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的家乡铜川(我在铜川如梦般的少年时代)(1)

01

我很怀念我的少年时代。

我出生于一九八二年冬天,我的表弟王元出生于一九八五年元旦。自从一九九五年夏天开始,我表弟的父亲即我的姨夫说我:“没看你都多大了?还光知道逛?十三岁的老逛子!”说完我,他指着他儿子王元说:“你这十一岁的老逛子!”我和表弟并不明确“老逛子”是什么意思,我们只是觉得很惭愧。或许我们不应该去草丛里逮蚂蚱喂鸡,不应该去河里捉螃蟹图玩耍,更不应该上树摘了青皮核桃剜着吃。我们应该跟着姨夫到他的苹果园里帮忙,给果树疏花、疏果,协助姨夫在向果树喷洒叶面肥的时候帮他摇动泵式喷雾器的摇杆,以及弯腰钻在树下帮他递送几十米长的橡胶输水管。我们的“老逛子”习性不改,一边不得不给大人帮忙完成上述活计,一边心里图谋着玩耍,时不时就要钻到玉米地里掰些玉米去烧烧,跑到河里去捉个泥鳅耍耍,还要翻墙进人家的桃园里偷摘快要成熟的桃,等等。

我家住在郊区小镇上,表弟家住在县城。姨夫到小镇边上的村庄承包田地、种植苹果树是一九九二年左右的事。

我母亲在乡村小学当教师,我母亲的哥哥即我大舅在镇上给镇办企业开车,开着的是一辆尾号为“599”的北京吉普车。有一个礼拜六下午,我大舅开着车来到乡村小学,对着住在学校里的母亲和我说,第二天他要去县城。他问我:“你跟我去不去?去了能跟王元玩。”我看着母亲。是她哥哥的提议,母亲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她说:“你要去了你就跟你大舅去。”我平时都是跟着母亲看完中央台的一集电视剧,九点多睡觉。那天晚上,我很早就蒙着被子睡了,我希望时间过得快些,我心想:只要一睡下去,眼睛再一睁就天明了,天一明,我就可以见到表弟王元了。

我爱我的家乡铜川(我在铜川如梦般的少年时代)(2)

■ 图源:秋山亮二摄影集《你好小朋友》

第二天坐着大舅的“599”吉普车,风驰电掣,四五十分钟我就从小镇到了县城。我姨也是教师,他们一家住在县城边上的学校里。在我姨的学校,我见到了我心心念念的表弟王元。我们俩干吃着方便面,搭着积木,翻看着他的彩色图画故事书,聊着最近各自新看的动画片,还到学校操场边的沙坑里玩沙子。

大舅把我送到我姨家后要出门办事,他走之前给了我和表弟一人两块钱。我和王元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一人买了一把红铜色的仿真手枪。我们在我姨学校的操场上嘴里“叭——”“叭——”着玩关于战斗的游戏。玩着,玩着,姨唤我们吃饭。那时,我们正爬在操场边的高低杠上,王元提议:“咱俩把枪挂在杠上,把地方占住,等咱俩吃毕饭了,继续来玩。”这个提议不错,万一一会儿我们吃完饭了,人家来玩当下属于我们俩的高低杠,那我们玩啥,对不对?于是,我们把总价值达四元的两只枪用柳条挂在高低杠上,跑回家里吃饭了。吃完饭,电视台重播《西游记》,我们俩开始看电视了,悟空大师兄可是我们心目中的大英雄。

两集《西游记》快看完,我大舅办完事回来了,他坐着喝了一口水问我和表弟:“给你俩的钱弄了啥了?”我们想到钱,继而想起我们的枪,连忙跑到操场边去寻枪。只见高低杠上光秃秃的,别说枪了,连拴枪的柳条都不见了。我们的心跳起来了,脸红了,也快急哭了。我们的眼目寻遍了高低杠,还看了操场里的吊环、单杠、双杠,甚至看了学校围墙上的每一处窟窿眼,我们没有找到那两只泛着红铜色光芒的,可能是在塑料表面刷着金属漆的玩具枪。我们的枪显然是被人拿走了。我和表弟如实交代了我们买枪丢枪的经过,大舅遗憾地说:“唉呀!一眨眼的功夫你俩把好几块钱叫风给刮跑了,我算是把你们看透了,你俩是一对儿败家子。”

02

一九九五年秋天,我到镇上的中学里上了初中。当时的乡镇中小学生有一项重要的社会实践活动叫:勤工俭学。

小学时,勤工俭学还不当紧,一学期一个学生要交五元钱勤工俭学费。放了学,小学生到街道上拾一拾啤酒瓶,捡一捡硬纸板,再把家里的旧书旧报纸、废铜烂铁归拢归拢,卖到旧品收购站里去,把那费用交上去。小学生们都在搞勤工俭学,能拣拾的东西相当有限。实在拾不到瓶子,家里也没有旧书旧报纸给你卖的话,父母自己掏腰包也就把那五块钱勤工俭学费给你垫上了,大不了到时候从你过年的压岁钱里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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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就不一样了,初中你长大了,勤工俭学费升了好几倍,初一要十块钱,初二初三要十五、二十。而且,初中生的勤工俭学,只要东西,不要钱。要啥东西?要草药!春季学期要白蒿芽——茵陈、蒲公英、板蓝根;秋季学期是要酸枣、连翘、柴胡。每个中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周末、收麦假和收秋假要剜挖或摘取等价份量的这些中药材,晒干后,定期交到学校里去。学校里称份量、登记,再次将学生交上来的药材在操场里进行集中晾晒后,把它们卖给药材收购站。

白蒿芽、蒲公英、板蓝根是治疗感冒、咽喉肿痛之类的药材,四五毛钱一斤吧,初一学生完成勤工俭学任务至少要二十斤干货,晒二十斤干货至少得挖八十到一百斤湿药材——挖下来未经晒干的药材。酸枣有镇静作用,三毛钱一斤。连翘和柴胡都有清热解毒疗效,连翘两块五一斤,柴胡四块一斤。不要被价目蒙骗,收购价的高低,一定意味着获取它们的难度的高低。难度高也罢,难度低也罢,完成勤工俭学,是学校里的硬任务。硬任务就表明完成勤工俭学是啃硬骨头,你得一学期一学期地往下啃。

每个礼拜一到礼拜五,只要有时间,我就得去搞勤工俭学。礼拜六礼拜天就不一定了,总有一些周末,我姨夫会开着他的工具车,拉着我的表弟王元来镇上接我,接了我之后,把我俩弄到苹果园里去干活。唉呀,太头疼了!我要不去,我就是“老逛子”!我要去,我的勤工俭学咋办?同时,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有趣的东西吸引着我——我想跟着我同学去钓鱼,我想去摘五月的李子,六月的杏,等等等等。这一种纠结不起作用,我和王元没有资格跟我姨夫争辩,这里面牵涉到学习成绩起的作用。一旦考试考个前三名,姨夫说:“光看排名呢,也不看成绩本身低,就是成绩不低光学习也不行,最后还是要劳动。”一旦考不好,姨夫说:“你们干啥啥不行,我看你们就是劳动的胚子!”那还说啥?啥也别想了,好好到果园里干活吧。

我姨夫是一个非常强壮的男人:他穿着军绿色的大短裤,光着脊背,胸前和腿上长着黑黑的毛。他在山顶上承包着五亩地,种下了几百棵能够在三年里挂果的矮化苹果树,苹果树品种大多是红富士,还有少量的新红星、北斗、乔纳金。

苹果园里拴着一白一黑两只狗,白狗拴在果园中段的一个小破窑里,黑狗拴在果园入口处一个储水的大铁罐上。给苹果树喷洒叶肥用的水,要从外面的河里一小桶一小桶提到工具车上的大水桶里,然后再一大桶一大桶存储到大铁罐子里。喷洒叶肥之前,姨夫把大铁罐上装着的水龙头拧开,把水放到龙头下的瓮里,在瓮里拌匀了氮磷钾肥。我和表弟王元抚摸着黑狗的头,逗它玩耍,等着姨夫把肥料用水调匀后,一桶一桶舀好,担到需要喷洒施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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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夫自己改造了给房屋墙壁上喷涂料的摇杆式喷涂料机,用它来给果树喷药。这一种设备的好处是,摇杆式操作令管子的吸力、压力更大,给设备连接足够长的输液管的话,能喷洒很大范围——姨夫给那机器上连接着四五十米长的管子,五亩地势狭长的果园,只要有人递送喷液管,只需移动四五次设备,就可以完成整个果园的喷药作业。更大的吸力、压力意味着,外界要有人持续有力地为农药喷施设备输入力量。我姨夫在前端手持喷头完成技术性作业,这个力量的输入者只能是一个十三岁的“老逛子”加一个十一岁的“老逛子”。我和我表弟王元轮换着摇打药设备上的摇杆,一人摇一桶,一桶完了再换另外一桶。打完一遍药,需要五六瓮药,一瓮八桶,总共四五十桶。摇完一桶得二十来分钟,反正摇呗,前端喷药作业的大人不说停,我们就不能停。我们俩吃力地摇着摇杆,在雾气氤氲的果园里谈论着白眉大侠徐良、名叫燕子的李三,以及他说的一个名叫摩罗丹的可变形人物,一聊一整天。

多年后我才知道,摩罗丹是一种治疗胀气的药丸,王元是从药盒上看来的名字编造出了一个人物及他的故事。当时,王元讲摩罗丹讲得热火朝天,我听得津津有味,我以为他是在县城看了什么我没看过的动画片。显然,当时县城里的电视安着闭路天线,比我们在小镇上使用室内外天线收的电视台要多。

我希望每天都能见到王元,我们一起谈论有趣的话题。可是,自从我俩成为“老逛子”以后,只要我们谋面,一定有一些活计等着我们。所以,我渴盼见到表弟王元,也对见到他有些心怯。毕竟还有勤工俭学的事儿,甚至我还需要忙其它种种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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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秋山亮二摄影集《你好小朋友》

03

搞勤工俭学我太忙了。

我母亲当着教师,她放了学才能给我做饭吃,我放学回到家,她也刚放学,我不可能马上就能吃到嘴里。不像我的同学们,他们一回家,家里的饭是现成的,他们一吃,碗一推,就来母亲学校寻我说:“走!去勤工俭学!”

母亲把饭做好,吃完饭,她去批改作业了。我想走不敢走,母亲阴沉着脸,那是叫我去洗锅的意思。我父亲在远方的煤矿当煤矿工人,一年没有几天在家。母亲从我小学三年级开始便不给我洗衣服了,五年级开始,她就教着我熬稀饭、擀面。大人们很有意思,明明是自己不想干这些活,还要找出理由来,我母亲的理由是:你把洗衣服做饭学会了,将来你要是娶不到媳妇,把你也冻不着饿不死。洗锅也是一样,她说:“你要是连锅都不洗的话,将来谁家的女儿跟你?”就不说这么多理由,母亲叫我干,我也不敢不干。我不干,母亲的笤帚疙瘩一定在等着我。再说了,我才十三岁,我想啥娶媳妇不娶媳妇?我管他谁家的女儿不女儿呢!我要去勤工俭学、去玩!我快快地把锅碗洗了,然后倒了灶前的垃圾,给水瓮里提满水。这才背上篮子,拿着刃片刀子,跟着早就候着我的同学去挖草药。

初中晚间要上晚自习,平常我们不会走远,只在房前屋后以及晾晒谷物的麦场四周挖白蒿芽、蒲公英。白蒿芽是菊科植物,长着类似大多数菊科植物般的叶子。不过别的菊科植物的叶子发青,而白蒿芽刚出来时青色中发白色,一到四五月间,叶片越发白起来。我手持末端裹了破布的刃片刀子在颜色发白,颇具药效的白蒿芽根下一剜,把它稍带根须地挑出来,放在篮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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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刃片刀子,须简单一说。刃片刀子用钢铁薄片制成,一扎左右长短,二寸宽。人们蘸着水把刃片刀子磨得锋利,不说把头发吹到刀锋上能够一吹两断吧,至少对着本子纸轻轻一划,刀刃划破十几页纸是轻轻松松的事儿。刃片刀子的基本用途是安装在镰刀上割麦、割草使用。小学一年级时,我有一个同学孟富刚偷偷把刃片刀子拿到学校里帮同学削铅笔:削一次铅笔,报酬是一张本子纸。刃片刀子比一般的铅笔刀快得多,孟富刚帮大家削了两个礼拜铅笔,趱了好几十张本子纸,他回家用他妈纳鞋的绳子把纸张缝在一起,做了个练习本。我们对他的操作很佩服,也都幻想过通过这一种劳动,给自己弄个练习本子使唤。不过应该都没有成功,一般家里人谁敢让你把那么大的刀子带到学校里去?

蒲公英在四五月间长出了杆儿,开了黄花。我们在剜蒲公英的时候,会摘一个蒲公英杆儿在嘴里拿舌头顶,把杆儿顶得前端分叉,卷曲在一起,好似另外开出了一朵粉色的花。黄花加粉花,两头俏嘛!

看见白蒿芽我们挖白蒿芽,看见蒲公英我们剜蒲公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拣拾到自己篮子里,回家晾晒时再做分拣。

往往这个时候,是有一些诱惑的。比如说,我们在房后的空处拾草药的时候,我一抬头可能会发现屋檐的空隙里有一个麻雀窝。我屏住呼吸仔细地听,一旦听到那巢穴里有幼稚嘶哑的鸣叫声,意味着麻雀窝里孵出了幼小的麻雀崽儿。十三四岁的少年怎经得住这种诱惑,我一定会踩着同学的肩背爬到屋檐下,把那玩物儿一窝端下来。

这一端下来,可有事干了,我得想办法给麻雀幼崽喂水、喂米粒。如果它不吃米粒,甚至我把它的嘴巴捏住给它塞到嘴里它也不吃时,我只能暂时放弃挖草药,到草丛里捉虫给麻雀崽儿吃。如果母亲对我的行为不满且扬言要把鸟崽儿扔了的话,我还得给书包里塞上烂棉花,上晚自习的时候把麻雀带到教室里去。这后面的事多了,就不详叙了,一个接一个的事儿把我忙得手忙脚乱。

一天一天在周围拾着草药,总有些周末我姨夫是不来小镇而我也不用去果园干活的。这样的周末,我会和同学们走三五里路,或到树林边,或到广阔的水库堤坝上拾草药。

树林里多生长着速生的洋槐树,一到四五月,洋槐花开,满树林都是槐花的香气。山间自有的蜜蜂、昆虫和从江浙来的养蜂人养育的蜜蜂忙碌在树林中,所有的虫儿“嗡嗡——”响着,仿佛整个山林都在振动,振动中又蕴含天地寂静。振动中生命丰富,寂静中万物生长。寂静大地里生长出的草药,一年一年被勤工俭学的学生们挖走,但大地一年一年沉默着生出更多草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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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库堤坝上阳光充裕,长出的白蒿芽又肥又大,挖一个能顶别处挖两个。看见肥硕的草药,能令人流口水。与此类似的是,我父亲曾谈及他在幼年时随我的曾祖父去亲戚家,他们去亲戚家附近的山谷里拾柴,那似乎是一个宝藏山谷,里面的柴禾多得拾也拾不过来,我父亲说那里的柴又大又粗,被太阳晒得干透了。父亲说着说着就咽口水。针对劳动的收获流口水、咽口水是一种幸福感,它不同于说是非得吃一个啥好吃的,也不同于要占有一个什么东西,它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是看中这种收获、珍惜这种收获的意思。

然而,你可能会猜到,树林里一定有一些东西诱惑着我。槐树林中间可能生出一棵杏树,杏树上长着比拇指大一些的青杏,那我和我的同学们会放下刃片刀子,像猴子一样攀爬到杏树上,把背心扎到裤子里,摘一些青杏塞在背心里,然后全身鼓鼓囊囊地从树下下来,坐在林边龇牙咧嘴地吃起那酸物儿。

水库里也一定有一些东西令我痴迷。我有一种秘诀,一种秘诀里还分着两种方法:一种方法是,只要有人曾赶着牛在水库边饮牛,牛在水边淤泥里踏出了深深的牛蹄印,我只要看见那牛蹄印,伸手去摸,必定能够摸到巴掌大小的河蚌;另一种方法也是捉河蚌的,在水流注入水库的小溪里,只要某处生着不大不小犹如筛子般大一丛蒲草,而蒲草下的河泥有沙子状的颗粒的话,我在里面至少能摸五六个河蚌。我抵抗不住地要去摸这些玩物。我可能剜挖草药也就挖半个钟头,其余时间全部用来寻觅河蚌及相关水生生物了。回家的时候,篮子里提了一篮子底白蒿芽,其余空间全装满了河蚌。我回家给脸盆里装上沙土,把河蚌养育在脸盆中,大大小小养了好几脸盆。母亲不得不去再买新脸盆回来使用,不过用不了多久,我会给那新脸盆里也装上河蚌。

我爱我的家乡铜川(我在铜川如梦般的少年时代)(8)

■ 图源:秋山亮二摄影集《你好小朋友》

我和我的同学们往往借勤工俭学的名义在外玩耍,吃了饭出门,看见天暗才要回家,刚一上路,天便彻底黑了。

那时,我们不是身处夜莺开始啼叫的山林,就是走在拥有水库的漆黑山谷。一般回家的路,只是一条窄窄的羊肠小道。回家要翻山、要越沟。天上有时有月亮,有时没有月亮。不知远近的枯枝上一定有猫头鹰在“呜呼——”着叫,草丛以及路边的作物田地里也间或有獾、兔、锦鸡等“沙沙——”穿行,再加上夜莺那一种孤独叫声的点缀,不由得我们这些少年会想起一些精灵古怪的故事,想起电视里播放的《聊斋》片头那个红灯笼。

羊肠小道上,人不能并排走,有人走在前面,有人走在后面。走在前面的人可能会遭遇未知的事物;走在最后的人会怯火着后方是否有来物。这样的话,人人都想走在最中间,前有开路先锋,后有人断后。我们遇到这样的情形时,都会相互说,已经天黑了,没有办法了,慢慢朝回走吧。但是,当土崖上突然掉下一块土“哗啦哗啦”发出响声的时候,我们都紧张了,人人都想走到中间的位置里去,脚步就忍不住得加快了。最后越走越快,几乎每次,我都是在暗夜里连扑带爬地跑回家的。

就等于是,我非常非常忙,忙碌中勤工俭学搞的不咋地,一天一天还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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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叶面肥、营养液喷个几回,再给苹果套袋、摘袋,一旦到了十月,红彤彤的苹果成熟了。

一九九六年十月,我姨夫把我拉到果园里摘苹果。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看见苹果园中段拴白狗的地堰有一簇酸枣树长得不错,我思谋着把它搞了勤工俭学去。我在看果园的简易棚里拿了一把镰,找了根木棍削了个杈子,带着表弟王元,要去拿杈子顶着酸枣树,把它们一树一树全削下来堆在地上。

之后我会用棍子敲打酸枣树,把酸枣从树上震落,聚作一堆,然后使唤笤帚把地上的酸枣连枣带叶扫到簸箕里,把它们一簸,剩下干干净净的酸枣果子。我估计那一簇酸枣树至少能完成十斤的勤工俭学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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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低处的酸枣树削完,高处我不想爬上去,我指挥我表弟王元,我说:“你小你灵活,你上去削去,你削好了我给你一本连环画。”

王元手持镰刀,踩着地堰上的料僵石,爬了两米多高,去削高处的那些酸枣树。突然,王元脚下蹬翻了缠在料僵石上的一棵腐朽的树根,从树根下爬出一条两尺多长的“绿菜花”蛇来。“绿菜花”蛇人们以为是无毒蛇,其实“绿菜花”的学名叫虎斑颈槽蛇,它是用后槽牙注毒的剧毒蛇。“绿菜花”在树根下好好呆着,冷不丁来了外界的疑似入侵者,它身子贴在土堰上,头昂起来了。王元还在专心致志地削面前的酸枣树,我看着蛇“嗯啊”着喊不出字儿来,旁边的白狗拽着拴它的铁链大声吠叫着。眼看那“绿菜花”要低头一叮,咬了我表弟。这时,一只大手拽住了蛇的尾巴,蛇回头去咬拽它的人。只见我姨夫黑着脸,皱着眉头,揪着蛇尾巴一抡,把“绿菜花”抡直,再一抡,把那毒物抡到土堰上面去了。

我姨夫呵斥我表弟从高处下来,让他跟我站在一起,让我们俩伸出手,他用他厚厚的巴掌在我们手心里一人拍了一掌,他说:“我看你俩是不要命了!俩人一对儿活宝!”继而他又问,“削酸枣干啥?能吃完这么多?”

我捂着疼痛难忍的手掌,结结巴巴说学校里要完成勤工俭学任务,要多少多少斤酸枣。我姨夫说:“滚!”

苹果收完后的一个礼拜天,姨夫开着工具车来到我母亲的学校,从车上卸下一个化肥袋子堆在母亲办公室外。他看见我了,下巴努了一下那个袋子,我过去打开一看,哇,满满一袋酸枣!我笑得跟一朵花儿一样,赶紧洗茶壶洗茶杯,给我姨夫泡茶喝,我姨夫说:“今天我看你还出息了!”

原来,我姨夫忙完苹果的事,他担心我不得不去完成勤工俭学而继续削酸枣树。十月的季节,酸枣树丛里不是隐匿着将要冬眠的蛇就是暗藏着蜂。一年间,在果园里吃饱喝饱的蜂在酸枣树丛中筑窝,要是我不长眼把它们惹了……于是,我姨夫自己戴了手套,穿了厚衣衫,小心翼翼地把果园边的酸枣树全削了下来。

那一袋酸枣确实够分量,那是我多年搞勤工俭学交东西交得最多的一回,班主任号召全班同学向我学习。

05

时间到了一九九九年,我还是和蛇打了一回交道。

秋天,我在县城里上高中二年级。或许因为高中是县城中学,又或许勤工俭学制度已经取消,高中时期再没有勤工俭学的任务。十月一放七天国庆节假,我照例要到果园里帮忙摘苹果。那时,我们当地已经大量种植苹果了。我父亲从煤矿上买断工龄回到家乡,我祖父给了父亲三亩地,我姨夫给了我家一百多棵苹果树苗,我们家自己种植的苹果树已经挂果,开始收获了。

据说,收购价一块七八毛钱的商品苹果,在南方已经可以卖到三四块钱了,甚至最优质的好果子,可以卖到一斤七元五角。我姨夫钻研了其中的诀窍,从一九九七年开始不满足于自己种植苹果,他转而把更大的精力用在培育苹果树苗、修建苹果库,以及替外来客商收购优质的苹果上了。

我家种出的苹果也要卖给我姨夫。

那一天应该是十月六日,父母和我把苹果全摘下来堆在地头了,专等我姨夫派人来装果子。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下午两点多,父母饿了,先回家去吃饭了,叮嘱我在地里看住摘好的苹果。

我爱我的家乡铜川(我在铜川如梦般的少年时代)(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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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个冷天,风吹着一阵儿一阵儿的凉,但是太阳还行,时不时从云里钻出来,晒一晒收获着果实的大地。大人回去吃饭,让我在地里等,我心里是有些憋屈的,再加上风一吹,太阳一晒,我肚子饿,嘴唇发干,脸发疼。又冷又饿吃苹果,越吃越不舒服。我从看果园的小屋里拿了一根木棍,百无聊赖地挥打地堰边的狼尾巴草。打着打着,我看见堰边一处地方在阳光之下闪着亮光。我提了棍子近前看,看见半堰里有一个小土台,土台上有一处二寸粗的地穴,穴口堆了一堆蛇,缠在一起。蛇身上的鳞片散发着光亮。那些蛇说黑不黑,说灰不灰,身有褐色的斑纹,有粗的,有细的,粗的有锨把儿粗,细的跟大拇指差不多。那一堆蛇,我估摸着咋也有二三十条。

到现在为止,我并不知少年人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性,至少我并不明白我少年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不知道是好奇,还是就是要耍胆大,我当下就回到果园小屋,用给果树修理腐烂病的禅杖,在屋外的杨树上铲下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将树枝的前端削成一个杈子。我举了有一丈多长的杈子就去地边叉那些蛇里最粗的一个,我根本没想蛇会不会窜起来攻击我,我也没想过我叉了蛇干什么使唤,反正我使劲叉了过去。

只能说蛇很多,这些蛇表面下面还拥挤着更大一大堆蛇,杈子叉不到土上,吃不住劲儿,身体丝滑的蛇们争先恐后钻回地穴里了。

云把太阳盖住了,天更冷了起来,我没叉住蛇,脸上干疼干疼的。我回到苹果堆前转着等家人,等我姨夫。约莫过了一刻钟,太阳又出来了,天似乎暖和了一点儿,我又持着杈子去地边。那堆蛇又出来了,我算掌握了一个窍道,那就是:蛇爱晒太阳。我这下学精了,照着在土边的粗蛇去叉,一下叉到一条蛇的七寸上。别的蛇受惊钻回地穴,这条粗蛇被我叉在土上前后扭动,蛇额头上长着“王”字纹,看起来有四五尺长,它又肥又壮,扭动着身躯要逃离我的杈子。蛇越动,我越叉;我越叉,它越动。我和大蛇这样一场斗争令我忘却了周遭的一切。所以,当姨夫带着装苹果的人来到我家果园的时候,看到的是人蛇大战的场面。巨蛇甩着身子把土打得“啪啪啪”,我咬着牙使劲把杈子往土里叉……我姨夫拍着手叹息道:“唉呀!我是把你服了,你这娃绝对是成了一个老油条了!你是闲的学驴叫唤哩,叫你到地里看个苹果你都跟长虫过不去么!你说你到底是咋回事呀?”

据说,我姨夫回去把这事说给我表弟王元听,王元眨着眼睛一个劲儿问,后来呢?后来呢?姨夫说,后来啥?王元说,后来那长虫咋办了?我姨夫到他儿子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说:“你跟你老表你俩是一个式子,光知道弄闲的。”

蛇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在大人的嘲弄下,我把它放了呗!眼看秋季要冬眠了,蛇遭遇了一场危险,估计把蛇也弄紧张了。以后的几年,但凡我去我家果园路过那处地方,我还是会忍不住地去看那一窝蛇在不在。再没看到过!估计蛇们也是服了,早就找地方转移了。这好好地晒太阳,冷不丁的,谁受得了那一叉呀,总不能年年都遭那罪吧!

我爱我的家乡铜川(我在铜川如梦般的少年时代)(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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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有人的少年时期截止于早恋,有人的少年时期截止于外出打工。我觉得我表弟的少年时期截止于他停止谈论动画片,停止谈论某一个故事里的人物。他是小城里过早接触到电脑游戏的人,迷恋上电脑游戏终止了他的少年行。王元在一九九六年就拥有了小霸王学习机,说好是在学习机上练习打字,然而他的学习机只是被用来打游戏。一九九九年我上高二,王元上初二,他就要去街边的电脑厅里打单机版的星际争霸游戏。再后来,他是去和人联机打红色警戒游戏。

我在表弟家里翻看他曾经的读物,有《格林童话》、《伊索寓言》、插图版的《镜花缘》以及因电视剧《封神榜》而买回的《封神演义》等。我曾看到一本夹在书中的作文本,王元在作文本上写着一篇关于我的记述,他写道:

我的表哥是一个了不起的少年,他会养麻雀,会上树,会捉螃蟹,会各种各样好玩的事。我的表哥还爱看书,他会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知道很多很多事情。我喜欢和我的表哥一起玩,每次他来我家的时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每次他离开我家的时候,我不敢看他离开,我躲在被窝里哭泣着像一只老鼠……

我的少年期还要长一些。我大舅家盖着二层的楼房,我坐在大舅家的水泥楼梯上看我表哥的《科幻世界》、《世界未解之谜》以及种种《童话大王》、《故事大王》之类,一看一天,吃饭时也要抱着书看。当我看了那些书,我去防空洞里寻觅过蝙蝠,看到葫芦则要想象个《宝葫芦的秘密》,我还用电石发明过电石灯,用卡片做过帮人猜测姓名、年龄的二进制算命工具……当我要谈论《黑龙潭的秘密》里黑尾巴龙在黑龙潭里摇摆尾巴甩出的气泡实际上是地下的沼气析出时,我表弟王元跟我谈论着“红色警戒”里光棱坦克的大作用;当他非常兴奋的告诉我,他可以一对三家“疯狂的敌人”时,我还痴迷于在水库边上捡回一堆小小的蛋,要学着书上少年人的智慧,从蛋里孵化出鳖来。

我们仍旧是合作伙伴,仍旧需要去姨夫的苗圃里为幼小的苹果苗拔草,仍旧需要推着碌碡平整苹果库顶部的虚土,防止夏天下大雨,水漫进果库里。无论跟着姨夫去拉鸡粪,还是一起装卸苹果,我和表弟王元在干这些事儿的时候尽心合作着,但是我们谈论的话题走向了两条路。

我爱我的家乡铜川(我在铜川如梦般的少年时代)(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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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年五月二十日,我姨夫意外身亡,时年仅四十二岁。从此以后,我长到四十岁,无论我多么惫懒,没有人再叫过我“老逛子”,没有人再称呼过我表弟王元为“老油条的狐朋狗友”。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刺激着我和表弟让我们去干什么活了,也没有人认为我们不干活不对。甚至在社会上,孩童还帮不帮大人干活已经是两说了。

不过突然间,我觉得玩耍失去了意义。

我不干啥体力活了,也不玩耍了,我的少年时代结束了。

作者 | 王文东 | 铜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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