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洋
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已成为人们的共识,喜爱阅读中国古典文学的朋友也日渐增多,大家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明眸善睐”“气若幽兰”等词句一定不会陌生,它们都源自汉魏时代曹植创作的一篇名文——《洛神赋》。时间过去1000多年,我们除了在一些文学选本中读到这篇经典作品,还能看到许许多多以“洛神”为题材的书法、绘画、歌舞、戏剧、电影等艺术创作,可见其文学魅力历久弥新。
面对这样一部中古时期的经典诗文,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阅读体验,笔者近日读到复旦大学中文系戴燕教授的新著《<洛神赋>九章》(商务印书馆2021年8月版),不禁拍案叫绝,深感这才是经典作品的正确打开方式。
戴燕教授自言,写这本书,缘于她初读《洛神赋》时产生的一个困惑:这篇流传千年的文学经典,所要表达的寓意究竟是什么?为了解开心中的疑问,她开始着手对《洛神赋》进行全方位、多角度的研究,从书后附录列举出的引用书目看,她前后查阅文献51种,阅读相关论著27部,学术论文44篇,可以说,倾注了大量的心血重新解读这部流传甚广的千古名篇。书中九个章节之间有着层层推演的逻辑关系,从不同维度考察了《洛神赋》的写作背景、文本内涵及传播过程,总体脉络清晰自然,剖析论证深入浅出,即便是普通读者也能一气呵成轻松读完,丝毫没有故作高深的学术高冷范。在我看来,整部书大致可分为三个层面,恰好对应着戴燕教授解读《洛神赋》的三种研究范式。
一是复调与独白,通过文本细读探究《洛神赋》的主旨意涵。戴燕教授对苏联学者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时提出的“复调小说”理论激赏有加。巴赫金认为,陀氏长篇小说中包含着许多各自独立、不相通融的声音,这些声音不受作者统一控制,有时小说中人物的话语、意识,同作者是平起平坐的。她运用这一理论逐字逐句精读《洛神赋》全文,发现在这篇906个字的赋文里,曹植也使用了两种语言,一为普通的叙述语言,一为赋的文学语言,两种语言虚实相间,形成《洛神赋》的基本架构,既讲述了一个文学传统中邂逅神女的故事,同时又反映出时代动荡背景下曹植内心的波澜,借助这种错落有致的复调语言,表达了一种内心独白,即要在魏文帝曹丕新建立的政治秩序中“守礼”。这便是《洛神赋》的主旋律,除此之外,有对情感的抒发,还有对洛灵的赞美,多个声部共同构成这部作品的宽广音域。
二是有破有立,从历史考证中还原《洛神赋》的本来面目。关于《洛神赋》的真正寓意,其实自唐宋以来就出现了意见分歧。照明太子萧统所编的《文选》收录了《洛神赋》的《序》,虽仅有短短42个字,却倾向于这篇赋文的写作缘起于洛河之神宓妃的传说和楚国宋玉写的神女故事。到了唐代,学者李善注《文选》,针对《洛神赋》,首先提出“感甄说”,认为它是曹植为纪念甄后而创作的,此后人们多采用“索隐式”的阅读,将曹植笔下的人和事与汉末三国时代的史实相对照,推测其用心。因此又出现了“感恩说”,即指洛神寄心魏文帝曹丕。那么,洛神究竟是谁?《洛神赋》写的是曹植与甄妃的爱情吗?若要解答这些问题,需要正本清源方能拨云见日。在古典文献学领域深耕多年的戴燕教授,从洛神的传说开始梳理,从大量的史书记载中一点点追溯考索,在各种历史资料中发掘、整理和阐述了从战国时期直到曹植笔下错综复杂的宓妃形象,旁征博引,剥丝抽茧,为读者还原出曹植创作《洛神赋》的初心所在。
三是对照与互参,借助文学与书法、绘画、戏曲等艺术形式的比较分析,再现《洛神赋》的前世今生。20世纪初期,由梅兰芳先生主演的古装新戏《洛神》,演绎了一场令人荡气回肠的君王与洛神的爱情故事。随着这出戏红遍大江南北,人们对《洛神赋》的现代解读也被引向“歧途”,普通观众在看过《洛神》戏后,得到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再来读《洛神赋》,自然就把“感甄”当作曹植的创作意图。经过戴燕教授一番考证,把那些穿凿附会的臆想式解读一一剥除,让《洛神赋》回归其原初形态。值得一提的是,出版方的精心设计使读者可以在文字之外感受到多种艺术形式的洛神之美。该书护封采用颇具质感的棉绒宣纸,展开之后,即能看到北京故宫博物馆所藏绢本顾恺之绘《洛神赋图》的缩微重现,书后所附长拉页,让读者能够领略赵孟頫手书《洛神赋》的风采,此外,书中插图还有高宗赵构草书《洛神赋》、王献之《洛神赋》拓本以及梅兰芳饰演洛神的剧照等等,栩栩如生的绘画,行云流水般的书法,古意盎然的碑刻,完美呈现《洛神赋》的艺术传播史,真是令人大饱眼福。
读毕全书,掩卷而思,心中只有深深的感慨和敬佩。感慨的是,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创作《洛神赋》竟有如许丰富内涵,其文学魅力穿越千古。敬佩的是,戴燕教授上下求索追求真理的学术理想,亦是当下社会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她为《洛神赋》而写的九章,让我联想起金庸先生笔下武林前辈风清扬的“独孤九剑”,一招一式无不让人赞叹。作为读者,惟盼能更多地读到这类有分量的学术著作,让名家引领我们走进文学经典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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