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攀凤翼,云雨散洪池。
相和歌·猛虎行
与君媾新欢,詓配于二仪。
充列于紫微,升降焉可知。
梧桐攀凤翼,云雨散洪池。
【说明】
疑此诗作于建安十六年(即公元211年)之后到延康元年(即公元220年)之间。《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谓“建安十六年,为五官中郎将,副丞相。二十一年,立为魏太子。太祖(曹操)崩,嗣位为丞相、魏王。尊王后曰太后,改建安二十五年为延康元年。”从诗意推测,最早应作于任五官中郎将、丞相副之后。因为此时才有资格“与君媾新欢”、“充列于紫微”。表现了他在经过相当的努力之后方才得到这个来之不易而又极为重要的职务,且流露了将冒险大展身手的决心。
【简注】
①猛虎行:乐府《平调曲》名。《乐府诗集》题解中载其古辞四句“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似非全篇。后人作此题者,或写客行,或写功业未建的苦闷。或以猛虎比喻封建社会的贪暴苛政。题旨不尽相同。曹丕、陆机都有此题。
②与君媾新欢:媾,宠爱。新娘新郎沉醉于相爱之中。
③詓配于二仪:詓 ,鼻息声。这里喻调和。二仪,指天地。成公绥《天地赋》“何阴阳之难测,伟二仪之囗阔。”意谓此新郎新娘是天生一对的和谐。
④充列于紫微:紫微,即紫微垣。星官名,在北斗以北。按《步天歌》有星十五颗,分两列,以北极为中枢,成屏藩的形状。东藩八星,由近斗杓的左枢起,顺序为上宰、少宰、上弼、少弼、上卫、少卫、上丞。西藩七星,由近斗杓的右枢起,顺序为少尉、上辅、少辅、上卫、少卫、上丞。左右枢之间叫阊阖门。曹丕此句谓自己有幸能进入中央领导班子,列位辅弼而股肱皇上。由此可证,此诗作于曹丕进位丞相副之后或在受汉禅之前。
⑤升降焉可知:升降即升沉。旧谓宦途的得失。唐·李白《送友人入蜀》咏“升沉应已定,何必问君平”。孔融《杂诗》咏“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幸托不肖躯,且当猛虎步。”曹丕此句谓有幸劬劳王室,则个人荣辱就不计较了。
⑥梧桐攀凤翼:梧桐,一名青桐。落叶乔大,夏季开花,雌雄同株。《焦仲卿妻》咏“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攀凤翼,即攀龙附凤。《法言·渊骞》“攀龙鳞,附凤仪。巽以扬之,勃勃乎其不可及也。”此以龙凤比喻圣哲,谓弟子因圣哲以成德。《三国志·蜀志·秦宓传》:“如李仲元不遭《法言》,令名必沦。其无虎豹之文故也。可谓攀龙附凤者矣。后多以龙凤指帝王,谓臣下从之以建功立业。”《后汉书·光武帝纪》“(士大夫)从大王于矢石之间者,其计固望其攀龙鳞,附凤翼,以成其所志耳。”杜甫《洗兵马》诗“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后亦泛指攀附有权势的人以猎取富贵。又古诗《橘木由 垂华实》咏“人倘欲我知,因君为羽翼。”又汉·苏武《别诗》咏“何况双飞龙,有翼临当乖。”曹丕此时岂无欲登九五之意?
⑦云雨散洪池;云雨,比喻恩泽。《后汉书·邓骘传》“托日月之末光,被云雨之渥泽。”池,池塘。洪池,浩大之池。曹丕此句谓,众百姓如池塘之鱼,都被皇恩所渥泽,巨池中众多鱼虾总是不断地普被云雨之恩。晋·阮籍《咏怀·其十一》咏“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
【释义】
曹丕用《猛虎行》为题,颇有深意。似寓四层:首先孔子曾言“苛政猛于虎。东汉之末暴政迭加,百姓苦不堪言。曹丕或许以为春秋如此,而汉末亦如此。
其次《猛虎行》古辞谓“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这首古辞表明了决不做恶人的慈悲愿望。在深层次中更不无有存改变苛政的志趣。
再次,古人以皇帝取象于紫微星,而三公九卿诸大臣取象于紫微垣诸星,以拱卫紫微星尽放光华。曹丕在进位五官中郎将并摄丞相副之后,位在三公之上,故自称“充列于紫微”。古人谓伴君如伴虎,所谓猛虎行岂无此意,或一言可进位九五至尊,或一言可陷身首异处,至于潜龙勿用之兆随时可现,故发“升降焉可知”之叹,乃实忧患所致。
末次信愿坚毅,纵使前途荆棘满布,他不考虎穷则独善其身,一意酬酉襄 达则兼济天下。这是将个人荣辱置于脑后,充分利用现实有利时机,锐意进取,为实现大愿,有梧桐而行攀龙附凤之谋乃正在其时,举“云雨散洪池”之壮业可天成其愿。
这首诗挖掘其内涵,曹丕蓄谋九五之位定然无疑。表面看来,似乎意在攀龙附凤,但不难看出,确实意在至尊,不然“云雨散洪池”之业,非独攀龙附凤者所能为,唯龙飞九五者可普降恩泽。效猛虎之迅猛改衰汉之苛政,普降云雨而施鸿恩于天下,岂非猛虎之行郁?
《易·革卦》谓“已日乃革,元亨,利贞,悔亡。”曹丕此诗可以看作是对《易·革卦》的理解和运用。《易·序卦》谓“井道不可不革,故受之以革。革物者莫若鼎,故受之以鼎。”又《易·杂卦》谓“革,去故也。鼎取新也。”曹丕这首诗中,确实蕴藏者革故鼎新之意。
《革卦》卦辞谓“已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即在祭祀的日子里就以诚信的态度,这样一开始就是很顺利的,用于占卜就会有吉利的结果,灾祸也会自动消失。“与君媾新欢,詓配于二仪。”这就是说只要能够获得君主的信任,就可能灾祸消失而得到配享天地的机会。“初九,巩用黄牛之革”,谓宜用黄牛的皮来包裹。把自己的宏图大愿深深的隐藏后,使君主不疑惑才能取得“媾新欢”的效果。“六二,已日乃革之。征吉,无咎。”如果在祭祀的日子里就用黄牛的皮来包裹它。这样外出讨伐,一定会取得吉利的结果,也不会有任何过失。黄牛是诚朴而任劳任怨的忠厚象征。如此忠厚而尽职王事,积极奋发,定然有好结果,则“詓配于二仪”就会变成现实。
《革卦》“九三,征凶贞厉。革言三就,有孚。”但是在另一种情况下去主动出击,讨伐别国,是不吉利的。这需要思考一下以后的情况会是怎样,仍觉得是潜伏着危机。然而如果还是用黄牛皮包裹而祭祀,言祝三遍,加深了自己应有的虔诚,那么主上对自己的信任感也会同步上升。
《易传·系辞》谓“三与五,同功而异位。三多凶,五多功,贵贱之等也。其柔危,其刚胜耶。”此《革卦》“九三”即三爻,正所谓“三多凶”尽管与五多爻同功,但因异位故多凶。曹丕“充列于紫微,升降焉可知,”实深有《革卦》“九三”爻辞所含之忧。虽位列紫微垣中,但毕竟仍为臣下,与皇帝九五至尊之位仅隔一步之遥,不啻隔千难万险,其升降荣辱祸福吉凶几不可测,这是一个跋前踬后如同针毡的位次,故所谓“三多凶”。
《乾卦·九三》亦谓“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由此可知曹丕欲达九五之位,深通君子惕惧之道,毫无妄乎所以之心。时时告诫,忘掉荣辱,劬劳王事。此宋人寇准“只做好事,莫问前程”意。只做好事,才能真正为自己的前程负责。曹丕“充列于紫微”大为不易,按《革卦》“九三”解,可以说基本上凶多吉少,但是如果恪尽臣忠,获得君主信任,以诚孚之德,化解惕惧之忧,以至于无荣辱可计,又何须定知升降?曹丕此三、四两句表明在此险地,如果鼓足勇气,锐意进取,而柳暗花明之光岂不可见?而锦上添花之果定然可摘。是故此两句是曹丕暗下决心,砥石厉 自己,蓄势待发之证。
《革卦》“九四,悔亡,有孚,改命吉。”“九五,大人虎变,未占,有孚。”“上六,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征凶。居贞,吉。”此三爻可简解为,如果坚定诚孚信念,持此德操,就会改变命运而实现目标,就会如猛虎生风而威震山岳,再无需占卜升降,而号令天下之功可收,但是必须象捷豹一样毫不犹豫地改变自己的一切错误行为,决不学那些无大志的小人矫掩遮盖自己的过失,因为那样就会弄巧成拙。要有所作为,一展宏猷,无异如梦幻泡影,其升降荣辱吉凶祸福,已不问可知。特别是“居贞吉”其辞深有可玩之处。故曹丕谓“梧桐攀凤翼”,或许就是深悟“居贞吉”其辞之深诫而所发。“居贞”就是深居简出,蓄势待发,伺机运筹,切勿轻举妄动,同时必须积聚诚孚之德,如此,必吉无疑。曹丕“梧桐攀凤翼”是在距九五至尊之位,似近实远的“充列于紫微”的特定环境场合之中必须采取的“居贞”措施,这无疑是明智的,也是此一时不可或缺的“有孚”之德。这种攀龙附凤既包含了韦舀 晦之砥石厉 ,也包含了谦德之光。如此,必悔亡而元亨。此时行攀龙附凤之计,异日展君子豹变之谋,则“云雨散洪池”之壮业定然可就。如此则千年前孔子所谓“苛政猛于虎”之虑可释,而周文泽及枯骨之恩可布。故与君媾日新之欢,可配享天地而布甘霖于大邦,乃欲登九五者,实深谋远虑之筹也。则于帷幄之中深演王道而行大化于天下,其曹丕之谓耶!窃以为此《猛虎行》是曹丕在研读《易传·革卦》之后所作。
疑《革卦》乃夏末汤王革命之后,商鼎建立而赋意遂新。曹丕素怀大志,读《革卦》而悟鼎新之机。汉末天下大乱,诸侯并起,历史舞台,擂赛急急,各路豪杰,纷纷落马。而曹氏父子,稳坐钓鱼台,煮酒论英雄,坐观成败而虎视天下。曹操欲博周文王之名而曹丕欲操周武王之实。此正宜演商汤革夏故事之秋也,所谓天与不取,必受其咎。曹丕借父持汉柄之机,未雨绸缪,在紫微垣中,演绎宫廷之变,先登九五而后“居贞。”然后再兴云布雨而遍洒洪池,成就以魏代汉之壮业,正所谓大丈夫运筹帷幄也。
然孔子《孝经·诸侯章》谓“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盖诸侯之孝也。《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水。’”以此衡判,曹丕既“充列于紫微”,需虑履霜坚冰至,日惕惧而三省乎己则可,实不宜再有升降烦恼之思。思虑升降,必迷惑于荣辱,荣辱感日重,则不易把握进退之机。故《诗》有“如临深渊”之诫。曹丕已位在诸侯之上,不思诚惶诚恐尽诸侯之孝,仍留意于“升降”。无克己复礼之意,有攀龙附凤之心。 西云 酉襄 云雨,欲散洪池,岂非暗藏“天下归仁焉,舍我其谁”之机乎?不顾荣辱升降而决意冒险一搏,正《猛虎行》之谓。身为诸侯而诸侯之孝未尽,又思尽天子之孝,欲获“一人有庆,兆民赖之”盛誉,亦属不忠不孝之列。孔子又谓“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知“攀凤翼”未必为孝,而“散洪池”亦未可言忠也。昔日舜在河滨,见渔者争取深潭厚泽而布纟网 ,将老弱者挤迫于急流浅滩而枉捞,心中恻然而哀,遂教渔者将深潭厚泽相让,期年之后,人皆以争利为耳心 。实为舜之苦心所化。以佛法而论,凡一言一行一事全不为自身起念,全是为物立则,此所谓天下为公之度。今曹丕既充列于紫微,又攀龙附凤,效猛虎之行,谋取荣登九五,不独与佛法无涉,实大亏于帝舜天下为公相让之意。《安士全书》谓“出而事君,行一事,毋谓君不知而自恣也。刑一人,毋谓君不见而作威也。事君如天,古人格论。此等之处,最关阴德,试看忠效之家,子孙未有不绵远而昌盛者。”
观曹魏兄弟相迫,且旋为司马氏所篡。徒使后世,喟然而叹。谁又深究苦果之根由乎!
【文丨郑世昌。作者系立身国学网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华文化复兴联合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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