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你的星辰我有我的大海(山河湖海也是你)(1)

摄影:沈亦汐 模特:常存

本文作者:苏域 原文《山河湖海都是你》载于2018年6月爱格B版

【1】

房间空调坏了几天了,售后一直没来修,气温逼近四十度的炎夏的午后,顾秋时实在静不下心看书,索性从抽屉深处翻出烟盒与火机。

一楼夏记面馆依然热闹,烟火气浪潮般时断时续往他的耳畔涌。他依稀听见母亲明快热情的嗓音,是在跟客人寒暄,或是扬声叫后厨的老夏加一碗面。夏喃父亲的嗓门更大,并不忌讳人声鼎沸,叫她母亲去楼上歇会儿,楼下生意由他来顾着。

顾秋时蹙眉关了窗,转身却撞见夏喃立在门口,对上他视线的瞬间瑟缩了一下,望向他的眼却一眨不眨。

他挑眉,正欲出声时手机响了,打来电话的是舒苒。不耐烦地摁掉,对方锲而不舍又打来,顾秋时只得接起,没好气地道:“干吗?”

舒苒约他看电影,还说要请他吃饭。电影是他感兴趣的超英题材,吃饭倒是无所谓,却也总比在家里吃面有诱惑力。两人约了地点,顾秋时说行,待会儿见。

挂断电话,见夏喃扒着门框,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在与她擦肩而过时鼓起勇气轻轻扯住自己的衣摆,神色胆怯,语气憧憬:“你要去看电影吗?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

顾秋时不禁侧目。

他搬来夏记面馆楼上两个月了,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仔细地打量夏喃。

小他三岁的姑娘,个子不高,勉强到他的肩膀。娃娃脸齐刘海,此刻微微歪着头,小心翼翼地望着他。额发汗涔涔地黏在额头上,神情里有种毫不自知的木讷。

母亲偷偷跟他提过,夏叔叔的女儿小时候生过病,智力受到一些影响,学习吃力,待人接物也迟钝笨拙。十五岁年纪还在读初一,把她老爸愁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母亲喜欢夏喃,每天去学校接她放学,给她买漂亮的衣裙和各种小女生喜欢的新奇玩意儿。夏喃也乖巧,阿姨长阿姨短叫得他妈妈喜不自胜。可他不是他母亲,也天生缺乏同情心,见她这副期待的样子,只起了逗弄的恶劣心思,勾起嘴角朝她笑得温和无害:“可以啊,你去帮我买包烟,就对面那条街的便利店,牌子是我抽的这种。”

夏喃眼睛一亮,转身便往外跑。

顾秋时看着她急切的背影,只觉得好笑。她满怀希望买了东西回来却发现被耍以后的表情想必也一定很精彩,但他忙着去赴约,无暇看她的笑话。

如原计划般跟舒苒碰面,看电影、吃晚餐,又被扯去商场逛了一圈。舒苒挑了两件情侣T恤给他,他拒绝无果后便由着她去了,反正他也不会穿。

手机电量耗尽后将近十一点他才回去,面馆早已打烊,奇怪的是二楼亦不见光亮。直到看见母亲贴在冰箱门上留给他的便利贴,偌大一行字,简明扼要得令他愣住。

夏喃出了车祸,她跟夏叔叔去了医院,叫他回来后也立即赶过去。

他赶到时已是次日凌晨,夏喃已睡下,母亲与夏叔叔在病房里陪夜。他立在病房外,脚步几次试图往前却又退回。夏喃是一个人跑出去买东西时被摩托车撞倒的,被发现时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包烟。他没什么好隐瞒的,点头承认是自己的错。

但夏喃住院的那些日子,他每次也只是将晚餐送到病房门口,简单地跟夏叔叔打个招呼就回去。夏喃自然看到了他,视线凝在他身上,或许也希望他能回眸看自己一眼。

但心上那细微的愧疚终究只是一闪而过,他一次也没有走进病房看过她。

【2】

顾秋时那年十八岁,除了一张漂亮的皮囊和还算优异的高考成绩单外一无是处,自私乖戾,冷漠阴沉。他讨厌夏喃的原因很简单,本该疼爱他的母亲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这个脑子不聪明的傻姑娘身上。这个傻姑娘又不懂得察言观色,无视他的冷漠厌恶,执着地往上凑。

去大学报到后他顺理成章地住在学校,只每周末回去一趟,往往第一个从面馆冲出来迎接他的总是夏喃。她像只闻声而动的小狗,不管被他无视多少次,看见他时眼底仍满溢热情与期待,凑过来帮他拿行李,小声地说一句“你回来啦”,继而问他大学里好不好玩。

顾秋时起初很反感,习惯以后又觉纳罕。

他的厌恶姿态如此明显,她丝毫感觉不到吗?况且她曾经还因为他的戏耍受过伤,且没有得到任何道歉与补偿,还学不会吃一堑长一智吗?

顾秋时还没有想通这些问题,倒是夏喃终于放弃了跟他示好。

那是秋天快结束时,母亲打电话来叫他那天去酒店参加亲戚家的喜宴。

酒店恰巧在夏喃的学校附近,顾秋时下了出租车转过街角时撞见一群正围在一起发生争执的中学生。起初他并未留意,直到熟悉的声音忽然叫出他的名字,是带着哭腔的惊喜与恳求。

他侧过脸,就看见了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神情狼狈的夏喃。

夏喃向他呼救:“秋时哥哥!”

顾秋时实在很讨厌这个称呼。那群学生见他面无表情,认定夏喃是在装模作样,推搡她的动作越发粗暴,叫她把零花钱全部拿出来。

弱者总是被欺凌的对象,而更多时候他们也等不到自己的英雄。

顾秋时不动声色地绕过他们,消失在街角。夏喃似乎终于对他的厌恶有所察觉,目光没再尾随。也是从那天起,他周末再回去,夏喃的目光再未落到他身上。顾秋时乐得轻松,如愿耳根清静了。

【3】

那之后相安无事过了三个月,夏叔叔说去年的收益不错,跟他母亲在商量之后决定报个旅游团去海岛玩一玩,顺便躲一躲将近的寒潮。

一月中旬,他们落地阿克兰长滩岛,入住的酒店比邻当地有名的白沙滩。阳光充沛,天空蔚蓝,海水的颜色层层过渡,由近处的清澈透明,至视野尽头海天交接处一线锐利的碧蓝。絮状云霭散布开来,平添几分写意的趣味。

夏喃不肯涂防晒霜,一天下来整个人晒黑了一圈。她教旅行团里新认识的小朋友游泳,笑容无忧而明亮。顾秋时却羞于启齿自己的游泳技能一直不过关,奈何有层出不穷的外国姑娘来找他攀谈,问他要不要一起开游艇出海,或是比赛游泳谁输了就请喝酒。

高鼻深目身材姣好的外国女孩为他放低姿态,顾秋时不好再拒绝,跟人去了海边划定的游泳区。入水前,他在沙滩椅上躺了太久,游出去不足百米便感觉脚踝一阵抽搐的疼。

那女孩错以为是他绅士放水,加速往前。他的呼救声还未出口,后方突然有人飞快地朝他游来,一把扯住正在挣扎下坠的他返身往海边去。

他调整好呼吸,强忍着脚踝抽筋跟着那人的节奏往沙滩上游。摘掉泳镜抹掉脸上的水珠,想要道谢之时才看清正拉着自己的人是夏喃。

夏喃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将他送到岸边,回头看他状态还算正常便离开了。他累竭,坐在滚烫的沙滩上,望着夏喃的身影。她买了支冰激凌,又跟小伙伴玩幼稚的跳格子游戏。

她离他有段距离,理论上他应当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恍惚间她的笑声就响在耳畔,爽朗明快,又裹着些许天真烂漫的稚气。顾秋时愣怔良久,起身一瘸一拐地朝她走去。

他在距离夏喃一米开外的地方止步,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略显生硬:“夏喃。”

夏喃应声回眸,笑容敛起,神色警惕。

以至于顾秋时不得不放轻声音,再放慢语调,郑重其事道:“谢谢。”

夏喃睁大眼睛,短暂的诧异后倒无所适从起来,耳郭也莫名地红了,左顾右盼极不自然。顾秋时不自觉地被逗笑,又听她扭捏着开口:“不用客气啦。”

不知不觉黄昏降临,夕阳蒙着绯红金紫的纱幔倚在天边,暮色甜美似蜜糖。

【4】

顾秋时没再为难夏喃,在他倔强的坚持下,夏喃总算勉强同意不再叫他哥哥。

顾秋时升入大三后辅修了经济专业,又有学生会的各项工作要忙,每晚回到宿舍已是九点以后。那日白天,夏喃给他打了几通电话,他手机开了静音在图书馆,午休时看到了也懒得拨回去。小姑娘不死心,又频繁地给他发短信,可他一条也没看。

他神色疲惫地回到宿舍,迎面而来的是室友的起哄声。他这才知道,夏喃下午来学校找他,问到他的宿舍地址后便一直等在楼下,逢人便问“你们认不认识顾秋时,我是他的妹妹”。

顾秋时黑着脸下楼去,在灌木丛旁找到了正在跟蚊虫做斗争的夏喃。见他出现,她的眼睛一亮,忙不迭起身朝他小跑过来,双手将偌大的纸盒递给他,想说些什么。

顾秋时打断她:“谁让你自作主张说是我妹妹的?”

他眼底的戾气显然吓到了夏喃,她瑟缩了一下,语气讷讷的:“对不起。”

顾秋时看着面前畏缩木讷的少女,只觉得内心烦闷。虽然她上次救过他,他已经不再排斥她,但他还是试图与夏喃保持距离:“你以后别再来学校了,看不出我很烦你吗?”

夏喃温驯的神情霎时间变得僵硬,眼眶微红,强忍着才没掉下眼泪。

顾秋时的内心烦闷更甚,却不知为何将视线移开。片刻沉默后,夏喃将怀中的纸盒放在他的脚下,声音很低:“阿姨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做了水果蛋糕,里面放了你喜欢的杧果和黄桃。生日快乐,秋时哥……”她顿住,将那个令他厌烦的称呼咽回去,讨好般地对着他一笑,嗫嚅道,“我这就走……”

她从他身边跑开时,顾秋时错觉自己看到了她的眼泪。

像不知何时落下的秋雨。

那晚顾秋时在楼下站了很久,久到宿管阿姨出声叫他,他才恍然回神,将地上包装花哨的纸盒送给宿管阿姨。他原路返回宿舍,又半途折返找阿姨要回了蛋糕。

蛋糕很丑,味道也很奇怪,顾秋时只尝了一口就分给了室友,再冲了杯浓咖啡来解甜腻。

不知是咖啡的缘故还是什么,淅沥的秋雨声在耳边回荡不绝,顾秋时难得失眠了。

【5】

夏喃的父亲给他打来电话时,顾秋时已有月余没回去。

电话里夏叔叔语气焦急,支支吾吾问起他学业忙不忙,这周末回不回去。转而又说起自从那天去学校给他送蛋糕淋了雨回来后,夏喃的感冒便一直没好。偏偏她这次月考班级倒数第二,班主任联系了他,委婉地表示可以早一些为夏喃考虑出路,学业以外的出路。

夏喃知道了后大受刺激,夜里咳嗽不停却坚持在灯下看书做题,烧得晕倒都没跟大人提。她被送到医院挂水时,稀里糊涂扯着他的手问:“明天周六,秋时哥哥会回来吗?”

顾秋时攥紧手机的掌心沁出汗珠来,后来夏父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听清。

他当时在邻市刚结束某个辩论赛,回程的票定在隔日的下午。可回了酒店房间,他却不知怎的收拾好行李,改签了当晚的高铁,于凌晨时分回到了夏家。

夏喃竟然还没睡,背对着他还在温书,左手握拳砸自己的脑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哭声。

顾秋时闭上眼睛,再睁开,走过去拦住她要继续折磨自己的动作。

数日不见,夏喃在看到他时像是不可置信,明晃晃的喜悦写在脸上,片刻后却又下意识地收敛,又恢复谨小慎微的低姿态。

顾秋时忍不住问:“你怕我?”

夏喃点点头,又摇头。

顾秋时按了按眉心,他认输了,妹妹也好,哥哥也罢,在她专注的清澈的双眸里,他无法真的无动于衷。

顾秋时开始给夏喃补课,与夏喃缓步增长的理科成绩相对应的,他们渐渐也会聊一些其他的话题。甚至顾秋时也不知是何时真的放下了心中的芥蒂,毕竟抛开偏见,夏喃也只是个天真无辜的小姑娘,命运待她刻薄,只好自己尽力欢笑。

顾秋时自己一无所知,是舒苒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改变。

她说你比以前爱笑了,跟人说话也不再是针锋相对的冷厉语气,甚至比之前更难约出去玩。舒苒神色狐疑:“你不会是喜欢上谁了吧?”

顾秋时被呛到,反说她想象力丰富,却掏出手机,回复夏喃顺利升入高中部的信息。犹豫片刻,他也没有拒绝她拜托自己去看她毕业演出的邀请。

说顾秋时后知后觉也好,不敢面对也罢,他觉得自己怎么会喜欢上夏喃呢?一个什么都不懂,只会黏人的傻姑娘。他只是有些不安,对某些不受理智控制的情感萌生的不安。

【6】

顾秋时如约去看了夏喃的毕业演出。

他来得比大部分家长还早,几番挑拣,选了个视野最佳的位子。

夏喃班的节目是一部老少皆宜、诙谐有趣的音乐剧。她没有角色,只是伴奏乐队中毫不起眼的一员。为了不喧宾夺主,乐队的位字在舞台右后方的角落里,服装也是暗色系,夏喃小小一团缩在最里面,坐在架子鼓前严阵以待。

需要架子鼓发挥的地方并不多,但她还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神色认真,姿态虔诚,落下鼓槌砸出或激昂或轻快的鼓点,眼角眉梢皆是快活肆意的笑。

顾秋时不知道是舞台灯光比较亮,还是她绽放出的光芒。

节目结束后,他去后台等她一起回去,夏喃怕他等太久,妆都未卸便匆匆跑了出来。花坛边的路灯坏了几盏,但就着疏淡的月光,也能看清她眉眼间被柔软稚气掩盖的艳色。

顾秋时忽然就慌了神。

他再如何不肯正视,也还是知道有些事情已不受他控制地发生了。

那个漫长的暑假,夏喃跟朋友一起去外地参加夏令营。顾秋时不让自己有闲暇,学习之余还找了两个兼职来填满时间。舒苒去他打工的地方找他,质问他为什么不回自己的短信。顾秋时不耐烦地说没空,想了想又冷冰冰地补充,让她以后都别再来找自己了。

舒苒有些伤心,她知道一直以来都是自己死缠烂打。顾秋时从前大抵觉得无聊,才勉强容忍她的纠缠。而顾秋时眼看着她掉下眼泪,却直到经理过来叫他别闹大了,才懒洋洋地抽了纸巾递过去,说:“不要再喜欢我了。”

或许他也曾有过一丝负疚,但如今他满心念着夏喃还有几天才会结束夏令营归来。

在机场接到月余未见的夏喃时,他心底那些纠结纷乱的情绪瞬间豁然开朗。在她弯起双眸、张开双臂朝自己飞奔而来的那一刻,或许是更早以前,那些他自己都无法理清的抗拒、迁怒乃至逃避,都源于被她吸引。趋利避害的本能意识到不妙,于是他竖起浑身的刺来进行自我防御。

她又长高了些,个性却一如既往莽撞跳脱,拉住他的手晃来晃去,脸颊红扑扑的,眼底璀璨的光芒晃得他眼睛疼,撒娇地说“我很想你,你有想我吗”。

顾秋时探出手指,最终只是落在她的额头上,替她拨开遮住眼睛的散乱的刘海。

他反问:“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吗?”

夏喃用力点头。

顾秋时笑了,思忖片刻道:“等你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再告诉你。”

距离夏喃的十八岁生日还有十五天。

【7】

夏喃十八岁生日的前一晚,夏叔叔突发脑溢血,倒在了他半生热爱的厨房里,连夜送往医院仍抢救无效死亡。夏喃还木木的,仰着头天真烂漫地问:“爸爸还会醒来的对不对?”

顾秋时如鲠在喉,上前将女孩搂在怀中,滚烫的眼泪烫得他心疼。

顾秋时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因意外过世了,他对父亲没什么印象,只耿耿于怀这些年母亲认识的一个又一个面目模糊的男朋友。夏叔叔也是其中之一,甚至坚持要搬来面馆帮忙。

那是个晦暗的夏天,夏喃的十八岁生日在父亲离世的阴影中过去了。他们都无暇再去想那个关于十八岁生日要说的秘密,夏喃整夜整夜睡不着,顾秋时就守在床边给她讲睡前故事。

离开B-612星球去找寻绵羊的小王子,被他挂念的那朵独一无二的花,以及那只渴望被驯服的小狐狸。夏喃说:“小王子只要仰望天上的星星,就能看到他的玫瑰。狐狸看到金色的麦田就会想起小王子,真浪漫啊。”

“是啊,像是你的名字里有夏天,从而每次到了夏天我都会想起你。”

“那夏天过去了呢?”

“夏天归属于四季,所以无论春秋冬夏,你都在我心里。”

夏喃久违地笑起来:“我也是,我看到星星和麦田会想到你,日出和黄昏也会想到你,山河湖海都会想到你,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会让我想到你。”

顾秋时的心软成一汪柔软的海洋,几欲出口道出那简单却沉重的几个字。但在夏喃毫无保留地充满信任的眼底,他忽然就有些难以启齿,担心自己冒犯了。

而母亲也察觉到了端倪。处理完夏叔叔的后事以后,母亲便计划着搬出面馆,顾秋时却不停地找借口拖延。母亲旁敲侧击问他,顾秋时没有隐瞒,斟酌之下郑重地道:“我想照顾夏喃一辈子。”

母亲大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我喜欢她,我想跟她结婚。”

母亲神色复杂,诚然她亦可怜夏喃,但生活并不会跟他们讲人情。她斟酌再三,还是没忍住劝道:“你是因为可怜她还是真的喜欢她?你要知道,如果你真的打算未来几十年都跟她在一起,就要做好也许会更辛苦的准备,也许还会被亲朋好友嘲笑不解……”

顾秋时摇头,那又如何,人生苦短,生活也好,爱情也罢,他选择顺从本心。

他没再与母亲多谈,转身上楼,转过楼梯拐角时见到了抱膝不知坐在那里多久又听到了多少的夏喃。

顾秋时满心忐忑,试探着朝她伸出手。

夏喃神色茫然,只愣怔地望着他的指尖出神时至黄昏,铺天盖地的蝉鸣被隔绝在外头,顾秋时的心也在沉默中渐渐坠落。他垂下眼睑,颓然地收回手,自然也错过了那一刹那夏喃眼底闪过的悲伤。

久到黄昏落幕,月色碎在脚下,星辰结在树梢,夏喃才惊醒般地从他面前逃走。

【8】

夏喃听见了他的心意,却选择了逃避。

她给顾秋时发了条短信,说她不打算继续念书了,想去厨师学校报名学习厨艺,要将父亲留下的面馆继续经营下去。

这样很好,不好的只是顾秋时那颗空荡荡的心。

他那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搞砸了公费去国外读研的机会,也失去了教授推荐的大公司实习的offer。他在学校外面租了公寓,舒苒找来时将酩酊大醉的他从地板上扶起来。

他恍惚中将她认成了夏喃,抓住对方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

舒苒凑近了,听清他口中呢喃的名字,夏喃。

自顾自震惊着,顾秋时落在地上的手机响了,赫然正是他念念不忘的名字。

舒苒盯着这个名字,直到铃声即将自动挂断才接起。还未出声,那头夏喃惊慌失措的嗓音就在耳边炸开:“秋时哥哥你快来救我!我在……”

舒苒不是没听见那边还有依稀的男声,配合着夏喃的恐慌和陡然被切断的通话已然让她猜测到了什么,但她还是没有叫醒顾秋时,只是默默删除了通话记录。

顾秋时是在新闻里看到的那条一闪而过的报道,烹饪学校的某女生,在放学路上被同班同学尾随,强行被人扯到偏僻的公园角落。所幸被巡逻的保安及时发现,才没有酿成更大的悲剧。新闻里给她打了马赛克,又放出监控里出逃的嫌疑人的样貌,号召广大市民多加留心。

顾秋时赶到医院时,夏喃正将自己缩在被褥里,惊叫着害怕所有人的靠近。

她的脸颊肿了一片,脖颈和手臂处有一大片青紫,或许被衣服掩盖住的地方还有更严重的痕迹。她在看见他的那一刻瞳孔微缩,突然猛烈地尖叫起来,不安地扭动身体将自己藏在被褥里,指着门外叫他走。顾秋时眼前发黑,却以为她是受了伤精神错乱认错了人。

他并不知道夏喃在拨通他的电话时曾报了多大希望,又在他一言不发的沉默中陷入绝望。手机被夺走扔掉时,她甚至放弃了挣扎,闭上眼是顾秋时也曾待她温柔的脸,忍不住就哭了。他是不是后悔了、醒悟了,决心再也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

夏喃却不知,顾秋时面色阴沉地出了门,找人帮忙查到了她那个同学的住址,守株待兔了两天两夜,总算在第三天早上等到了鬼鬼祟祟溜回来的人渣。

盛怒的顾秋时没有任何同情心可言,即便那人一直在抱头求饶,说自己只是占了点便宜,并没有真的要强暴夏喃。但顾秋时的拳头还是用力挥出去,直到对门的邻居发现后报了警。警车与救护车前后赶来,救护车载走奄奄一息的嫌疑犯,警车带走眉眼狠戾的顾秋时,在被没收手机关进拘留所时,他说:“我想打个电话。”

他打给夏喃,可夏喃没有接。他只好苦笑着改发短信,让她好好休息,按时吃饭,听护士和医生的话,他很快就会回去。

【9】

顾秋时食言了,他没能很快回到夏喃身边,他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那人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才勉强度过危险期,对方家属态度坚决,坚持要起诉顾秋时,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学校那边也发了处分通知,同时取消了他的学位证和毕业证。

只是辛苦了他的母亲,每日在外奔波为他请律师、跑关系、求人情,而他见到来探视的母亲的第一句话,却是拜托她不要将这一切告诉夏喃,不要让她难过,也不要因他感到愧疚。

法院最终还是判了顾秋时三个月的拘役。

母亲到底没能为他守约,托关系、找律师的每一项都是真金白银的花销,她没办法,只好去找了夏喃,说顾秋时有了点麻烦,可能有牢狱之灾,希望从她那里借一笔钱。

夏喃出院以后没再去厨师学校,整日待在面馆里研究父亲留下的菜谱。因为心不在焉,她常常一天只记得吃一顿饭,连日来瘦了一圈,眉眼灰败。

但顾秋时这个名字还是成功地让她沉寂的内心起了波澜。

她不怪顾秋时那时作壁上观,也不愿再去深究他那时沉默的原因,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也不会再有转机,最后能再为他做些什么,也是好的。

将钱转给阿姨后,她到底按捺不住,那日一个人悄悄去了看守所。

她问值班室的警察自己能不能见顾秋时一面,那警察从纷乱的卷宗中抬起头,觉得她有几分眼熟,很快就将前段时间的两个案件联系在了一块儿。他倒是以为夏喃早就知晓这其中的曲折,忍不住对她说:“还是劝你男朋友改一改暴躁冲动的坏脾气,这次因为你差点将人打成重伤,还好没出人命,不然你现在就得去城郊监狱看他喽!”

知道真相的夏喃如遭雷击。

那天,她终究没见顾秋时一面,也是她余生中最后一次距离他一步之遥。

她很想很想见他一面,不管不顾地扑进他的怀里,世界末日也不要分开。可她也知道,如果她爱顾秋时,最好的选择是自己离开。如今他为了她差点酿成大错,那以后呢?

她知道也许没人会相信她喜欢顾秋时,她算不好数学题,智力也不高,总惹些层出不穷的麻烦。但喜欢一个人只需要用眼睛和心,她第一次见他就为他倾心,顶着他的厌恶也要凑近。可是与他能好好的相比,即使不能和他在一起也没关系。

她不能成为他的负累。

【10】

她给顾秋时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打算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不用找她也无担心她。她很感激他的喜欢,但她心里还是更愿意当他是哥哥。

她把信放在二楼顾秋时曾经的书桌上,才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

她就这样埋葬了自己一生一次的爱情。

她的星星暗淡了,麦田枯萎了,日出和黄昏不会再亮了,山河湖海也统统与她无关了。

她不知道顾秋时看到这封信时是如何泣不成声,也许是早有心理准备,他竟然不觉得惊讶。笨拙木讷如夏喃,真的懂爱一个人是何种心情吗?对他示好,对他依赖,也许真的只是因为一个人太孤单了。

她有什么错呢?她什么都不懂。

顾秋时终究出了国,毕业后留在了纽约,过了两年又外派去冰岛分公司扩展新业务。顾秋时工作后外派去冰岛出差,扩展一项新业务,冰岛气候舒适宜人,即便最热时也只有二十多摄氏度,像家乡的暮春与初秋。

再后来,他申请常驻在冰岛,他起初骗自己说这里没有夏天,随着年月渐长,却意识到,那个人和那时说过的话,都早已镌刻在骨血里,所有的逃避与假装忘记,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有一天夜里他在梦里梦见久违的夏喃,他问她在哪里,求她允许自己去她身边,夏喃却只是笑,眼底仿佛缀满群星,明眸皓齿,依然还是少时模样,对他摇头。

他真的太久没见到她了,以至于这样悲伤的梦都不肯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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