,译有《巴尔扎克传》。

两个古人勤学好问的成语(治文学者宜略通小学)(2)

治文学者宜略通小学

·吴小如·

今天讲的这个题目好像和搞文学专业的人不沾边,其实大不然。治文学应该略通小学,这是我一贯的主张。“小学”指的是文字、声韵、训诂。我在学校教书的时候就强调这个问题,中文系一般分为文学专业和汉语专业,我在文学专业,教了一辈子中国文学史,但是我总强调:文学专业的学生应该对汉语专业不说是精通吧,至少是应该略通。上世纪80年代我转到历史系以后,常和历史系的同学说,司马迁不但是位史学家,更是位大文学家;写《汉书》的班固也是位文学家,文笔也是很棒的,很多的史学家的文笔都不错。特别是宋代,欧阳修是修《新唐书》和《新五代史》的,但是谁都知道欧阳修是位大文豪;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也是位文学家,别看他的《资治通鉴》有的内容是抄的古书,是第二手材料,但是他很善于剪裁,很善于安排史料,完全可以作第一手材料使用。到了清朝,很多研究史学的,文笔也都很不错。比如龚自珍,你说他到底是个文学家?是个思想家?还是个史学家呢?我看都是。他写的文章怪是怪一点,还是很有特色的。所以我跟学生们强调:你们得学会动笔,能写出有文采的文章来,不能只会写那种四平八稳的所谓学术论文,而笔底下缺乏文采。古人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就是这个道理。我强调同学们应该会写作。

今天用这个题目有我的用意,我讲的是宜略通小学,什么意思呢?过去把文字学、训诂学,包括声韵学是称作“小学”的。“小学”者打基础也。好多人跟我讲:“小学”这个词不通,应该文字学就是文字学,训诂学就是训诂学,什么叫“小学”呀?“小学”这个词最早见于“三礼”,《周礼》和《礼记》里都有这样一个意思。《大戴礼记·保傅篇》:“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小学,小者所学之宫也。……古者年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周礼·地官·保氏》中说:“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所谓身通“六艺”,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就是“六经”指《诗》、《书》、《礼》、《易》、《乐》、《春秋》。另一种就是“礼、乐、射、御、书、数”。“射”是射箭;“御”是驾车,带有体育锻炼的意思;“礼、乐”是个总的了;“书”是指写字和认字,不仅是写字,还要认字;“数”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你起码还要有点自然科学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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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东方朔传》里有一篇小文章《上武帝书》,其中有两句话:“学书三冬,文史足用。” “学书三冬”的“书”就是“六艺”的“书”,不仅指念书,还包括写字,也包括认字。为什么叫“学书三冬”呢?东方朔是农民出身,过去春夏秋三季在户外劳作,冬闲这三个月,闲着没事儿。到第四季度,冬天了,不出外劳动,孩子就在家里学知识。“三冬”就是三个年头。“文史足用”的“文史”可不是我们现在讲的中文了、文化了、历史了,这个“文史”还可当“文字”讲。“文史足用”就是念的书,认的字就够用了。因此读书认字,不能只认得字,还要知道这字怎么讲,这是一个基本功,至少在汉代,它属于小学。开蒙的时候,就要能认字,会写字,而且要懂得这个字应该怎么讲,应该怎么用,这是最基础的事。所以我讲的题目用“宜略通小学”。

文字、声韵、训诂这一类的在古代被认为是小学,我有意识地安了这么一个题目,为什么这样写?我觉得有的同志在小学方面应有的知识或者常识还比较欠缺,所以我今天讲课,不直接讲文学而是要讲小学。这里面是有联系的,小学的功底不够扎实的话,你的那个文学念不好。读古典的诗歌,或者其他的古代文学作品,不通训诂,就不会讲,就不知道诗的本意是什么。连讲还讲不对呢,还谈什么欣赏?谈什么研究?这就好像建筑在沙滩上的楼房,海水一涨潮,那个楼也就站不住了。所以这是我一贯的主张,治文学者应该略通小学。

谈治文学和略通小学的关系,我可以给大家讲一个例子,我的一个学生现在是扬州大学的教授,前不久,在2002年第五期(10月号)中华书局出的《书品》上,他发表了一篇《读古诗札记二则》,讲的是《古诗十九首》,拜读以后我发现他的讲法欠准确,待商榷。应该先跟他打个招呼然后再说这事,不过回到上海以后,我准备写一篇文章,跟他正式商榷。作者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前期毕业的,在我班上还是一个好学生,而且现在跟我还有来往,对我很尊敬,但我是这么认为,师生也好,朋友也好,彼此尊重是应该的,但是不能因为人际关系就影响了学术观点,或者因为学术上有分歧,结果人跟人都翻脸了。我跟周汝昌先生是相交半个世纪以上的老朋友,但是我们在《红楼梦》的某些问题上,彼此观点不完全一致,可这并不妨害我们是老朋友。周先生比我大几岁,我在燕京大学教书时他研究生还没毕业,我们俩人围着未名湖能转多少圈儿,聊天忘了吃饭,可以说共同语言甚多。可是有一条,我们俩人不谈《红楼梦》,因为一谈《红楼梦》怕有伤和气,但是我们俩共同语言很多,就是《红楼梦》,我们相同的观点也很多。我就有这么一条原则:不因为学术上有不同看法影响了朋友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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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讲的是《古诗十九首》其中的第三首,“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其中有一句“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索者求也,无论是李善注也好,还是汉朝人贾逵的《国语》注也好,都当“求”讲。他认为:“索”当“求”讲不对,他对诗中“冠带自相索”一句别有新解。认为应从朱熹注《诗·豳风·七月》“昼尔于茅,宵而索綯”训“索,绞也”的讲法才正确。他认为“冠带自相索”是指上层社会做官的人自相索也,自相绞也。他说:“索,绞也”,有“绞制”之意,是指权贵们自相倾轧,自相绞斗。《诗·七月》有“昼尔于茅,宵而索綯”。就是白天把茅草收集起来,到了晚上搓绳子。綯是绳子,索当绞讲,就是把几股绳子拧成一根粗绳子。另外《离骚》“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也是这个意思。“胡绳”本是香草名,就是把香草搓成很长的绳子,“纚纚”是形容绳子很长。那个“索”字,王逸等人注《楚辞》都是注成“绞也”。他理解这个“索”字,用现代汉语来讲就是“搓麻绳”。我查了《说文解字》,“宵而索綯”和“索胡绳之纚纚”的“索”都指的是搓绳子,是个动词。可是当“求”讲的“索”和“宵而索綯”、“索胡绳之纚纚”的“索”不是一个字,问题出在这儿,这位教授不知道这两个“索”不是一个字,它的训诂不同,它们是两个字,关键在这儿!你说略通小学和治文学有关系没关系?如果你揪住了《诗经·七月》,揪住了《楚辞·离骚》,根据它们的注来讲《古诗十九首》,好像是很讲训诂,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是两个字,一个字是篆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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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还有一个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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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解字》中说的很清楚,索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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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云:“草有茎叶可作绳索”;宀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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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曰:“入家搜也。”也就是说,训“绞”的是这个 “索” 字,训“求”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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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另外,“宵而索綯”的綯当“绳子”讲,左边是糸,右边是匋。 “匋”这个字很有意思,外边是勹;里头是缶,瓦器。是烧窑的象形,所以“匋”字当烧窑讲,这个“匋”字读táo,就是现在的“陶”字;但古音可以读yáo,就是现在的“窑”字,这个读音现在只留在人名里了,所以皋陶应该读gāo yáo,不能读gāo táo。 “昼尔于茅,宵而索綯”是白天收割茅草,晚上用来搓绳子,用綯绳来修补房子的意思。那么这个所谓的綯也有各种各样的品种,我在这里多说两句,我们知道有“纠纆”、“徽纆”,“纠”是三股细绳拧成一股,《说文》讲“纠”字是“三合绳也”,“纆”是“两合绳也”,“徽”也是“三合绳也”,纠纆、徽纆连用就是有三合的绳,有两合的绳。所谓“宵而索綯”的“索”当“绞”讲,“绞”是把几股或者是三股或者是两股拧成一股,“绞”是不能当斗争讲的,不能按照我们现在的理解说绞带有矛盾、带有纠纷的意思,不是那个意思。他讲“冠带自相索”是“冠带自相绞”,就是内部矛盾,就是互相倾轧,这扯的太远了。他没有搞清楚,这个字是当“求”讲的,在宀部;这个字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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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是当“绞”讲的,这俩字根本不在一个部首里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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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进入室中找东西,它的意思和“叜”字一样,是“搜”的本字,和“叟”是一个字,当“老人”讲的“叜”最早就是搜的本字,手里拿着火把到屋子里去找东西,这不就是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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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搜的意思,《说文》里讲的很清楚,由搜的意思可以引申为求的意思;由这个索字可以引申为绞的意思,这两个字不能互倒,不能用这个索的训诂讲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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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说他这个讲的不对,道理就在这儿,我不同意他的讲法关键就在这。现在书法家在写上款的时候都会写某某先生或者某某兄索书。写这个索的时候必然加一个宀,先前我也不认识这个字,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加一个宀?这里的“索”就是当“求”讲的“索”。举这个例子说明“宜略通训诂”,而且还得通的稍微到位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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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檀弓》“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后来成语“离群索居”出于此,陆游的《钗头凤》里有一句是:“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这个“离索”是从离群而索居来的,现在讲“离索”就是一带而过,几年离索就是几年离别了,不确切!“离”是离群也,是跟人不在一块了,索是“索居”,“索居”者是孤独的住,离是一个意思,索是另一个意思。“几年离索”是说我们有几年看不见了,我们分手了,但是这几年,我还是独居的。所以离和索还不是一个意思,“离群”和“索居”还不完全是一个意思,“离群”是和群众离开了,“索居”是自己一个人住,所以有时候理解一个成语,也得把这个字义搞清楚。

这里我推荐一本书,就是《王力古汉语字典》,对研究古汉语,搞古典文学有用的。在这本书里,讲索字时说这个字在《说文》里是两部,一个在宀部,一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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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王力古汉语字典》:“《说文》索字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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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和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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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云:‘草有茎叶可作绳索’。宀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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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曰:‘入家搜也’。”这本书是很不错的工具书。顺带着我说一件事,前天下午我在福州逛街,我就问陪同的老师,你说的这个福建的简称“闽”字到底是读平声还是读上声?我这么一问,他也有点含糊了,他说这个字是不是应该读平声?我说,对!很多人读这个字都读成上声了,《王力古汉语字典》收了这个字,只有平声没有上声,所以我认为这部字典高!它没有以讹传讹读了上声,它只注了一个平声。我们整天就在福州呆着,连当地的一条有名的江和本省的简称都没读准,到底是念上声还是念平声?所以别说治文学者宜略通小学了,恐怕在我们日常生活当中也得略通小学吧!所以我说宜略通小学还是很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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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讲一首诗,跟训诂也是略有关系,是大家熟而又熟的《诗经》里的:“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芣苢”有两个讲法,旧注是车前子,闻一多先生说当“薏仁米”讲,“芣苢”就是“薏苡”,不管怎么讲,都认为这种植物是对于妇女生育有帮助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妇科良药。这首诗就换了六个字:“采、有、掇、捋、袺、襭”。现在讲这首诗的人都认为这六个字是先后的次序,从清朝的朴学大师王念孙的《广雅疏证》开始,一直到当代的学者,包括做《诗经选》的余冠英先生,都这么认为。余先生是我的前辈,我跟余先生关系很好,但是这一点我不同意他的观点。我认为,“薄言采之”、“薄言有之”,已经有了,已经拿到手了,那后面的“掇之”、“捋之”、“袺之”、“襭之”是什么意思呢?从王念孙到民国初期林义光的《诗经通解》都有这么个讲法,说“采采芣苢,薄言采之”是未到种芣苢的地方,心里想“采”,“薄言有之”是准备“采”,然后是具体地“采”,我认为这个训诂也不到位。《毛传》里已经说“有”就是占有的意思,比如说给我倒水,我说“你别倒了,有了有了”,那就是说我这里已经有水了,这不是最简单的讲法吗?我有一个讲法,我认为这首诗的六个字不是一二三四五六的次序,而是一二,然后是一甲一乙,然后是二甲二乙,或者说是A、B,然后是A1、A2;B1、B2。怎么“采”呢?“掇之”、“捋之”,怎么“有”呢?“袺之”、“襭之”。“采”下面有两个步骤一个是“掇”、一个是“捋”,怎么“有”呢?一个是“袺”、一个是“襭”,这么一讲这首诗就很清楚了。要按着次序来,我就要问了:你都“有”了干嘛还要 “袺”、“襭”?当然,我这么讲,还是有一点考据的,这个“掇”,就是我们常说的“拾掇拾掇”的“掇”。古代的训诂书里,包括《说文解字》,都说:“掇”是“拾也”。我们现在常说,屋子太脏了,咱们拾掇拾掇。“拾”“掇”连用,掇就是拾,拾就是掇。也有人说当“拿”讲,曹操的《短歌行》里有“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可掇”就是可以拿下来,月亮怎么拿下来?南宋理学家杨简是慈溪人,慈湖是他住的地方,杨简的《慈湖诗传》里,他讲这个“掇”字,就训“掐”。“拾”在古代可以读qiā,我认为“拾”是“掐”的本字,因为从“合”的字读qiā的有很多,如恰当的“恰”、融洽的“洽”、袷袢的“袷”,韵部一样,所以这个“拾”字可以读qiā,就是“掐”的古写字。这是我的讲法,所以“薄言掇之”就是“薄言掐之”。这是我讲《芣苢》,这么一讲,文学就跟训诂挂了钩了,我认为“采”管着“掇”跟“捋”,“有”管着“袺”和“襭”,这个我开始写了一篇文章,我把我的见解跟俞平伯先生说了,得到俞平老的首肯,俞先生说“可谓定论矣。”我想,说定论也不为过,因为这样就讲通了,原来那种讲法讲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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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举一个例子。咱们现在常说“明日黄花”,这个词出于苏东坡的诗词,苏东坡说过两遍,他在去黄州之前做的诗《九日次韵王巩》里有:“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 。到了黄州,他写的词《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又说了一遍:“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明日黄花”什么意思呢?就是事过境迁的意思,换句话说就是时不再来了,事情都过去了。现在很多人,大概是念英文念惯了,认为“明日”是future tense,是未来式,未来式怎么会有时过境迁的意思呢?于是乎就改了,“明日黄花”改成“隔日黄花”、“昨日黄花”,越改越离题了。我写过一个小文章《明日黄花及其它》,原来苏东坡写的诗也好,词也好,都是写在重阳节九月初九!古人重阳节赏菊花就跟我们现在八月中秋吃月饼是一个意思,是应节当令的,八月十六再给人送去月饼,就过时了。东坡写这个诗也好,词也好都是九月初九当令的,他说那黄花过了今天,到了明天就过时了,就没人理了。苏东坡此句源自晚唐诗人郑谷《十日菊》诗意,郑的原诗是:“节去蜂愁蝶不知,晓庭还绕折残枝。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大意说:重阳佳节刚过去一天,菊花也随着过了时,但是花还在开,蜜蜂一看这花要谢了,也采不着花粉了,就飞开了,蝴蝶不知道,还围着这花转,换句话说蜜蜂知道愁了,蝴蝶还不知道愁,还在围着残败的花在转。这里十日专指九月初十。东坡写的就深了一层:到了明天,黄花旁边的蝴蝶也愁了,蝴蝶也不理它了,不光是蜂愁,连蝶也愁了,蝶也不沾那个黄花了。要是改成昨日黄花就不行了,九月初八的黄花还正当令呢,只有明日黄花那花才不值钱了。所以用成语也不宜凭自己主观的意思去改,这个好像跟治文学宜略通小学不完全相关,这是一个民俗的问题,我顺便想起了“明日黄花”这个成语也不能随便改。

我讲课有个毛病,总爱跑题儿,常常节外生枝,换句话说就是讲课有水份。要说有水份,“明日黄花”这个典故不应该在这里讲,因为不完全跟小学有关系。但讲课有水份是我的老师林庚先生提倡的,他在北京大学的大礼堂里给全校的同学作告别演讲时提到:“讲课不能没有水份呀!”他举了个例子说为什么没水份不行呢?《红楼梦》里贾母有贴身丫鬟叫鸳鸯,王熙凤捧贾母也捧鸳鸯,说:“老祖宗,你呀真会调理人,你看你把鸳鸯调理的跟水葱儿一样,多漂亮。”林先生下面接着说,请问,如果曹雪芹写这个时候把那个水字要是去掉了,写成调理的跟葱一样,会是怎样?结果那个大礼堂里坐着不到一千人,笑声不止。老先生讲课艺术特点就在这,他没有正面点出来什么意思,但底下人一听,简直是比听侯宝林说相声效果还强。他说出一个道理,就是,老师在课堂上讲课,不一定句句都死扣主题,也要有引导和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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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再谈一点关于治文学宜略通小学的例子,这里我举一个我带有个人创造性的意见。北大五十年代中期组织编写文学史参考资料。先秦两汉部分是游国恩先生主编,由我执笔,出版后,反映还不错。在编《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时遇到一个问题,就是注孔稚珪《北山移文》的时候,有一句话不知道应该怎么注好。《北山移文》后半部分有这么几句:“使其高霞孤映,明月独举,清松落荫,白云谁侣?”“高霞孤映”好理解,“明月独举”,举就是上升,“白云谁侣”,侣就是伴侣,“青松落荫”,松树通常是不落叶的,落荫怎么讲,大伙就讨论商量。我就翻旧本的《辞海》,当时只有一些旧的工具书,我查了,没有一条合适的。于是乎我就考虑,这“落”字应该怎么注?1961年我写了一篇短文叫《释“落”》,研究这个“青松落荫”什么意思?后来我想到一个词“落后”,“落后”这个词是从隋代的薛道衡的《人日思归》来的,“入春方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人日就是正月初七。“思发在花前”就是思归的想法在花还没开的时候就有了,这首诗好讲。但是这里这个“落”怎么讲?我从“青松落荫”就想到了这个“人归落雁后”,另外呢,还有一句诗,是我十几岁的时候读的,杜甫《重过何氏山林》其中一首有这么两句:“犬迎曾宿客,鸦护落巢儿。” 当时没弄明白,以为小乌鸦从窝里掉下来了,后来一想真要掉下来了就摔死了,就不是“护”了。我一下明白了,“鸦护落巢儿”是老乌鸦保护还不能飞的而留在巢里的小乌鸦,“落”应该当“剩下”讲,当“余下”、“留下”讲。我们现在说落(là)下了,因为落是入声字,可以变音,北方念là。那么我就明白了,“青松落荫”,青松只留下了树荫。这四句是一个意思,就是:人走了,留下了来的明月也好,高霞也好都是孤独的,青松只剩下了树荫,白云也没有人伴了。所以最后我就确定这个“落”应该当“留”讲。那有没有旁证呢?“鸦护落巢儿”是一个,“人归落雁后”也是。在现代汉语里,说一个人买股票,赔本了,把财产都赔进去了,常说“一个子儿也没落住”,就是一个子儿也没留下,就是这个落。后来我把这个意思和周祖谟先生谈过,周先生给我补充了一条,写字画画请书画家“落款”就是请你留款,把你的名字得留在那个字画上。所以周先生很同意我这个说法。当然,不是所有的“落”都这么讲,“落木千山天远大”,“无边落木萧萧下”,还是当往下掉讲。

稚珪的诗里还有另外一句,也应该这么讲。就是《游太平山》:“石险天貌分,林交日容缺。阴涧落春荣,寒岩留夏雪。”阴涧是背阴的山涧,春荣是春天的花,“落”字和“留”字对应。有的注解说,在背阴的山涧里春天的花都落下来了。我说不对,第一和“留”字不对仗;再有,花都落了还用写吗?福建山水很好,大家出去逛山水,就会看到背阴的山涧,季节比别的地方要晚一点,天暖了,背阴的地方,花还没开,等到了快到夏天,那个地方还留有残雪,是个值得观赏的景观。所以“阴涧落春荣”,就是在背阴的山涧里还留有春天的花。还有一句薛道衡的名句:“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我琢磨了:空屋子的窗户上悬有蜘蛛网,空梁上有小燕子搭的窝,如果把“落”讲成了往下降落,这个也太不美了,走进空屋子里,梁上噼里啪啦往下掉泥。我们应该有这个常识:燕子窝是很结实的,它头一年搭在那儿,第二年小燕子来了还住它那旧巢,东坡的诗不是有“巢痕旧认”吗?就说那燕子第二年回来还认那个旧的窝,可见梁上的燕子窝不是很容易就往下掉的。“空梁落燕泥”就是空梁上还留有燕子的那个泥巢,我认为这么讲比那个往下掉更美。所以我总是举这个“落”字例子,以示我的创造发明。

两个古人勤学好问的成语(治文学者宜略通小学)(23)

我还记得,1957年在开工具书的课讲部首的时候,我就说部首的字都有读音。比如宀读mián,糸读mì,豸念zhì,过去写头髪的髪上面那个字“髟”,读biāo,冖念mì,冖上加一点儿“宀”念mián。还有一个字,也是那个冖下面加两横,冃念mào,冒的字头,“冒”就是“帽”,就是戴帽子的那个“帽”,现在我们写帽子的“帽”加巾字旁,其实不要巾字旁,那个冒就是帽子的帽,它是象形字,一个冖,蒙盖的意思。底下两横道儿,像额头纹。下面一个目字,就像帽子遮着眼睛。所以我就说不光是读文学,就是日常生活,日常生活常识,最好也略通小学。特别我觉得中国文字相当美,刚才我就说了:一个宀字头,一个火,一个又就是手,手拿着火把进到屋子里,那不就是叜(搜)吗?

我觉得搞小学,搞文字、声韵、训诂有三大难点,第一个难点就是从甲骨金文到《尚书》,尤其《尚书》还是很难读的,当然随着甲骨金文的发掘发现,《尚书》有些理解了。我认为古文字是一个难点,包括甲骨、金文以及现在出土的东西,这些东西有一个问题,由于文献不足,容易一个人一个说法,不能统一,考古出土的文物越来越多,这个学问越来越难了,这是一个难点。再有一个难点是敦煌文献,敦煌的东西到现在我是不敢搞,准出毛病,因为什么呢?因为至少占百分之五十你得猜,不好办。第三个难点,现在好像接近解决了,就是元明以来的戏曲、小说里的方言俗语。可是,不能把这些难点全推到搞语言学的人那去,因为这些东西都跟文学有关系,搞敦煌文学的要是不认得古体字,行吗?搞元曲的、搞传奇的,或者是搞小说的,小说里用的成语、词句是不是都能理解?不要以为小说里这种东西不多,有的时候一个词弄错了,整篇的都拧了,我不是危言耸听 ,真有这种情况。

小说戏曲跟文字训诂也有关系。《水浒传》是四大古典小说,其中武大郎,谑称他为“三寸丁,榖树皮”。“三寸丁”形容他个子矮。新印的《水浒传》都印成“谷树皮”了,“谷树皮”怎么讲?“谷树”?没有这种树!其实谷字的繁体字“穀”和另外有“榖树”的榖很相似,左半边的下面,一个从“禾”,一个从“木”,是两个字,榖皮可造纸,一块青,一块白的。可能武大郎有白癜风,用此来形容。和“稻谷”的谷(穀)不是一个字。再举一例,周一良先生是史学家,他对小学,对文字、训诂这方面还是很有研究的。周一良先生的《魏晋南北史札记》(简称十二史札记)是中华书局委托我通审的,这里就涉及到小说的问题。《三国演义》里有一回张翼德鞭打督邮,就写把督邮栓在什么地方用柳条鞭他。周先生发现那个字不是柳树的“柳”,是“枊”,这字读àng。枊就是拴马桩、拴马石。《三国志》里记的是刘备鞭督邮,《三国演义》里是张飞鞭督邮。不管谁吧,把督邮拴在拴马石上打了一顿。《三国演义》作者的小学程度不够,他把那个字写作柳树的柳了。所以要是不懂文字训诂的话,就一辈子柳条下去了。所以说,小说跟文字训诂也有关系,《三国演义》里类似这样的还有。

两个古人勤学好问的成语(治文学者宜略通小学)(24)

回顾我的治学道路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是述而不作,我只讲别人的,中年的时候我是以述为作,就是说我同意谁的我就讲谁的,不同意的我就不讲,以述为作,这里面或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文革”以后我再讲课,类似今天这个课,不是我自己的东西我不讲,别人的东西你看别人的著作好了,听别人讲好了,所以今天我讲的还是以个人的不成熟的意见为主。

今天只举了几个例子,但是我的意思大家还是理解的,就是说文学跟小学,跟文字、声韵、训诂这一套东西是分不开的,这个基础要是不牢,就做不好文学研究。我再补充一下,就是整理古籍很重要,整理“今籍”也很要紧。再过几十年上百年“今籍”也变成古籍了,现在《鲁迅全集》已经变成古籍了,时间是不等人的。举个例子,东北有个词叫“忽悠”,现在大家都很熟悉了,到处都在“忽悠”。我就要说,过五十年以后这“忽悠”非得加注解不可。还有像今天产生的一些词,过五十年,都要加注不可了。所以我说整理古籍很要紧,整理今籍也很要紧。整理今籍是什么,就是我说的这些俗语,但是过若干年就有可能变成了大家不太懂的话。周立波的《暴风骤雨》用的是方言,所以有的地方他自己就加了注,要不加注,外省人就看不懂了,是不是。好了,耽误大家时间了,谢谢大家!

整理:钱钢、韩嘉祥

中国画花鸟写意、工笔班,书法班招生:

现招收2018年下学期花鸟画工笔、写意班,书法班学员。写意花鸟画由著名花鸟画家阮克敏、郭书仁教授执教,阮克敏教授本期以牡丹为主,郭书仁教授以梅兰竹菊、荷花为主;工笔花鸟画由花鸟画名家王跃进老师执教,以勾线,叶子、花头着色为主;书法班由著名书法家安宏忠教授执教,以颜体书法为主。均采用示范、讲解、临摹等方法教学。

同时开设少儿书法、国画班,由书画名家执教。学习成绩优秀者将推荐由著名画家指点,并组织优秀学生举办展览及在媒体上宣传。

教学地点:

天津市南开区古文化街文化小城E202

课 时:

每学期15次课

招生人数:每班15人

报名时间:即日起

开课时间:

阮克敏教授写意花鸟班周日上午9:30开课(已满)

郭书仁教授写意花鸟班周日下午2:30开课

安宏忠教授书法初级班周六上午9:30开课

王跃进老师工笔花鸟班周六下午2:30开课

咨询电话:

O22-272733O7、15O22798192、137O2O2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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