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岁末，权健炸了。
权健是什么？在丁香医生刷屏文中，这是一家“凭借天价保健鞋垫和负离子卫生巾起家的公司，在令人瞠目结舌的7000多家加盟火疗店的掩护下，花了14年，在中国构建起一个年销售额接近200亿的保健帝国”。
简而言之，就是一家“成功”的保健品公司。
既然成功，怎么又会成为众矢之的？
2012年，内蒙古赤峰四岁女童周洋被确诊为恶性生殖细胞瘤，在北京医院治疗半年后病情有好转。这时候，权健的经销商找上了他们，把周洋的父亲周二力带到了天津，“我们去了权健集团董事长束昱辉的办公室，他告诉我他们有一张抗癌秘方，可以治愈周洋的癌症。”周二力对澎湃新闻如是说。
一周后，他带着周洋结束了医院化疗，服用权健产品。但是，所谓的“抗癌秘方”根本无效，周洋在三个月后病情恶化，虽然回到医院继续化疗，但已无力回天。
很多媒体在转载此事时，对权健的经销商为何会找上周二力语焉不详，最多也就加一句“周洋的事迹经央视报道之后”。
实际是，当时周二力的哥哥周大力，为了给侄女筹款治病，以“煎饼哥”的名号参加了某选秀节目，一时感动无数观众，跟他的煎饼摊一起成为网红。也因为这样，权健的经销商才闻腥而来。
让周二力出离愤怒的是，女儿奄奄一息的时候，她的“照片、头像离奇地出现在各大视频网站、论坛、社交媒体上，说她已经在权健重获新生”。
2015年，为了让权健公司删除网络相关信息并致歉，周二力把权健告上了法庭。但是，法院认为，根据权健提供的证据，发布周洋服用权健药品后病情好转信息的网站，并非权健登记注册的官方网站，周洋方也不能举证证明在互联网发布侵权信息的网站是由权健注册、经权健授权或权健对发布信息的网站提供了侵权信息。
所以，周二力败诉。2015年12月12日，女儿周洋在痛苦中离开人世。三年后，周二力决定再诉权健，“我现在有时间了，希望不要再有更多的人受骗”。
看到这一句，我的内心是羞愧的。因为，我也亲历过类似的恶，但因为种种原因，没把它曝出来。
服装店门口贴的告示
2008年中秋前后，老家一表亲被诊断出肝癌，晚期，住进了广州某著名的肿瘤医院。因为从小跟他玩得来，朋友关系更重于表亲，我又在广州工作生活，所以，我跟老婆一有空就往医院跑，帮点力所能及的小忙。
肝癌，确诊时又是晚期，能做的，只有减轻痛苦，延得一天是一天。没想到，年底时，表亲的家属高兴地对我们说，医院的主治医生推荐了一家更好的，说那里有特效药，特供高层领导的，因为药比较贵，“一般人我不会告诉他”，建议转院。
家属说的时候两眼放光，我一听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但对正规医院的医生还心存一丝希望，总觉得不至于那么坏吧；再说，看到表亲一家人满满的求生欲，这个时候，“可能是骗人的”这样的忠告，怎么都说不出来，这不是把他们最后的一丝希望活生生掐灭吗？不仅没说，应该还附和着说了些“希望总是会有的”这样的话。
现在回想起来，这跟协同作恶也没太大区别。但如果再来一次，面对着表亲家属那充满希望的眼睛，我能发出忠告吗？估计还是很难。
表亲转到那家民营的“肿瘤医院”的第三天，我们又去探望。所谓的“医院”，在另一家国营医院的后院里，应该是跟那家医院租来的（刚查了一下，两家还因为租赁纠纷打过官司）。一进去，冷冷清清的，墙体斑驳，气味难闻，服务台那里，挂着某大领导给医院的题辞，一保安跟一护士打扮的女孩在闲聊，我一说出表亲的名字，护士查都不用查，随手一指说：“哦，在某某号病房，前面就是。”
走过去，一条走廊，倒是有六七家间病房，但除了我表亲，感觉那些都是空的，难怪护士一听就知道在哪里。见到表亲的时候，夫妻俩都很高兴，说这医院真好，来对了。我问怎么个好法，说服务态度非常好，刚进去的时候，医生、护士、保安都排着队鞠躬欢迎，每天早上也都这样。还说很幸运，医院原来没空床，因为介绍他们来的原医院医生跟院长关系好，所以特地把刚康复出院的某省领导的床位留给他们。
我关心治疗情况。表亲家属说，刚进来那天，医院特地从北京要来了一针“特供”大领导的特效药，药价八万八，一次性的输液管一万多，再加上专家亲自打药的费用，总共花了十一万多。
你没听错，第一天，就花了十一万多。表亲家里是做塑料玩具生意的，在“正规”医院花了多少我忘了，但从她的话可以听出，这钱不冤，“只要能治好，厂子卖了，倾家荡产无所谓”。
到这个时候，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家“医院”是干嘛的。可这个时候，我更加说不出“你们被骗了”这样的话。
表亲在那家“医院”住了一个月不到，总共花了多少钱我不知道。只知道农历新年快到的时候，表亲家属对我们说，医院说康复得不错，可以出院了，在家里过个年，年后如果还有反复什么的，再过来看看。于是，在农历十二月廿四，潮汕人“送神上天”那天，表亲“康复出院”了，回到老家。
过了年，元宵节还没到，表亲就过世了，终年45岁。
那时我还在广州某媒体副刊当编辑，也曾把此事向新闻部同事报料，我说这要是能挖出来，肯定是篇大深度。同事说，你表亲家属肯定不配合，除非我们去卧底，否则取证太难了。而且，这样的“医院”能够存在多年，黑白两道肯定都吃得开，卧底采访的风险成本太高了。
这应该是我尝试过将恶行曝光的唯一一次努力，如您所知，最终我也选择了沉默。此后回老家，我偶尔会见到表亲的家属，几次想跟她开口聊这事，也因心里有愧，怕尴尬而把话咽下去。说不定，她到现在还没有怀疑那家“医院”。写这篇文章前我再搜一下，那家“医院”除了租赁合同纠纷、跟员工有过一次劳动合同的纠纷外，百度上满满的都是好评。
图片来源于网络
中国人为什么这么好忽悠？常识的缺乏是根本原因。别说普通老百姓了，所谓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些不可一世的统治者，没一个幸免：秦始皇一再被徐市（福）等方士蛊惑，投入大量人力财力去寻找灵丹妙药；汉武帝迷信道士李少君能为他炼丹，也曾花大量黄金命方士入海求仙药；唐太宗迷信印度和尚罗迩娑婆，最后吃他的“仙药”而死；宋太祖呢？倒是没留下什么被忽悠的史迹，但他五十岁不到就暴死，否则也很难说。
两千年下来，不被忽悠的帝王屈指可数。为什么？绝对权力的诱惑力太大。电视剧《康熙王朝》的主题歌词，一句绝杀：“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
此图来源于权健官网
想健康长寿，这是人类的共同追求，本来是挺美好的事。可惜，两千多年来，自上至下，就像我朋友慕容雪村卧底传销后写的一本书名《中国缺少一味药》，这药就是常识。常识一缺乏，就给别有用心者以可乘之机。有权力的人都这样，遑论普通老百姓。
吃不饱穿不暖的“保命”时代，顾不上“保健”问题。一旦解决了温饱，“保健”成为刚需，“傻子太多，骗子不够用”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所以，从1980年代末开始，太阳神到三株、红桃K，这些初代“保健品”的营销渠道及广告覆盖范围，只有计划生育标语能赶得上。权健被曝光，只是海面上的冰山一角；我上面所讲的“肿瘤医院”，相信各大城市都有他们的同行或连锁，默默地将每个癌症患者的钱包和生命都掏空。
今天，一个权健倒下去，也会有千千万万个“健权”站起来。一句话，人民群众对健康生活的向往，就是“权健”们奋斗的目标。
而前不久鸿茅跨省抓记者，这一次权健底气十足反诉患者家属，我们也可以看到权力的魔爪无处不在。一边是权力越高越能享受到真正的保健，一边是这些忽悠人的“保健品”跟权力总有或明或暗的勾兑。
在这种大背景下，你让缺乏常识的百姓，如何擦亮眼睛？所以，周二力当时选择相信权健“8000万买来的抗癌秘方”，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就像我一直能理解，我表亲的家属，为什么会相信那家“肿瘤医院”。
权力决定健康的时代，自求多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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