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 烽火台

我父亲出生于抗战时期的1938年,2014年因胃癌去世,活了76岁。

我父亲也是一个终身制的农民,在老家生活了一辈子。但他并不是一个足不出户的人,因为担任过大集体时期的生产队长、会计等职务,期间到外地出差、为生产队办事、到公社和县里参加会议等事务,还是比较经常的。1973年我上一年级的时候,父亲要去高台县城办事,恰逢学校放假,就顺便把我也带上了,意图是让我去开一下眼界。先骑自行车到罗城公社驻地,再坐拖拉机到达县城。那时没有公共汽车,道路也是乡村土路,拖拉机颠簸不堪,小孩子觉得有趣,大人的屁股可真是受不了。我观察开拖拉机的二叔富有经验,每当拖拉机就要颠簸时,他总能及时抬起屁股,取蹲立姿势,之后再坐下来继续开车。他是驾驶员能够知道路况,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除了出差办事,到公社和县里开会比较频繁。后来我去县办三中上学,他每次开会回来的时候,都要到学校看我,让我倍感温暖。他当队长时间不长,当会计大约有二十多年,直到大包干时才卸去公共职务。因为长期掌管队里的事务,养成了他的公共意识,既会关心国家政策,也会关注公共事务。队里的事情他参与的时间长了,自然心知肚明,其他事务他也能够给予关注。我后来听到一件事情,感到我父亲的见识和胸怀比我想象的要高。话说我的老家依山傍水,前面是黑河水,背后就是合黎山脉和巴丹吉林大沙漠,古时的汉蒙边界就以山脉和沙漠为自然分界线,明朝时在离沙漠最近的一个山包上修筑了一个烽火台,叫“鲁古墩”,高大威武,好象监视边界的猛士,站在此处,可观赏浩瀚无垠的巴丹吉林大沙漠。鲁古墩完整保存了600年,可在大包干以后,被五社的两个农民拆了一部分土坯,顺着鲁古墩围建了一个羊圈,打算自己放牧时使用。八十年代初期,政府的文物保护意识没有现在这样强,如此重要的文物拆坏了也没人管。我父亲知道这个事情后,虽然已经不当队长会计了,仍然找上门把二人指责了一番。二人知道犯了错误,也不象往常那样争吵,倒是乖乖接受了批评。恢复的事情自然不会去做,不过自此以后就没有人再去动周围的文物了。天城、侯庄村是汉明时期的军事重镇,周围的文物古迹很多,除了文革期间拆除的以外,剩余部分能够保持到今天的状况,我父亲的这一举动,还是颇有效果的。

我父亲是一个性格偏内、性情柔和的人。天城的郑氏家族原本是大家户族,但到我父亲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衰落了。由于地理限制,天城、侯庄村的耕地不多,城乡管制时期的人均耕地是三亩左右。三十年代,由于家族人口增长,现有的耕地不能满足生产需求,郑俊、郑瑜两位先辈就移居新疆昌吉州,在郊区的三公公社定居了下来。我爷爷也随之移居到了侯庄村五社,从“城里”搬了出来。我父亲出生在五社,除了分到的八亩地、三间草房、二辆牛车,的确是家徒四壁。弟兄们分家各顾各,我爷爷不大喜欢农活,他喜欢念经、唱戏、接骨、木工等文化活动和手工工作,十八般武艺倒练得样样精通,在当地颇有名气,每一项都达到了专业化的水准。尤其是接骨,在传统乡村里,为乡亲们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可农村生活主要靠农活支撑,旧社会时期的手艺活也挣不到几个钱,而我爷爷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干各种手艺活,自然就荒废了农业,害的全家吃不上饭。

我的父亲长得帅(我的父亲实录)(1)

分家以后的我爷爷生了七个子女,三男四女,我父亲是老大,后面的都是幼儿。农活干不好,人口又多,吃饭自然成了问题。本来跟随我爷爷过来的还有一个兄弟,倒是年富力强,结果23岁刚结过婚,就被国民党抓了兵,病死在嘉峪关附近的文殊沟军营里,让我爷爷更加没有了支撑。随着时间延续,由于人口多、底子薄,农活经营的不善,最终到解放前(1949年),我爷爷欠下了地主的高利贷小麦18石,按照每斗45斤计算,总共是4050公斤,用老式解放牌卡车去拉,正好是一卡车。如此债务,如果继续按高利贷的规则去还,是无论如何还不完的。幸运的是,我爷爷等到了解放,18石麦子的高利贷债务被我党完全免除。每念及此,我们后辈儿孙都非常感激我党的大恩大德,否则的话,就没有后来的戏可唱了。

债虽免除,家境依然穷困,我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18岁的时候,他就勇敢地挑起了家务,让我爷爷退居二线,专心去从事他喜好的事情。古代女子都是小脚,我奶奶虽正值壮年,但只管家务,不参与劳动,家里的成年劳动力也只有我父亲一人。我二叔比我父亲小10岁,此时才到8岁,不能参加劳动,全家的农活主要就落在了我父亲的头上。作为18岁的年轻人,一个人要面对如此困境,心中自然会惊惧不已。好在此时恰逢1956年,我党开始农业、工业和手工业的三大改造,领导农民走上了农业合作化道路,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很快就完成了人民公社化的任务。实事求是地讲,农村的一大二公从顶层设计要走公有制道路,从实际效应看,是有利于当时的穷苦农民的,尤其有利于我父亲这种供养人口多、又缺乏劳力的家庭。处于自我的困境,我父亲是农业合作化的积极参与者,他把土地、牛车、牲畜统统送给了集体,自己也主动参与公共事务,不久就担任了生产队的副队长。依托集体的力量,总算把家庭的困难适当地解除了一些,此时的我父亲,内心应该是一片阳光,感觉到社会主义就是好,我党就是好。

我父亲是一个内敛而又具有主见的人,他是接受我党的教育熏陶和阳光雨露成长起来的人,以他的智商水准,几十年内天天开会学毛选、读报纸,听工作队讲话,对那些让人耳朵起茧的标准语言不能不烂熟于胸。但我们和他生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听到他使用和表述过那些标准语言,他说的一直就是自己的话、农民的话,日常生活中最多引用的还是那些祖辈流传下来的俚语俗话,最爱说的一句就是“舍得舍得,不舍就不得”,估计这句话也与农业合作化有关。由此我断定,他不属于谌容《人到中年》所描绘的“马列主义老太太”一类的人,他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

我父亲大概从自身体验出发,对大包干持有抗拒甚至反对的心理。但因为大包干也是我党制定的政策,这些想法从来没有说到嘴上。当时我已经初中毕业,打算出去上学了,有了一些记事的能力。我看到他对分田分物非常抵触,私下里也表达过自己的忧虑。此种情绪也影响到我的想法,我因此认为大包干也是不好的东西。对分田单干,劳力多的人家是非常拥护的,他们欢欣雀跃,积极瓜分队里的田地和财产,虽然大家都穷得头顶冒烟,但面对新政策的精气神是十分充足的。从我父亲的感受来讲,大包干政策的推行,应该让他有一种回到18岁时候的感觉,年轻时的恐慌再一次袭上他的心头。这一情形,是我从他面对农活的情绪里看出来的。

对于大包干,农村干部是一致反对的。这个好解释,原因是他们不但失去了权力和地位,从而失去了对农村人力和财产的控制权和支配权,而且从今以后还要亲自参加劳动,向普通农民一样过日子。这一点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中,反映得十分到位。我父亲还算不上这一层次的农村干部,他主要忧虑的是子女都在念书,家庭开支比较大,劳动力又少,仅靠他和我娘两个人劳动,恐怕难以为继。这是摆在他面前的新问题,与18岁时面临问题的性质是一样的。而且他早年体弱多病(主要是1960年修建迎丰渠时得了胃病),经常不能参加劳动,农活主要靠我娘。当时家庭8人,我爷爷利用手艺尚能自理,剩余的5个人都在念书,需要全额供养,长大了的还要谈婚论嫁,仅靠父母两人的劳动能力是远远不够的。

恐慌归恐慌,日子总是要过的。大包干干下来,并没有我父亲想象的那么糟糕。随着国家经济增长的加快,农村的财富增长也比较快。我们这些子女深谙其中的利害,抓紧读书,抓紧毕业,很早就参加了工作,尽力为家庭减轻负担。挣的工资只要稍有剩余,就全给家里;每年农忙,按时回家干活,不分白天黑夜,抢种抢收。如此一来,就逐步解除了我父亲的忧虑。

我的父亲长得帅(我的父亲实录)(2)

对这一段时光,没有听过我父亲系统描述他的内心想法,但从他的片言只语中,我感受到了他真正的恐慌。从1985年开始,他信奉佛教,读了一年我爷爷留下来的佛教书籍,就毅然前往酒泉的寺院,寻找法师给他办理了皈依手续。因为我对佛教了解很少,对他信佛的事情也不甚了了,早期也表达过不支持的态度。但国家宪法规定宗教信仰自由,子女也不能干涉父母的信仰自由,因此,对他信佛的事,我也是不置可否。直到他晚年的时候,有一句话直接震到我了,他说:“如果不是信佛,我在八十年代早就没命了!”我在家中兄弟排行老大,也算家庭的骨干人物,以我对父亲的接触和了解,依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对他的含义,真让人情何以堪!

大包干以后的十多年,是我父亲家庭负担最重、后代向城市化迈进的关键时期,随着生产的发展和各人的努力,家庭状况渐渐地稳定了下来。写到这里,需要记述一个人、一件事,那就是姐姐郑玉秀。她是我们四人中的老大,唯一的女生。1981年的时候,就读于天城学校,考上了县三中的高中,属于村办初中学生中的佼佼者。就因为我家上学的人太多,劳动力太少,无奈之下没有去上高中,16岁就参加了劳动。今天想来这是一个农村家庭巨大的遗憾,但在当时只好作出这样的牺牲。同班去上高中的几位同学都考上了大中专,后来成了国家干部,有的还当了比较大的领导,只有她,最后变成了县城的一个个体户,至今还在为儿孙辛苦赚钱。

1994年的时候,我父亲能够缓过神来了,他把老家委托给二弟一家,自己和我娘移居到宣化乡,临时居住在村委会的公房里,要了几亩闲置的耕地,和我娘一边种地,一边参与修建梧桐泉寺庙。梧桐泉寺是一座古寺,文革期间被彻底拆除,建筑材料据说让县财政局卖掉了,只剩了一些遗址。寺庙依祁连山而建,旁边有一眼泉水,取名“梧桐泉”,因此寺庙被称作梧桐泉寺。寺庙的遗址规模倒也宏大,只是从头建起难度很大。当时发起建寺的人员,主要是黒泉乡镇江村的严老、定平村的孙老,加上我父亲,三人牵头,发动全县200多名佛教徒,各显神通,化缘建寺。自打1993年县上批准修建后,他们花了两年的时间,向各方化缘10多万元钱,终于能够动工了。当时我在高台县委工作,参与过他们建寺的审批过程,因县上也缺钱,又无相关政策,给不了他们什么帮助,他们只有凭自己的力量去修建寺院。好在社会上许多人还是支持佛教的,利用这些化缘的钱,初步修建了大雄宝殿和必须的附属设施,这样,总算能够开张相应的佛事活动了。

寺庙修建过程中,我曾陪同当时的县委书记看过现场,但没有见到我父亲。梧桐泉寺从修建到现在,我是几乎每年都要去拜谒一次,但始终没有见到过我父亲在工地干活的场景。听别人说,他干活的劲头十足,马上就六十岁的人了,抬着粗大的木头爬山,丝毫不输于壮劳力。寺院是要给建筑队付钱的,但所有参与修庙的佛教徒,只给饭吃,不发一分钱的工钱和补助。我父亲就这样辛辛苦苦干了两年,完成了寺庙的一期工程,看到寺庙能够开展正常的佛事活动了,才离开宣化,回到老家。

说实话,对他的这一段经历,我是持不同意见的。当时兄弟姐妹们刚成家,债务沉重,无力互救,作为主力的父母亲离家修庙,必然对家庭生产有所影响。虽然他们在宣化乡也种了一部分地,但总归身处异乡,各种不便,生产效率是很低的。但我知道他对佛教的信仰是发自内心的,立志修庙是他的本愿所在,不能公开反驳,只好把自己的想法搁在心里,始终没有说出来。后来回想,我这样做是对的,再难也不能干扰父母的心愿。家庭面临的困难是暂时的,如果不让他们去做真心追求的事情,父母和子女双方都会留下终身遗憾。

我父亲对佛教的信仰是无比虔诚的。从1985年算起,他信仰佛教有30个年头。这期间,他也游历了北方的不少寺院,自己坚持学习佛经的同时,经常和各大寺院的主持、僧人和认识的佛教徒进行交流。当他的四个子女都成家立业之后,他也产生了出家当和尚的念头,并正式向家里提了出来。鉴于我娘还在世,父亲出家势必变成了一人过日子,大家都不同意他出家的意见。当时我对这个事情的看法倒没有那么坚决,既然老人家完成了应该承担的社会和家庭义务,自愿出家是顺应本心,对他本人来讲,无疑是一件好事,如果他坚辞出家,实际上谁也挡不住,只是苦了我娘。如果父亲真要出家,恐怕只有我们来照顾她了。当然,我父亲也不是那种一根筋的人,大法师的梦想在家里也能实现个差不多,他就在家里置了佛堂,继续向佛祖指引的方向精进。彼时我也算是成熟了些,能够理解他的心思,就找最好的设计师为他制作了精美的佛像,挂在墙上供他参拜。说实话,我家佛堂的佛像标准,制作得比许多寺庙还高级,应该能够满足我父亲的拜佛愿望。

我的父亲长得帅(我的父亲实录)(3)

由于我父亲信佛的缘故,我对佛教也就有了经常性的接触。他买到家里的佛教书籍很多,而且经常更新,我回老家的时候,时常拿过来翻看一下。原本的佛经都是文言文,我看得也是一知半解。好在他手头有许多白话翻译本和解说本,以通俗易懂的语言和佛教故事阐释佛理。我也算一个读书人,喜欢从理论上总结各类学说。我接触佛教是从身边的长辈开始的,大家都是农民,并不是正规的僧人和法师,文化程度低,对佛教的理解五花八门。我知道他们说不通佛教的整个体系,看来看去,看出佛教的核心理论叫“六道轮回”,教导人们“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更深的东西就不知道了。

我没有详细听过我父亲讲解佛教义理,也不知道他对佛经的理解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原因是我的工作过于繁忙,我对佛经的理解也不甚了了,也没有那个判断能力。因为不了解,对于佛教也有些偏见,总认为宗教是过时的东西,在过去社会中也没有扮演太好的角色,心理上不大愿意接受。这几年看了一些佛经和解说书籍,里面的内涵还是很有价值的,也有值得当代社会学习运用的东西,并非一无是处。

我现在有些后悔没有听一下我父亲对佛教义理的解说,他也许很想对我们述说,但鉴于我们的态度,始终没有主动表达过。从他偶尔与别人的谈话看,他对佛理的理解应该有一定的深度,从佛经里面,他也学到了不少知识,丰富了自己的语言体系。我父亲属于正式皈依的佛教徒,称为佛教的“在家居士”。他平时严守“三规五戒”,不吃肉,不吃葱韮旱蒜,不喝酒抽烟(这些事情在他年轻的时候都是有做的),对自己高度自律。因为带头修庙、热心佛教的缘故,他被推选为佛教协会的会长,任职一届,就交给了年轻人。鉴于严老、孙老年纪大、过世早,后来二十年的佛教事务,他就一直参与了下来,一直扶持年轻法师成长起来。梧桐泉寺院后来的名气越来越大,一些建筑商、企业经理人和佛教界的知名人士,也纷纷解囊相助,持续开展了寺庙的恢复建设。经过十多年的努力,被拆除了的原有庙宇,以更加壮观的气势修建了出来。时至今日,该寺已经全部完成了所有的基础设施建设,颇具规模了。

据我目前对佛教粗浅的理解,我父亲的修为应该不算太浅。从我对他的长期观察来看,如果按照《金刚经》的划分标准来评判,他虽然算不上“离欲阿罗汉”,但“须陀洹”的境界应该是能够达到的。《金刚经》对“须陀洹”的解释就是“入流”,指明“在证得须陀洹果位时,已不执着艳丽的美色、悦耳的声音、香浓的味道、可口的食物、细滑的摸触,即不执着于一切名相”。大体来讲,信佛以来的我父亲,这些要求是完全做到的。因此,我怀疑他后来的胃癌,可能是因为三十年不吃葱蒜造成的。大家知道,长期不吃葱蒜会导致人体的免疫力下降,是诱发癌症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然,上面的说法只是我的粗浅认识,按照佛教的标准,我并没有能力和资格来印证佛教徒的修行程度,只是因为对自己的父亲比较熟悉,聊以言之而已。

宗教的行为总是有一些神秘的东西与之伴随。我不是十分了解我父亲的修行程度和他对佛理的认识程度,活着的时候,他心心念念要去西方极乐世界,巧合的是,他去世的日子正好是农历的四月初八,即释迦牟尼佛祖的诞生日,是佛教徒的最大节日。前来吊唁的乡亲们感到惊奇,但所有的佛教徒都去了梧桐泉寺庙,无法前来给我父亲超度。寺庙的陈法师接到我父亲去世的消息,只好指派四名年长的佛教徒,前来参与吊唁并进行佛事活动。为了顺利完成发丧工作,我们只好又请了当地的道教门徒主持发丧仪式,结果现场又是佛教徒,又是道教徒的,不伦不类。我就向大家解释说,中国自古佛道不分家,许多寺院都是佛寺和道观修在一起,各司其职,各尽其用,大家多多包涵了。

我以前没有关注过丧葬仪式,通过这次事件,我发现道教徒们对丧葬程序了然于胸,从头至尾指挥得井井有条;而佛教徒们只专注于法事,对入棺、埋葬等具体事宜不大关心,意思就是这些事情是由俗家来完成的。但目前农村的许多老人都去世了,年轻一辈又都进了城,没人再学习这些丧葬程序了,结果把我们搞了个手忙脚乱,辛亏有道教徒们主持仪式,否则那场面可就尴尬了。过去几十年,村子里的丧葬仪式多半有我爷爷主持,他去世之前教授了一个徒弟,是边吹唢呐边主持丧葬的那种。当时那个唯一的徒弟正好出外了,因此村子里就没有人会主持丧葬仪式了。实际上,我爷爷学的正是道教门徒埋葬死人的程序,边吹唢呐边发丧,因为现场的道教徒们正是这样操作的。

我的父亲长得帅(我的父亲实录)(4)

转瞬之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不在人世了。我体会了一下,这件事情给我的心理落差是很大的,感觉到一个轰轰烈烈的人,就这样忽然消失了。我这里说的轰轰烈烈,并不是指我父亲做了多大的事情,而是作为父亲传导给子女的一种心理感受。很长时间内,我的内心一直有一个轰轰烈烈的父亲存在着,虽然知道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但就是一直存在这样的感觉。过了几个月,由于心中感慨太深,试图想写一篇悼念文章,刚开了个头,还觉得很有力度,能够表达自己心中的感受,但再往后就写不下去了。不客气地说,我有几十年的写作功夫,能够做到洋洋万言,瞬息而成,但那篇文章就是做不出来,只好停笔罢手(笔,指键盘)。前几天写了一篇《我的娘》,忽然又想起了我父亲,今日总算能下笔了,星星点点,不算全传,姑且也算是一篇悼念文章。此时,距离我父亲去世已经六年有余了。

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我觉得一个人的确能感受到失去至亲对自己内心的震动,这种情绪完全不同于其他事情引发的情绪,即使时间久远,也是很难磨灭的。而这,正是孔子设置祭祀程序的由来。

说我父亲的性格柔和,是因为终其一生他几乎不发脾气。作为农村出生的子女,不能说从小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和熏陶,调皮捣蛋和无规矩的行为也是经常发生的,但只要没有酿成大错,他从来不教训我们。我小时候闯的最大祸事,就是带二弟晚上掏鸟的时候,用油灯照明,无意间引燃了草棚,差一点酿成大火,幸亏乡亲们救得快,及时扑灭了火头,才没有酿成大祸。事情结束后,有大人建议把我打一顿,以示惩戒,我也愿意接受一顿打,站在屋里等待惩罚,可我父亲只是望了我一下,连咒骂都没有,让我极其羞愧。这件事给我的教训比较深刻,后来逐渐养成了做事谨慎的风格,也多半与此有关。记忆中,我父亲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孩子,也没有激烈斥责的情况,最多就是提醒一下,主要靠大家的自觉行动。对待外人,他也是尽量宽容,能让就让。有些冲突实在不能避免,他也有和同村人激烈争吵乃至动手的时候。客观地说,我父亲说理是一把好手,吵架能力比我娘差的不是一个等级;他的力气不弱,但也不算太强,与别人打架的时候双方各有损伤,一般占不到多少便宜。

我父亲属于心理敏感又脆弱的人,遇到好事当然没有什么问题,如果遇到坏事,那就比较麻烦,他会一直放在心上,不吃不睡,气冲斗牛,问题不解决是绝不罢休的。这也是他加入佛教的根本理由。后来,家境渐渐地好了,他的家族实力也增强了,加之佛教的义理也逐步地深入他的内心,心理素质得到了根本的改善。后来遇到事情,完全不象过去的表现,老来时候的身体反而比年轻时候健壮多了。四十多岁的时候,他曾预言自己活不过五十岁,看他当时的精神和身体状况,连我娘也相信了他的说法。结果他的预言并没有变为现实,这就是世事变迁给人带来的不可预知性。

综其一生,我父亲虽然吃了不少苦,但他对农活打心底里是排斥的。由于小时候家境过于贫寒,解放前他在官办的天城小学里念了两年书,算是学会了识字的方法。后来的知识都是他在为队里工作和念佛的时候学下的。据我判断,以他的知识水平,算个高中学历还是能够撑得下来;佛学方面可能造诣深厚,听他讲解佛经,能够达到一个讲师的水平。当然,由于他的知识都是自学的,缺漏的方面仍然很多。年轻时为了掌握生产队的会计核算方法,苦思冥想得了神经衰弱症,吃了不少补药才勉强挽救过来;四十岁之前就成了秃顶,头发都贡献给了生产队。我看过生产队的会计统计报表,那可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些表格可是财政部和国家统计局的专家制作的,对一个小队的会计来讲,不啻是有字天书,无法理解,也无从填写。我父亲以一个小学二年级的水平拿下来,期间付出的心血读书人都知道。

我父亲排斥农活,原因是他梦想成为一个国家干部。解放初期,只要有小学文化程度,即可被我党招为干部。同村的蒋老(通华)、侯老(继周),都是他一个班的同学,人家上到了小学毕业,后来都成了公社的干部和公办教师,我父亲眼睁睁地变成了一个永久牌的农民,他是心有不甘的。后来的生活中,他会偶尔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有时他想起这件事情,试图埋怨我爷爷(就是他的父亲),但想一想又欲言又止,知道我爷爷也委实不易,每次都没能说出口。关乎前途,子女们埋怨父母没有提供必要的条件,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小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责任应该由大人来承担。我父亲念书很好,二年级时,因为家中揭不开锅,只好让他辍学去给同村的舅舅家放羊,彼时他才12岁,正是解放的时候。他放羊不给工钱,只保证吃饭,可见,当时我爷爷的确是没有办法了。好在后来的事情超过了他的预期,子女们好几个当了国家干部,算是满足了他的人生梦。期望他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我的父亲长得帅(我的父亲实录)(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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