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血脉-谢雨时-198712(157-血脉-谢雨时-198712)(1)

谢雨时有一个看法,是看商业企业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看蓝天公司的。他觉得以人事部为首的行政,是蓝天的骨骼,最核心内涵就是组织架构,是它撑起了蓝天公司的基本形象。以计划部为首的财务,是蓝天的血脉,最核心的内涵就是资金运作,是它持续不断地输送着氧气和能量。销售是肌肉,蓝天公司的运动都是它带动起来的。技术是韧带,必须有它拉着,肌肉才能使上劲儿。

谢雨时是堂堂正正进入蓝天公司的。他看了报纸上的广告,特意从大连坐火车来到沈阳,参加应聘面试。面试通过以后,先在沈阳蓝天上了几天班,才回到大连,去东北财经大学办的离职手续。当时他毕业留校还不到一年,没什么可惜的,学校也没人挽留他。

进入蓝天以后,他才发现,这个已经名声在外的蓝天公司,还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初创企业,很多方面还没有成型。财务管理的基本思想很新颖,很有创意,就是还不成熟,还需要经营实践去磨炼和洗刷。蓝天公司摒弃了传统的财务管理的很多基本理念,而创新的想法又远没成熟。所以,谢雨时看到的财务运行现状,千疮百孔,到处漏风。财务制度补丁摞补丁,像老和尚的百衲衣。与运行现状相匹配的是财务队伍,成分之复杂,素质之悬殊,令人瞠目结舌。人大毕业的瞿霞和技校没毕业的陈群芳,站在一起,像是说相声的,不用张嘴,别人看着就想笑。

但是谢雨时知道,作为一个初创企业,这些都是正常的。越是这样,就越是需要谢雨时这样有理想有抱负的财务精英参与。谢雨时觉得自己很幸运,正是这样的混乱状态,才让他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把沈阳分公司的所有财务岗位,都摸了一遍。如果这是一个传统的企业,这怎么可能?

既然这样,他就开始边工作,边搜集整理蓝天公司财务管理的各种漏洞,随后又开始研究每个漏洞的解决方法。他想,他的这些心血迟早会有用的,应该好好保存着。于是,他去文化大楼买了一个很高级,很漂亮的皮面记事本,专门用来记录他自己认为已经基本确认的问题和解决方法。很快,本子上就记满了几十页。让他无法预料的是,这项他发誓要长期坚持的工作,只做了一个月就停了。

谢雨时已经预料到了,蓝天公司会高速膨胀,高速发展。但是他还是没有预料到,这膨胀和发展还会加速。就是在高速的基础上再加快速度。他从应聘面试那天开始,就每天留意着公司里老员工之间的对话,从中挑出一些只言片语,像燕子筑巢一样,逐渐搭建出了蓝天公司还不到一年的历史。同时创建八家外地分公司的壮举,让谢雨时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为错过了亲眼目睹,亲身体验这个历史性事件而遗憾和痛惜。但是他还是幸运的,及时登上了战车。他认为,如果蓝天公司能够在1987年年底以前,消化掉这八家分公司初创时产生的问题和混乱,蓝天公司就太伟大了。关键是,他谢雨时就在其中,这个丰功伟绩里已经有了他的汗水和血肉,到时候,他也可以仰天长啸,此生无憾了。

可是,可是,可是。

蓝天公司北京总部,竟然不顾分公司还没站稳,还在蹒跚学步的现实,强迫分公司迈开大步,踏上新台阶。要求分公司外派办事处!

六月下旬,他听说了公司要外派办事处,他的第一反应是运气不好,如果这样的机会再晚一点就好了。原因是,他觉得自己入职时间太短了,还不可能得到公司的信任。他设想,如果他是分公司领导,他宁可派出去能力稍差的干部,让自己放心,也不会派他谢雨时这样未经考验的人。于是,他就想,就是不让他做办事处主任,只要能让他分管办事处财务,他都想去。他的这些纠结还没有个结果,公司领导比他还快,结果就先出来了。总经理宋春丽亲自找他谈话,问他如果派他去大连做办事处主任,他准备怎么开展工作。对谢雨时来说,这样的问题是不需要现场考虑的,张口就来,因为他每天都在头脑中反复考虑类似的可能性,比这个还离谱的他都考虑过,何况这个?于是他就滔滔不绝地给宋总讲了一个多小时,把宋总听的瞪着眼睛,张着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等回到大连,办事处的工作全面开展起来,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幼稚可笑。办事处的日常琐事他大部分都能想明白,如果给他时间,他应该也能管明白,可是谁能给他额外的时间呢?他白天要跑客户,做销售,还要处理办事处的大事小情,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实现自己的想法,编制办事处的各项管理文件。这样,他每天半夜十二点以后才睡觉,早晨还正常上班,连续干了不到一星期,就被宋春丽发现了。平时婆婆妈妈的宋总这次真急眼了,先把他臭骂了一顿,然后宋总自己哭了,说看到谢雨时这样她心疼,害得谢雨时也跟着掉了眼泪,当场发誓诅咒再也不敢了。

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次谢雨时是真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了。他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才找到自己真正的不足。那些日常琐事,从理论上说确实不难,但是需要熟练,需要不假思索的熟练。就像中国人用筷子吃饭,就算灵魂出窍了,也不会吃鼻子里去。谢雨时现在就像个外国人,看着宋春丽管理办事处真是神奇。人家摆弄办事处的八个人和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事情,看人家并不着急,也没见着人家有多么劳累,一切就变得四平八稳了。谢雨时再仔细地观察和思考,发现宋春丽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他聚精会神地想了十分钟,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还说啥呀?学吧!放下架子,扯下面子,虚心求教,做个小学生。

其实,宋春丽比他还着急,就想着尽快把谢雨时带出来,她才能放心地回沈阳。但是她比谢雨时有经验,心里着急不表现出来,还要劝谢雨时别着急,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她也确实是一口一口地喂的,她知道谢雨时要去送货,就跟着下楼了。九个大小不等、规格不同的纸箱,怎么能塞进一辆出租车里呢?她一边指挥谢雨时干活儿,一边讲考虑这种问题的思路,先想哪个,再想哪个。

大连办事处是七月初正式成立的。才过了短短两个月,九月初,谢雨时就得到消息,蓝天公司又要大翻个儿了。这个消息是有人特意来大连告诉他的,从人还没到大连开始,谢雨时就感觉到受宠若惊了。

那天谢雨时从外面回来,就看到在家的几个同事神情有些异样,而且还没等他问,他们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谢雨时听着,也觉得新奇,所以就没打断他们,任由他们混乱地嚷嚷着。听了几分钟,谢雨时才有了清晰的轮廓。

谢雨时回来之前不长时间,办事处的人事接起一个电话。对方说找谢雨时,人事就说没在,对方就说出了人事的名字,问她是不是叫这个名字。大连这个人事平时就挺机灵的,从这时候开始就感觉到古怪了。她就反问对方是谁,对方马上笑了,说人事警惕性还挺高的。然后就说,我是谁你明天就知道了,你明晚还得去机场接我呢。告诉你们谢主任,明天把工作安排好,后天一整天都不能干别的,要全身心地接待我。

人事撂下电话就跟大伙儿说奇怪,首先是,这个人肯定不认识自己,此前肯定没打过交道。但是对方听声音就能说出自己的名字,难道不奇怪吗?对方还要谢主任后天什么都不干,专心致志地陪着她,口气里还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完全是命令的态度。她是谁呀?这么牛?

听人事这么说,屋里就有人搭话,打电话的是女的吧?那一定是谢主任的女朋友呗。人事就说,谢主任的女朋友怎么知道我名字呢?还说明晚让我去机场接她,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坐哪个航班?从哪儿飞过来?都不知道,这怎么接呀?正说到这儿,谢雨时就回来了,他们就围上来,七嘴八舌地盘问他,里面明显有八卦的成分。

谢雨时听着他们吵嚷,也不理会,只是眼睛飞快地眨着,比平时更快了一些。等大家吵吵够了,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不说话了,谢雨时才不紧不慢地告诉他们答案。谢雨时有女朋友,现在都住在一起了,就差领证了,所以那个人肯定不是他的女朋友。然后他提醒大家,你们想想,这样的行事风格是不是蓝天一贯的?其典型特征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对吗?但是打电话的女性到底是哪位领导,谢雨时说他也猜不出来。说这话的时候,谢雨时就灵机一动,拿起电话,要打到沈阳去。谢雨时拨的号码是宋春丽桌上的,等了一小会儿,有人接了,但不是宋总,是瞿霞。谢雨时在沈阳的时候,多次看到宋总对瞿霞的态度,她们是很明显的师生关系。虽然谢雨时没敢问过原因,但是凭空猜也猜得出来,瞿霞人大老师的身份,教谁不正常啊?所以谢雨时听着是瞿霞接电话,就把大连刚发生这个蹊跷事,简要地说了一遍。瞿霞的第一反应也不知道是谁,但是谢雨时感觉,瞿霞稍微想一下,就有了目标,只是还不方便对谢雨时明说。瞿霞在电话里说要帮谢雨时问问,就把电话挂了。谢雨时把电话听筒放回去,手却没松开。大家就以为他想再给别人打电话,可是他没有,就这么手按在电话机上,心平气和地等着。等了十几分钟以后,电话铃响了,谢雨时没有马上拿起话筒,用点头数着铃响次数,数到三的时候,慢慢地拿起听筒。瞿霞的声音挺大的,屋里的人都听到了,也是因为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听着。瞿霞说,你们太着急了,太大惊小怪了,就容不得别人喘口气儿呀?耐心等着吧,马上就会有传真进来,你们一看就明白了。说完,也没等谢雨时搭话,就把电话撂了。谢雨时这次把电话放下了,又走过去,站到传真机旁边,死盯盯地看着传真机。这次,只过了两三分钟,传真机就响了,一阵齿轮空转之后,就有传真纸慢慢地出来了。

谢雨时没伸手,而是探头过去看着,屋里的几个同事都围过来,谁也没敢,到比谢雨时更近的位置去,都伸长了脖子,远远地看着。

传真纸是倒着出来的,最先看到的是落款,蓝天公司,总部秘书部,殷桃。接着露出来的是第四条,有大连人事的名字,有接机第三天的日期,有火车车次,是去沈阳的。第三条是,接机第二天的日期,写着谢雨时全程陪同,第二条是,住在香格里拉酒店,标准间,要提前预定。第一条是,人事的名字,要接机的人的名字,是陈瑾,日期,航班号。最后出来的是标题,蓝天公司总部,财务总监秘书陈瑾,大连出差行程及接待工作要求。

传真机停了,谢雨时这才伸手,把传真纸扯下来,递给人事。

“你的领导,给你的指示,有问题吗?”

人事接过去,显然,她已经想明白了,大连办事处没有专职的秘书,秘书岗位是人事兼着的,只不过平时没什么事,她差不多把这个兼职忘了。现在谢雨时这么问她,她就郑重其事地想想,

“应该没问题吧?谢主任要提醒我什么事吗?”

“没有,明晚咱们一起去接飞机,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陈瑾的飞机正点是晚上八点四十落地,谢雨时和人事七点就到了机场,他们在出口附近站着,看着旅客一拨一拨地出来。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是隔一阵互相看看。九点过了,大牌子上才显示陈瑾的航班落地了。谢雨时从人事手里拿过大牌子,高高地举过头顶。人事看看他,也没跟他争。

陈瑾出来了,从她看大牌子的眼神里,谢雨时很容易就看出来了。陈瑾穿着短袖白汗衫,深蓝色西装裤,黑色半高跟皮鞋。左手臂弯搭着上衣,右手拉着拉杆箱,以正常的步伐向谢雨时走来。

陈瑾走到近前,停下,右手放开拉杆箱,然后先伸向人事。握手的时候,例行公事地笑笑。又转向谢雨时,也是握握手,也是笑笑。三个人都没说话,人事率先往外走,谢雨时接过拉杆箱,和陈瑾并排跟在后面。

一直到三个人坐进出租车,车开了,陈瑾才说话。

“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大连办事处都是新人,雨时就算最老的了,所以还不习惯,是吧?”

谢雨时和陈瑾一起坐在后排,听陈瑾这么说,也没让话头掉地上,

“主要还是见的少,大连本来是旅游胜地,蓝天的人都忙着工作,顾不上玩,所以大连倒成了穷乡僻壤了。”

“哦?你这个说法倒是挺新鲜的,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点意思。”

陈瑾沉吟片刻,

“也是,按说我是头一次来大连,应该去看看大海,可这次真不行,来不及呀,下次吧,机会多得是。”

“不至于吧?要想挤,总能挤出来的,比如现在,到海边绕一圈,用不了多长时间。”

“算了,没心思,明天要谈的事太急了。”

谢雨时知道是因为人事在车上,陈瑾不方便说内容,也就不再说话。

出租车到了香格里拉,陈瑾下车的时候,让出租车司机等一下,然后对谢雨时说,明早八点半,在堂吧见面,不见不散。很显然,她是不希望人事跟着进去的。谢雨时用眼神示意人事,就先坐回车里,人事本来就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立刻毫不犹豫地坐回车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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