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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芳华?
仅在电影院看过一遍,并不会二刷,仅有的截频依靠豆瓣选取。文科生对于硬性的电影技术问题不提,仅仅将这部评价两极化的电影作为一个文本来讨论,众口难调,不能面面俱到。回头如果有空读一下严歌苓的原作之后可以再比较一下,但是据说这部电影不成功的很大原因在于严歌苓的原著而不是冯小刚的创造上。
剧评自然会有大量的剧透,请非战斗人员撤离。
“我不禁想到,一代人的芳华已逝,面目全非,虽然他们谈笑如故,可还是不难看出岁月给每个人带来的改变,倒是刘峰和小萍显得更为知足,话虽不多,却待人温和。原谅我不愿让你们看到我们老去的样子,就让荧幕留住我们芬芳的年华吧。”
《芳华》的这最后一段抒情式结尾没有让我产生丝毫的感动,回过头来这种旁白式的最为经济的叙述方式反倒是本片最为致命的短板之一。这一段话,试图笼统的把寥寥一群文工团青年人的青春岁月称为“一代人的芳华”,仿佛是要把电影院中所有注视着屏幕的观众也摄入到所谓的“一代人”之中,摄入到自己所经验和想象的文工团版“致青春”的乡愁之中,然而电影中呈现出来的却是一个根本没有立起来的支离破碎的集体,一个从一开始便没有集体归属感、用一顿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最后的晚宴便可以打发的集体,渗透在这个集体之中挥之不去的是个人被集体所伤害的挥之不去的疼痛感,刘峰和何小萍显得更为知足,话虽不多,却待人温和不错,问题是,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所以,在怀念芳华前,必须先明白,究竟是谁的芳华?
何小萍:
故事的展开在张国立客串的老师傅刷政治标语开始,在仿照《百年孤独》的叙述开头中(尴尬的是这个开头真的是除了开头外仿佛没有任何作用),刘峰带领着何小萍进入文工团,让这个与右派父亲“划清界限”的姑娘进入一个远离政治风暴的安全港,通过自己在舞蹈方面的努力来寻得一个安身之所。指导员一开始就很认同何小萍的基本功:“当年我在北京就想要这个何小萍,只可惜名额不足。”何小萍自然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两天两夜的旅途劳顿后没有做热身活动便回应指示拼命展示,摔倒是很自然的。从小吃苦长大的何小萍第一次享受到不受限制的淋浴高兴地起舞时,对于她来说像是一种全新生活的开端,但不是获得政治身份上的清洁意义上的解脱,何小萍从未忘记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是通过艰难曲折的努力获得斗争频繁与物质匮乏的外在社会所没有的一线自由和充裕。
文工团本身是一个政治团体,内部有着清晰的条条杠杠,政治背景尽可能地被放在电影的背景位置,大量的符号娴熟运用代替直接的人物冲突快速推进了时代的切换。随着时间的向前推进,观众更是可以感受到集体的凝聚力日渐的消散,片中青年人对于政治本就不高的热情在演练缅怀领袖的编舞时要求的沉痛严肃无法阻止舞蹈时自然而然产生的欢乐感。文工团看似一个受到外在政治影响波动比较小的伊甸园,一群年轻人仿佛可以在歌唱与舞蹈中度过自己的青春年华,但是外界社会的影响其实早就渗透到了这个集体之中,成就了电影选取文工团作为标本的合法性。
较之用个人在大时代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路数去批判集体主义,这部片子其实揭示(当然也没有批判的力度)的主要还是文化大革命都没有根除的一个阶级差异和阶级固化的问题,这种问题在集体生活中以更为间接复杂的形式表现出来,相较于集体主义没有给予个人充分的选择余地,同一个集体中因为政治出身高下有别而形成的小团体对个别人进行的排挤或许更能触及当下人的痛点。在这个视点上,对于谁的芳华这样一个问题的回答会显得非常直接粗暴:这是郝淑雯的芳华,这是陈灿的芳华,而不是刘峰和何小萍的芳华, 甚至也不是萧穗子和林丁丁的芳华。
在这部电影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具有政治免疫功能,就像郝淑雯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作为干部子弟的优越感一样(当然现实中我们自然会更加喜欢像陈灿那样更为谦虚友善的干部子弟),萧穗子和何小萍对于自己父亲背负的政治十字架更是有着切身的痛楚,但从电影已经暗示何父背负的罪责更为严重,以至于需要何母改嫁带着女儿与其划清界限。何小萍新来者的身份和郝淑雯对于她的汗味儿的调侃本不足以导致她后来受到的排挤,偶然的军服事件中她自作主张的借用和极不明智的谎言,不巧遇到了郝淑雯和林丁丁,一进来就上纲上线成为了个人品质问题,要不是何小萍恰好撞见了林丁丁被男同志喂食橘子罐头的事件(不好意思这位男同志我没有注意你的名字)导致林丁丁投鼠忌器,想必指导员和政委都必须隆重登场一次。换做是爽朗大方的萧穗子,恐怕就不会有这类事情发生,内向的性格和政治意识的淡薄是是铸就何小萍在集体生活中不幸的内因。从此何小萍在高傲的郝淑雯眼里恐怕配不上军服的荣誉。
集体主义时代的情感压抑与言说无力更多的表现在刘峰而不是何小萍身上,另外何小萍对于刘峰的感情的成分相当复杂,“从来没有感受过善意的人最能够感受到别人的善意”并不足以容纳何小萍对于刘峰的所有感情。被孤立的何小萍对于这个带领她进入文工团并一直帮助她的善良年轻人有着感激与依赖,对于刘峰向林丁丁而非她表白的失落程度表现的并不明显,当然这也源自于当时青年人对爱欲的表达受到严格的限制有关,从何小萍后来让萧穗子告知林丁丁她的恨意来看,何小萍对于刘峰有着深挚的感情,这份感情一直延续到十几年后。何小萍在送别刘峰前面对其他男性战友投来的目光大声宣告的“刘峰,明天我来送你!”,是她那时候所能表达的最深沉最激烈的话了,后来何小萍能够在前线医疗队上坚持下来观众自然也不会感到意外。
集体在刘峰孤独的离别时其实已经宣告了它的死亡,何小萍在对集体丧失了最后的期待以后再不去争取舞台上出演的机会,冒着被上级处分的危险去撒谎作假,在政委当众宣布了对她的处分后她的微笑何尝不是一种自我解脱的标志。豆瓣上对于电影故事的简介中是这么描述刘峰与何小萍的境遇:乐于助人、质朴善良的刘峰,和从农村来,屡遭文工团女兵歧视与排斥的何小萍,“意外”离开了浪漫安逸的文工团,卷入了残酷的战争,在战场上继续绽放着血染的芳华。这种血色浪漫的描述方式从结果上来看或许没有什么问题,但从动机上都故意忽略了二者在遭受集体的排挤内心的痛楚加之灰暗的前路在他们内心中产生的格外强烈的自我毁灭冲动。唯有理解了这种自我毁灭冲动的存在后,才能明白刘峰宁愿牺牲在战场上的英雄主义强迫背后包含的复杂性,当然其中也包含着战友情的存在,刘峰冒着枪林弹雨带着战友冲锋、不顾自己右臂动脉击穿单手想拉出陷在泥潭中的战友,都证明刘峰想成为的英雄不是个人主义的英雄,而是为了集体做出贡献的英雄,然而其目的包含着用光荣牺牲的荣誉洗刷政治污点的动机。
何小萍的情况在精神科大夫给出的冻白菜回到室内变质的隐喻中给出了解答。相对于刘峰,何小萍对于生活有着更少的期待,父亲的死讯和将来依托的可能对象刘峰的被迫害,恐怕使何小萍对生活的期待降低到了冰点,使她失去了在文工团原有的积极性。残酷的战争使她进入到了更为广阔和普遍的情感体验中,然而却没有能迎来自己的美好时光,过去在集体中被排挤的何小萍面对英雄的荣誉精神受到剧烈冲击(这个情节发展其实实在让我感到难以接受,包括后期何小萍的恢复过程电影也没有任何的交代),一下子就成为了精神病人。穿着病服的何小萍听到文工团最后一次慰问表演听到舞台熟悉的音乐后独自一人走到门外的草地上独舞固然显得忧伤美丽,但是不要忘了见证者只有看护她的医生,规避了集体与个人的正面对抗,当然也不会有原有集体中犯错者对于她的道歉。
这一声道歉一直到最后都未曾有过,却是在叙述者温和的安慰声中寻求一种抒情的、象征性的、莫须有的和解。
刘峰
刘峰的遭遇表面上是作者对于活雷锋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的惋惜,其实更包含着对于雷锋精神的核心——螺丝钉精神的批评,刘峰本质上是在雷锋精神所产生和受推崇的时代遭遇改革瞬间瓦解后的牺牲品。同行的朋友对于时代的变化有所感触,说我们生活的时代自然也时时刻刻发生着变化,但是电影中所描述的时代更为剧烈,剧烈的像是有人用榔头哐哐哐地砸碎了时代的幕布,让刘峰难以反应过来。
刘峰绝不是没有头脑,刘峰是真的善良。他从连队中来,因为自己的努力表现被调到了相对安逸能够获得更多个人发展机会的文工团,并且在文工团中是大家所共同知晓的活雷锋。一个集体中出现了一个特别活跃的活雷锋本身说明着其他人并不是那么活雷锋,文工团中绝不乏像林丁丁、朱克那样的利己主义者存在。活雷锋本身虽然是一种宣传和号召,但是现实中唯有真正热忱善良的人能够坚持行善,并且刘峰的坚持不仅仅是日常的小事,他在参加大型的救助活动(是唐山地震?)伤到了自己的腰。活雷锋的特点是乐于助人不求回报,殊不知刘峰活雷锋到一定的境界以后别人居然以为他的行善是理所当然的,走向了一种潜在的恶意。
电影在刘峰身上着力表现的主要是前两段,与林丁丁的告白事件和自卫反击战战场的表现。与林丁丁的告白其实揭示了刘峰这个活雷锋并非没有私欲,或许这种私欲在邓丽君的歌声中被催化,刘峰的自我意识也在歌声中受到加强:“邓丽君的歌好像是对我一个人唱的。”即便有着政委把刘峰叫到办公室带着个人感情倾向地嘱咐他,让他再考虑一下是否真的要放弃进入大学进修的机会,他即便做梦都想着要进入大学,但是为了能够陪伴在林丁丁身边而选择把这个机会让给王永泉(这个名字整部电影中也就出现了这么一次),于是达成了个人欲望与活雷锋精神达成一致的选项。现在自我中心主义的青年当然难以理解当时自我意识和个人话语被压制的时代,如果不是那天萧穗子恰好不在,林丁丁耍小脾气偶然地造就了二人独处的机会,我们恐怕难以看到刘峰向林丁丁表白的悲剧,刘峰对于林丁丁的个人感情之前以先前集体生活中活雷锋式的一碗面含蓄地表达出来。
尴尬的是,期待着刘峰与何小萍在一起的观众看到的居然是向着一个最不应该在一起的林丁丁表白。林丁丁代表着生活中常见的利己主义者的形态,她实在是以自己所能得到的价值最大化为行动的取舍的,这部电影最令人尴尬的叙述手法在于用最经济的旁白来取代演员的表演,同样是情感变化,何小萍在高原上拒绝出演到被处置时的那一抹微笑,都通过演员正面的表演表现出来,而电影在解释林丁丁对于刘峰的拒绝时却用不符合前后事实的台词来遮盖,大意上说林丁丁不接受刘峰乃是她无法接受原有的活雷锋偶像能够有私欲和瑕疵,但她在别人的叙述中和自己的行动中却是能够和张医生、吴干事抱在一起,还被何小萍不小心撞见,在萧穗子慌忙找出自己的金链时她自然地以为是美的装饰而亮出了自己被华侨馈赠的戒指,文工团解散后第一个匆匆回上海办出国签证的也是她。
刘峰对于林丁丁纯洁的感情与林丁丁转身对于刘峰的反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者在被在审讯时能够愤然斥责审讯者本身思想的下流,而林丁丁一回头就变成了哭诉与污蔑,无怪在上铺黯然落泪的何小萍日后让萧穗子转达她对林不可磨灭的恨意。
生活中对于爱情总会有不同的理解方式,有些人会把爱情作为理想怀着高昂的精神一路战斗下去,有些人遭遇到爱情的伤痛时会难以忘怀但却依然珍惜这段感情,有些人因为含着金勺子出身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一份感情,有些人在意识到现实的障碍后忽然明白自己的有限性转而寻求更加安稳普通的出路,有些人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忽然明白了爱情这种纯粹式的乌托邦本就不存在,甚至或许从来没有过这座乌托邦,一开始就朝着更加实在的生活前进。
在文工团用力过猛的刘峰在战场上依然用力过猛,恐怕他就是带着强烈的自我毁灭倾向奔着牺牲去的,直到若干年后再次与何小萍的见面他才意识到对方真挚绵长的感情。战争并没有给他解脱,但给予他生活上的痛楚,失去了一条手臂相对于牺牲的战友来说或许值得庆幸,但是面对即将到来的快速变化的时代,活雷锋刘峰并没有及时地从过去的生活观念中解放出来,反观从前小号手陈灿,势必有着绝对优于刘峰的政治意识和信息量,投身到了时代发展的最前端,过去对于小号的理想早已抛到了爪哇国。虽然主观上郝淑雯对于刘峰的救助以及她和萧穗子对着林丁丁发福的照片趁着刘峰离开时开玩笑说“即便是刘峰的假手恐怕也不愿意摸她了吧”都没有恶意,但是客观上却像是一击响亮的巴掌,告诉活在底层的刘峰他们并没有尊严这项权利。
萧穗子
萧穗子是整个故事的见证者和叙述者,也是整个电影中的一抹亮色。相对刘峰和何小萍来说,她是生活中更为常见的另一种好人,最为接近于正常人的好人。她在集体中有着良好的地位和人际关系,有着更为乐观大方的性格,更轻的家庭政治负担,顺其自然有着更好的结局——一个标准的幸福家庭。无论是板报也好,记者也好,都向观众说明在设定上穗子的强项是文字工作,文字工作者一般比较敏感,作为整个故事的见证者和叙述者来说再恰当不过了。
但不要忘了萧穗子也是整个故事的参与者,她用她的行动和叙述向观众展示了自己是多么无力。一开始军装事件中在指导员训完话走人以后,穗子指责“小芭蕾”林丁丁(林丁丁是电影中唯一具有绰号的角色,侧面反映了其在集体中的热度)应该吃一巴掌,当时就被宿舍长郝淑雯给怼回去。穗子并没有回应郝淑雯。这是电影中唯一一次有人站出来帮何小萍说话,后来一次何小萍被朱克欺负后政委的呵斥所针对的乃是集体的愈发严重的纪律散漫情况。往后的事件中我们在没有看到有人帮助何小萍说话,而刘峰的事件涉及对于个人生活作风的底线问题,更是没有人会站出来说话了,但刘峰被带走的那一个雨夜里,也只有何小萍一个人为他停留,可见萧穗子与她的友谊很可能出于种种现实的顾虑,停留在收到被解放的父亲送来的食物后与何分享的层面上。
萧穗子是个明白人,她一定明白自己是无力救助刘峰与何小萍的。萧穗子自己在奋力地奔向自己的爱情时候不但面临着只能用友谊来代替爱情言说的问题,她虽然已经频频向陈灿抛去了橄榄枝,无奈陈灿没有意识到其中微妙的感情,虽然自己在知道陈灿被撞的时候第一时间热烈地奔向陈灿,无私地将深藏在自己抽屉里的金项链赠与了陈灿,“我喜欢你”四个字却变成了希望陈灿继续在文工团当小号手的友谊式的挽留。陈灿本身或许对郝晓雯有好感,低调的陈灿无意间透露出来自己是昆明军区副司令员的儿子,随之而来的是郝晓雯对于陈灿的表白,当萧穗子鼓起勇气将自己生平的第一封情书悄悄放进陈灿的小号箱中后,旋即收到了郝晓雯与陈灿好上了的消息,观众再也不能够知晓那封情书的内容,镜头的特写下是萧穗子趁着大家熟睡时含泪把那封情书给撕碎毁弃在风中,至于之后萧穗子有没有再产生过这样热烈纯真的感情也就不得而知了。可以相信的是,这个集体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会对过往的记忆倍加珍惜。
如果抽离刘峰与何小萍的故事,单把萧穗子的故事放在校园情景中也并没有什么违和感,郝晓雯依然可以用“门当户对”四个字让萧穗子哑口无言,只不过相对于那个纯真年代其中所包含的信息量更为复杂。或许萧穗子更加接近于影院中的年轻人,只不过萧穗子经历了集体主义蜕变为个人主义的社会阵痛,在场的观众却大多一生下来就面临着个人主义日益盛行的大环境,萧穗子和我们所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清醒的个人在面对竞争时是无法依托集体的力量,现实中也不可能单纯地比拼个人的奋斗,最终大多数人会败给“门当户对”四个字。当然也必然会有人做出林丁丁式的选择,明确区分了生活的远方与理想的梦幻,走一条现实的多的路线。电影自然没有抹除萧穗子生活的期望,我们沉浸在萧穗子对爱的错过的悲伤的同时,也不会忘记萧穗子为了爱而奔跑的灿烂时刻,我想无论是作家还是导演都会鼓励青年人去努力追求,也同时会提醒青年人做一个清醒的个体。
在对刘峰与何小萍再次的相遇时刻的特写中,加入了萧穗子的这段叙述文工团战友的再次相会要到萧穗子儿子考上大学时刻再相聚,在这叙述中萧穗子感慨物是人非与两位善良的战友的平静时,给出的却只能是一种灰暗的安慰。我们不禁要问,既然电影中所呈现的集体本身已经是个支离破碎,是一种一去不返的过去式,那么究竟有谁能够批判利己主义者的恶意?萧穗子代被损害和被侮辱者所发出的原谅与妥协,真的能够成立么?
2017.12.20
公众号:七月十五君寻
(全文完)
本文作者“Goofy”,现居北京,目前已发表了1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Goofy”关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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