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和我也不会再有一次愉快或不愉快的聊天了。我想写她想了很久,她等我写她等了很久,想不到的是,我再写出她的名字,是这样单方面的似是而非的道别。

我和她,关于人性善恶的问题,争论了多次,终于没有结果,最后这样安安静静的决裂,她也许更加坚定她关于人性的判断,而我,说服不了一个如此自信不惑的人,也无法让她相信我的善意,别人的善意,或至少不抱恶意。

我也被人恶意欺骗过,也许眼前又是一个教训,但我总不肯相信所谓《人的本性都有恶的一面,是否真的作恶,区别只在于有没有被触发而已》。

有一次她用我的手机给一个认识不久的同学打电话,对方问她:你在这里这么久,也该有朋友吧。她迟疑了片刻,回答说:没有。我没有朋友。她用的免提,事先说让我听着——我本不想听,但这几句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她并没有把我当作朋友,也好,她总说她要离开这个城市的,不是朋友,就不会到了要告别的那天,为彼此离散而 伤感

后来又有一次,她说她就是总想和我聊天,一刻也不想分开——我翻了翻白眼,表示不可忍受她这样肉麻,然后我对她说:如果是以前,一个好朋友这样信任我需要我,我会很高兴甚至受宠若惊,但现在,我知道做朋友就像谈恋爱,两个人总有关系最好的时候,所谓“蜜月期”,但关系越近,越容易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彼此失望而疏远。所以你怎么说我好,我也不会特别高兴,以后有一天我们有了什么矛盾,甚至翻脸决裂,我也就不会特别难过。

所以现在,其实我有些难过,也许不多,毕竟我已经习惯了失去,习惯了和最好的朋友——告别:多数天各一方只偶尔问候一二,有些失去联系后半生恐怕也不会再见一面。还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我发很多条消息,她都难得回一条。我知道大家都很忙,我知道我有许多不好会让人不高兴,我知道我本来就是个孤僻的人,不善于和人保持长久亲密的关系;这两年来,我更把自己和别人的时间都视为寸金难买一瞬的金贵,不肯轻易打扰任何人,而我愿意花时间花心思问候和聊天的人如此稀少,再失去一个,对我无异于自己的一部分死去。

希望你一切平安顺遂,如远去的火车,所到之处,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和G失去联系后,在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的博客里,我写了这么一段。我有许多事要忙,拖延症一天比一天不可救药,但我想兑现我对她的承诺,想让她知道,无论她去哪里,无论我们还是不是朋友,会不会再见面,我都希望,她一切都好。

上个学期的一天,我跟G说我要写她,她很兴奋:你真的要写我吗,为什么?

但我不是只写你,还有别的人——

她皱起眉头:你要把我和别人一起写,那我可不愿意……

也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因为喜欢写字,因为一些人在我生命里留下或鲜明或深刻或两者都有的印记,我想过写所有的人,而在这任性的开始随心所欲读书写字的后半生里,第一个要写的,是认识不到一年的G。原因很简单:第一,她不是我的朋友,写她可以毫无顾忌;第二,写她就是写我自己(两个同样顽固执拗不可救药的人,一身不合时宜的女唐吉坷德),第三(这一点她最喜欢),她在我记忆里所有鲜明的印记里还是大写,突出,一下子就抓住眼球,让人过目不忘。

迟迟没有写的原因,最初是要应付作业,考试,优先级最高的读书学习;之后,是我不想说她任何不好,而她的优点和缺点都如此突出鲜明且彼此交织难以分辨,我没有把握做到不批评,不评价。但我决意抛开这样的顾虑——我也无需掩饰自己有多少缺点,对人对事妄加评判也算一个,何况至少有一个学期,我是穿着和她一样的鹿皮鞋。

2016年8月末的一个周六,我一早在Pavillon Jean Brillant 3200 二楼等着考试,考试通知说这是录取条件之一,而其实我早已在国内考过了有条件Offer上作为附加条件的TFI且报到入学,所以这说法让我觉得不可理解。既来之则安之,两年来久经沙场屡败屡战的伪学霸如我,还怕什么考试吗——这样想着,毕竟是紧张的,十点半开始的考试,我八点半就在考场外看书等候了。这时,一个黄皮肤黑头发东方面孔的女子走过来问我:你是ML吗?她直接和我说中文,我说是啊,你认识我?

她说她知道我,M大翻译专业很少中国人,今年又来了一个我。她问我收到的考试通知是怎么说的,我说了,她说那你没有问题,这个考试不影响你入学,我就不一样了,我已经在这儿读完了DESS(研究生文凭),这学期要开始读Master了,但他们十天前才通知我考这个考试,说考不过的话我的Dossier就要关了!我只有十天准备,暑假我回国刚回来,这两个月几乎没有碰过法语了!当然考不过我就不读了,也算解脱了,但那不是太丢人了吗?她越说越激动,眼泪汪汪的,说到“丢人”,眼泪刷的流下来了。

我赶紧安慰她,我也一样压力山大,但既然考试已在眉睫,还是稳定情绪好好应付吧。她的考试九点开始,我的是十点半。考完感觉不好,下午就去了地铁蓝线另一头的大图书馆借书,准备继续恶补法语。

在图书馆服务台前排队,前面是个黄皮肤黑头发东方面孔的女子——细看正是早上遇到的难姐难妹。我打招呼,她很惊讶:你叫我吗?她说法语,我说是啊,我们早上见过,你忘啦?

大g来接我了(我再也不会见到G)(1)

她想起来了。她还是很惊讶我能认出她来,而她却没认出是我。了解她之后我知道这惊讶的潜 台词是,她的外表让人可以过目不忘,而我就太平凡普通了。总之,我们二见如故,互诉革命家史,发现我俩都是一把岁数半路出家学的法语,都为了来到这里经过重重磨难及等待煎熬,如今是M大翻译硕士中硕果仅存的三个中国学生之二,所不同的是她单身,已经移民,而我是拖家带口的“老”留学生。聊了一会,她几次说她累坏了,要回家,真的不行了。看她疲惫之极的样子,我说我送你回家吧。

真的?她又惊喜又感动。于是那天借完书坐地铁先到我住的Snowdon站,叫和我同去的儿子自己回家,我和她又坐了两站到她的公寓,送她上楼。她的小公寓是方方正正的一间房加一个洗手间,靠近阳台是一个大的充气床垫——她说租房子,老搬来搬去的,就没买床;接着是一张桌子——只有桌面没有抽屉,两角各一把白塑料椅子。没有柜子,靠墙放着几件行李。角落里一台冰箱,旁边一个洗碗槽一个操作台加电炉算是开放的厨房——进门前她一再说你捏着点鼻子,这楼里没有抽油烟机,到处都是饭味。我闻到了,觉得还好,她说这个真是难以忍受。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对面墙上的一幅书法,细看是段佛经,再细看其实是块丝巾,不用说,来自中国。后来我觉得这块丝巾应该是有 故事的,她也隐约说过,但我没再细问,她也没再细说。

她说就这么个破房子,一个月要花700块,就是离学校近,省了交通费。凑合吧。

她的凑合不仅如此。她没有手机,没有微信,一年到头只穿两件T恤一件帽衫,冬天多一件羽绒背心和一件风衣。我以为自我来到M城,我的 生活已经最大限度删繁就简,比起她,我觉得我像是每天都睡在十几层羽绒床垫上。

后来她不止一次感慨,像我们这样的女人,好养活,难伺候。生活怎么简单清贫都好,自己在乎的东西,却是一丝一毫也不肯妥协。

她在乎的,就是读书。她三年前来M城,读了几个月法语欢迎班(魁省政府为新移民融入提供的免费法语培训),申请读M大翻译硕士,被拒,她找当时的系主任M.G.,M.G.说你可以申诉啊,她申诉,被录取读DESS,读了三年,申请读博士,又被拒,系里让她先读硕士,条件是考TFI证明自己法语水平。那个考试,她通过了。所以9月初硕士必修课Méthodologie的班里,我们成了同桌。那学期我选两门课,她选四门。她说她在这里的三年每学期都上四门至五门课,开始每门都是A,后来她对一个老师说我的功课都是A啊,从那以后老师们开始给她C,C ,还有不及格。

他们给分特别主观,和你学得怎么样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说。我有两门课得A-,她也这么说。但她得到的A和A-,她觉得都恰当客观的反映了她的能力和成绩。我的法语没问题,她说——好像全忘了8月末那场考试的狼狈,后来又补了一句:就是听说不行。但我读写没有问题啊,我认识的单词特别多,就没有我不认识的单词。我写的法语——你不信?那年他们把我的文件弄错了,我写了封投诉信给学校,学校马上就派了专员来处理,他们还说我法语写的特别好——我给你看看我那封投诉信?我始终没给她炫耀的机会,我相信她是写得很好,没有语法错误,行文措辞也准确恰当,但我不喜欢她这种自鸣得意的样子。而且我知道,她不止会像第一次读到一篇佳作一样赞叹自己写的好,还会不时地问我:你认识这个词吗?你知道这个用法吗?语气里充满了对我法语水平的不屑。

一次课上分组讨论,就每个人的一个研究计划写评论,口头交换意见,我把给她的意见打印出来给她,她皱着眉头看完说,你写的东西,我看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个短语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用它?你不是要给我提意见,就是为了写法语而写的吧……我们的小组有三个人,她和我说中文,对面的加纳同学D一脸蒙逼,我终于忍不住用英语回她:我是很认真地在做这个作业,在给你提意见。你可以说我写的法语有错误,但你不能这样否定我的态度。我离开教室冲进洗手间,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我学法语有八年了,但不可否认,学习的强度和深度一直不够,在国内比不上在大学里课余学一两年的同学,在这里,比不上欢迎班加DESS学了三年的G。我知道我选择这条路有多难走,但我怕的不是难,而是到头来发现,问题出在自己愚顽不灵的笨脑袋,就像拍照拍了半天不满意,摄影师说您长成这个样子,还指望相机能把您变成仙女吗。我从小就是一个自卑的人,而G说,人的自信或自卑并非与生俱来,而是来源于过去经历的 成功和失败:如果你一贯优秀,就会积累足够的自信,即使一时遭受挫败,这信心也不会轻易消失。她是足够优秀的,从小就是好学生,一路成绩优异直到大学,拿到两个硕士学位,过关斩将进入上海一所大学当老师,再移民来到C国……

而我却没有这样的自信。我一直不是个勤奋的学生,从小学到中学,我总在画画,看课外书和发呆走神做白日梦。初中毕业前我的成绩一塌糊涂,于是我妈认真和我谈了一次未来。她说你不爱学习,就干脆不要上高中了。可以去当兵,转业回来找个工作……高中和大学,从此就和你没有关系了。我呆了半晌(应该也哭了一场),对我妈说,我要上高中,考大学。从高一开始我才知道什么叫用功,一边努力一边时时感到挫败,因为在那之前浪费了太多时间,要比别人付出更多才能有不错的成绩。大学读了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其间考研半心半意差之毫厘,考GRE和TOEFL准备留学,又是一遇挫折就灰心放弃半途而废。浑浑噩噩过了这么多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一事无成,离年少时的 梦想越来越远,也许一生就是这样了,再过些年离开人世的时候也只能为虚掷光阴碌碌无为而充满羞耻悔恨……好些年里我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总是错过一场重要的考试,或者在长长的楼梯和走廊里兜兜转转找不到考场,或者面对空白的试卷写不出一个答案。有时梦里含含糊糊问自己:不是已经考上大学了吗?又半信半疑地回答:还没有啊,我还没学到最喜欢的专业,没做到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每次从梦中醒觉,仿佛眼睁睁看着急景流年逝如闪电,留我在荒凉的此岸惊惶不已。

G就像一面镜子,让我看见自己的自卑和恐惧;我对她应该也是面镜子,让她看见她自己的自负和傲骄。即使自卑如我,也不能接受她满是鄙夷的评价。说起我在国内拿到的在职研究生硕士学位,她问我:你的论文有多长?有50页吗?我说没有,我们老师不让写那么长。连50页都没有,那能有什么呀!她知道我的论文是中文的,又惊诧莫名:你不是读翻译硕士吗?论文还能写中文的?EW就这么卖文凭啊?!我反驳她,文章好坏不在长短,有多少硕士博士论文动辄上百页,无非东抄西借没有自己的思考也没有什么学术价值,一首唐诗有多长?静夜思不过20个字,这样的论文几百篇加起来也比不上。我的论文,我从选题搜集材料写初稿到修改答辩用了半年多的时间,白天上了一天班,别人下班回家,我反锁上办公室的门自己写一夜,周末不回家写两天,我写《哈利·波特》全系列的翻译,7本英文原著7本中文翻译我翻来覆去看了多少遍,每个语料都是我自己找出来自己分析评价,每个观点都是我自己的。在职研究生班一届20多个人,那两年里上一届和我们这届40多人只有3个人写出论文通过答辩拿到学位。你说EW卖文凭?M大读翻译专业的多数是Francophones(母语是法语的人),他们的论文都是法语的,那和我们用中文写论文不是一样的吗?你是不是要说M大卖文凭?

像这样的争论有很多次,有时我被她气得走开不理她,她还觉得好奇怪,我为什么反应这么强烈?她和我这么说话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见和别人也是这样,不定多少次伤了人而不自知。有一次我们一起离开图书馆的路上遇到D,她说起她的导师是Ms. M,得意地说:我找导师就像找男朋友,只要最好的。D的导师是我们认识的A先生,她也建议过我找他做导师。事后我说她:你在D面前说你找导师要最好的,就算他不把话传到A 那儿,他自己也会不高兴吧。我批评她的ORGUEIL(傲慢自大)让人很难忍受,要知道希腊神话里的神,很多次惩罚凡人和半神,都是为他们的ORGUEIL。我说她在这里遇到的很多问题,应该都与这点有关,她表示同意,但她认为人们不能忍受她的ORGUEIL,是因为她的优秀,让他们感到了威胁。她说一个弱爆了的人表现出ORGUEIL,别人是不会跟他计较的;而比自己强的人的ORGUEIL,才会让人难以忍受。但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无论是谁,傲慢自大都让人讨厌,但如果这个人学识能力地位高于我,那就让人不得不服不得不忍,人家有资本啊,我要跟他计较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但一个人不怎么样又自大骄狂,那么他遇上的人,他没有直接冒犯的,修养好的,可能不会计较什么,但如果被他冒犯了,自己又不是心胸开阔的人,那一定会要他好看。反过来说,我觉得,学识能力修养够高的人,往往并不傲慢自大。相反,这种人往往虚怀若谷,温柔敦厚,对最卑微的小草根也谦和尊重。真正的君子就该是这样:襟怀煦若春风,虽囊乏一文,还怜蛩独;气骨清如秋水,纵家徒四壁,终傲王公。

她说我现在这样,是因为我没有足够的自信。过一两年我的法语提高了,成绩都是A的时候,我也会骄傲会翘尾巴的。我说我永远不会骄傲。因为我知道自己。我对自己的期望,永远高于我能做到的,我一天没达到自己期望的高度,别人怎么肯定我,我都不会觉得有资格骄傲。她承认我说的有道理,骄傲的人,好像那副对联说的:墙头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我笑了:我没说,你自己说的啊~

如果G看到此文,如果她有耐心看到这里,她一定会说:你还不是一样自恋,说是写我,写了这么多你自己;说我的不是说得这么兴奋,分明是自己泻私愤……

不错,如我所说,G有很多缺点,突出鲜明,就像一个美貌女子最引以为傲和着意呵护的白皙皮肤上有着半升的雀斑,但你还是无法无视她的美貌,因为那鲜妍明媚,也叫人过目不忘。

无论对人怎样,她对学习的忠实热忱,永远都会是我的榜样。她一学期选四门到五门课,兢兢业业读书写作业,写一封短短几行字的邮件也会为一个用词,一个信末寒暄的表达而反复推敲。一门考试需要用押韵和同义词的字典,老师说会从图书馆借几本给大家用,她却一定要自己借来,认真研究好了用法再进考场,为此不惜用两个小时跑一趟大图书馆。期末的1000字论文,她读完指定阅读文章后说发现文章本身有问题,反复查阅相关的文献,发现作者的论据确实有漏洞,就此写了一篇“一定和你们都不一样”的论文。那篇论文老师给了她高分,大大肯定了她的怀疑精神。期末考试集中,我们同班的那门课,她只有两天时间准备最后的口头报告。她不用人人都用的PPT,而是用一个树型结构的软件做演示文本,结构清晰严谨,口述流畅自如。她对我说,做口头陈述一定不能拿文字稿,第一就要赢在气势上。背不下来怎么办?我弱弱地问。她说要背下来啊,要让Francophones看到我们不比他们差。

可是那些Francophones,他们也是拿着文字稿上台,有时候还照着念呢。

他们可以,我们不可以。正因为我们不是他们,我们更要这么做。

G就是这样,她不光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要吊得鼻孔朝天的走到那些看不起她的人面前,说看着!这是我!

2017冬季学期是1月份开始的,我们心里觉得那已经是春天了。她计划着和我一起选什么课,那天我们去上G先生的课——那是她最崇拜的人。她坐在教室那头,我向她点头招呼,她微笑着点头回应。她化了妆,粉面含春笑靥盈盈,短发在耳边卷成俏皮的花,酷似丰满版的陈数。

后来系里对她说,她的课时学分已经修满,可以开始写论文了。她开始读书,读博士生的论文,自学西班牙语,因为她做的课题遇到很多西语文章,她必须尽快做到读懂原文。她说头发长了她就总想对着镜子卷卷它臭美一番,干脆减短,一门心思做学问。她给我看假发下面男孩子式的短发,她说我们不是女人,只是每个月还会流血。

我选了四门课,不能不说,我心里有个“不能输给G”的小念头。她说,你很快就会感受到我上学期的那种累了。果然,我每天早出晚归泡图书馆,晚上回家继续熬夜看书写作业,每个口头报告都写好文字稿一遍一遍复述背诵,每个作业都借来整本书看,为一篇读书报告发动住在西岛的朋友帮我借书。G找我聊了几次,后来有一次她说,我们俩不能见面了,一见面就要聊天,耽误学习。我同意。那天她抱了一堆书要回去看,我从图书馆七层送她下楼,分手的时候她眼泪汪汪,好像我俩不是同学不是同性,而是一对难舍难分的小情人。她说等这学期结束,她的论文差不多了,我们再一起看书,一起学西班牙语……

再见面是两个月后,她说她快死了,累得不行。她已经看了好几本书,一篇400页的博士论文,好多西语文章,论文写出了四章,70页了。她说觉得该发一部分给导师看看,但她总想再修改一遍,每天都有新的想法,都发现可以完善的地方。她的导师M说自己是完美主义者,她说,我才是完美主义者呢。我要修改到我自己满意,发给M的时候,要让她impressionnée(惊艳)。她给我看前言部分,她说写文章要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一段就要抓住读者,真的,她那几段写得真好,简洁明确,语言 优美用词考究,她的选题我不了解,单从写作的角度看,是好文章。

本来,我们以为一切都会顺顺利利,她说要申请提前进入博士阶段,这样她的论文要写到200页以上,但一篇就够了。而我,考完了期末考试,写完了两门课的期末小论文,到那时为止,老师们给的分数还算不错。

突然有一天,她说她可能要走了。为什么?我很惊讶。

她说,她的DESS和硕士阶段读了三年,一直是拿到政府资助的,注册夏季学期时突然发现,从去年起资助就变成了贷款,她已经欠债一年了。如果她现在还是读硕士,就不会再有资助,她就要继续贷款欠债,活不下去了。她和系里说了情况,申请提前进入博士,但系里不给进,理由是她的平均绩点不够高,导师也不同意。她说这件事导师同意是关键,但M就是不同意。她这样见死不救,让G伤透了心。她还说G一直在操纵她——她太看得起我了!我哪里有那个本事呢?

我觉得M说的是,G对她不够尊重,想见她就见她,不想见她就写邮件说不需要见,甚至取消此前约定的会面。那两次她写邮件时都是在我旁边,而且说过当时不想见的原因,我觉得不妥,还劝过她多见见导师多问多听导师的意见,但她不肯。

你不是说过找导师就像谈恋爱,要对对方表达足够的爱慕之情,用情打动对方吗?你这么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这么做呢?

可是她那么忙,我没事是不愿意去打扰她的。

学生和导师的关系,如果是像你说的那样,那就不止是有事说事,没事无话,就像谈恋爱的人见面打电话发消息,说的多半都是废话,象你我这样的朋友,也是多半说些无用的话,不是大家都很闲,而是我们的关系,需要这样的情感连接。我们不在乎的人,是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的,在乎的才会说些可有可无的话,不说不会误了什么事,而说是因为想和你说话,想要有时候陪你一会,这才是情感连接,不是只像银行职员对客户一样公事公办除了工作没一句别的啊。

她同意,问题是,她和M确定师生关系后,请M推荐一些书和文章读,M说,这是你的研究,你要自己找啊。

她语气中充满不屑……所以我再也不想找她了,除非因为论文的事非见不可。

所以你对她是很不满的。你再见到她,难免流露这种不满,而你作为学生说见她就见,说不见就不见,她当然觉得你不尊重她,总以自己为中心在操纵她了。

我还对她说,你和M的关系,之前你和另一位老师H的关系,其实都是你和你妈妈关系的投射,你觉得她对你太严厉太苛求,你想得到她的肯定,又总怪她不够爱你,所以你又努力又叛逆,和这些女老师的关系总是会出问题……

很多次我们这样分析人和事,我给她出主意,也批评她很多事做得不对,她和我们一起去Costco买东西,我请她来家里吃饭,她待到很晚还舍不得走,我说那就住一晚吧,她说不行,不习惯住别人家,于是我往她家方向送她一段,说好送到我们两家的中途,走着走着已经过了三分之二路程,我想起我这辈子只这样送过一个人,是我从小学就认识的Y,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好的朋友。

她说改天要好好做顿饭请我去吃,还问了我爱吃什么。然而就在约好去她家的前一天,我们吵起来了。说起第一个学期她的口头报告,她因为考试扎堆压力太大,课堂上指责那门课的老师H结课太早,给她的准备时间不够。后来系里干预,同意她推迟一周做报告,但她担心老师为此记恨而给她低分,让我去听并且给她录音,我用自己手机录了,结束后她先走,老师又和我谈了一会,我就忘了告诉她这件事。当然,我希望不需要用这段录音作为她和老师打官司的证据。我不愿意卷入这种矛盾,而且那门课的老师H,在我躲进洗手间哭的那天,特意来找到我,请我到她办公室好生安抚,我至今还对她充满感激,怎么能想象因我而起任何对她不利的事?

那门课成绩出来,G得了A-,她觉得还算公平,我也松了口气,说我还给你录音了呢。好在现在用不着了。G很怀疑我录音的动机,我说就是那么简单,你说让录,我就录了。隔了这么久再提起,她还是怀疑我的动机。我说:你真是个小人。

然后我看着电脑屏幕,那是我第二天见系主任汇报选题准备的报告。至少那时,我不想和G多说一句无用的话了。

那天晚上,G给我打电话。她没有手机,打电话是用Google的一个在线电话功能,打过来不显示号码或显示一个不能回拨的号码,这次是那个号码,所以我知道是她。我没接到,她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呢?第二天就见面了,见面再说吧。我想。

第二天我在她家楼下摁门铃,很久,门没有开,也没有应答。她用这种方式表达了她的决绝,就像她说的,她没有朋友,她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很多人不喜欢她,而她就是这样,——人是不会变的。

她总说我和她其实是一样的。我总是断然否定,但某种意义上我们确实很像:我们都是没有被满足的孩子,谦卑和傲骄,都只是寻求爱的不同方式。我们也都是《阿飞正传》说的那种没有脚的鸟,不是拣尽寒枝不肯栖,而是只有不停的飞行,才能证明我们拥有翅膀,即使没有绚丽的羽毛,这双翅也能在天空留下痕迹。从我们低微的起点到向往的目标距离很远—— “这是一场马拉松,我们却要用百米冲刺的方式完成,因为我们来日无多。”

我本来想用两三个小时,写2000字左右,写到这里不经意看见窗外一片红光,一片彤云之中,夕阳正向下方灰蓝的天幕沉下去。那红球一丝丝沉没,从浑圆变成半圆又变成一角扇边,终于只留下一片绯红的霞光。我想起辛迪的一句诗:帆起了,帆向落日的方向。G的事,不知道系里最后如何决定,也许她就要离开M大,离开M城,那是她预料最坏的情况,而我们也许就再也不会见面了。G说她是信命的,她说她觉得在这里遇上我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好像命运把我送到她面前一样;现在我们不再是朋友(如果曾经是),也正是她要离开的时候,也许她也这样想:这样正好,免得告别时感伤。

再见了,我的朋友。

希望你一切平安顺遂,如远去的火车,所到之处,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去年的夏天,我和Marie吃饭,送她上出租车,我发现穿着裙子的她特别瘦。Marie要去特别遥远的地方学习,因为拖家带口,所以我知道,这应该是很长时间。我们约定,她在地球的那一端,给我继续写文。

从第一次看Marie的文章开始,我就爱上了她的文字,此后每一篇,只要是她写的,再长的篇幅也能看下去,其实这一篇太长了,昨天我想说,可以简短点,公众号的读者,都是茶余饭后。但是我没舍得——我觉得Marie的很多文(下面链接里都是),可以一看再看,而且读出声来。Marie后来一直忙,她给我寄了明信片,微信偶尔问候,几次说“太忙了,没空写”,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一年,很多人事变幻,我没有太多长进,但Marie过的分秒必争,艰难的开拓一个新的世界。祝Marie一切都好,一锄一镐,挖出生命的宽度和深度,也能发现意外的宝藏。

年味浓如酒,或永恒

最美和最悲伤的风景

生如蜉蝣

一种孤独

酒,北方和寒冷

这些年,我们驯养的生命我有一匹马

七夕夜,我们说神话

干杯, 孤独

从二进制来剥一头思想的洋葱

姥姥的年夜饭

天真的人们能够爱——这就是他们的秘密.

——赫尔曼•黑塞

有爱的人都会关注靡靡之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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