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张艺谋这两年颓势扫尽,连着推出《一秒钟》《悬崖之上》,还有部扫黑题材待映,又做了冬奥开幕式,春节档也有《狙击手》要跟老同学陈凯歌再争高下。
确实,自2002年《英雄》开启国产电影市场大片以来,艺谋的口碑越来越令人emo。
这二十年间,他无非两种极端。
一种是大片,讲格局、讲视效、讲场面;一种是小文艺,简单、轻松、乡土化。
而这两种方向,都欠缺的,是深入角色心理。唯一算描摹心理的《归来》,也因前史交代不清,变得稍显空洞。
千禧年后的艺谋,几乎没有一个角色是留下深刻印象的。可千禧年前的艺谋,却是出名的会捧影帝、影后。
在他早年影片中,有一部电影,影响力直击当下影视圈,不仅是张艺谋海外评价最好的电影,更是曾如火如荼的所有宫斗剧的鼻祖:
《大红灯笼高高挂》。
民国某年,夏天。
女学生颂莲父亲故世,家中无以为继,被后母卖给大族陈家,做四姨太。
来到陈家后,颂莲凭借年轻、貌美与独特的性格,迅速得到陈老爷的喜爱。
同时,府中各院姨太太也开始暗流涌动。
陈府的一切,都随老爷的心意而动。
每天晚上,老爷在哪院留宿,就在哪院高高挂上大红灯笼,恩赏哪院的太太锤脚,以便更好地伺候老爷。
第二天便可随自己心意点菜,全府上下便知该奉承哪位主子。
三姨太梅珊,在颂莲入府前最受宠,曾为戏班名旦,美艳、张狂。
她在颂莲入府后也不甘示弱,频频装病半夜叫走老爷,和颂莲你来我往、不可开交。
大太太已年老色衰,凭借生育长子飞浦,稳握陈家未来,因此不再图老爷眷顾。
而二姨太卓云,表面慈眉善目,背地却是个狠角色。
当年为抢在梅珊前生产,不惜对梅珊下打胎药,自己则不顾安危打催产针。
可惜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只生下分不到家产的女儿,梅珊反倒抢先生了陈家幼子。
卓云看准四太太颂莲涉世不深、心高气傲,先装作待颂莲如亲姊妹,撺掇她与梅珊争锋。
转头又教唆丫鬟雁儿暗中谋害颂莲。
自认得到老爷高看的雁儿,始终觉得颂莲入府是抢了自己的太太之位,不甘心作颂莲的仆人。
颂莲同时也看不惯雁儿的自以为是,处处刁难。
最终扒出雁儿收集破损的红灯笼,在自己房间做太太美梦,又扎写着颂莲名字的小人进行诅咒。
雁儿并不识字,颂莲由此得知卓云内心城府......
很快,老爷对颂莲的新鲜劲过去,曾经的独特傲慢,从此变为不识趣。
老爷往返二院、三院的频率增多,颂莲眼见就要失宠。
心慌意乱之间,颂莲剪破卓云耳朵,从此跟卓云势不两立。
二太太卓云则凭巧舌如簧,让老爷误以为颂莲内心歹毒。
颂莲慌不择路,声称怀孕,换来长明灯、夜夜锤脚的待遇。
可好景不长,颂莲假孕被雁儿发现,捅给了卓云。卓云假意关心颂莲身体,请老爷找医生照料,揭发此事。
怒不可遏的老爷,责令四院封灯,断了颂莲再承宠之路。
气急败坏的颂莲,将雁儿的红灯笼扔出来,要求大太太以家法严惩。
雁儿归在大雪地中,感染风寒,一命呜呼。
开始看透府中争斗的颂莲,喝得酩酊大醉,在卓云面前喊出三太太梅珊私会情夫。
卓云立刻派人捉奸,果然当场拿下梅珊。
最终,梅珊被吊死在大院屋顶的死人屋里。
目睹这一切的颂莲,大喊着“杀人”,被老爷判定为“疯了”。
半夜,颂莲重新点燃三院和二院的红灯笼,放起梅珊曾经的唱片,痛斥“杀人”的唱词响彻府内,仆人们都以为,是闹鬼了。
第二年夏天,更年轻的五姨太被抬进焕然一新的三院。
在享受锤脚的五姨太,看着个幽魂般的女人,游荡在红灯笼间,问仆人她是谁。
仆人头也没回,答到:那是从前的四姨太,脑子不好了。
故事从夏天,讲到秋天,至冬天结束。短短不到一年时间,曾经聪明、高傲的大学生,就在争斗中,成了疯子。
这是一个,没有春天的世界。
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无疑是张艺谋作为大陆屈指可数的视觉系大师,对色彩、构图、仪式感、象征性运用最极致,且将这些视觉创造与故事文本结合得最好的作品。
电影改编自苏童小说《妻妾成群》,原著背景是阴冷湿涩的江南,被张艺谋搬到更符合他审美气质的山西大院中。
山西大院宏伟高墙下,是重檐悬山挤压着的逼仄廊道、阴郁不透光的房间。
直线条框起来的室内、室外场景,正预示着封建大家族中人,生活在条条框框般局促的规矩中。
原著中,不检点的女人被沉入陈府最深的井底。
张艺谋则改为在大院最高处的“死人屋”被吊死。
这种设计也加强了象征意义,如果女人想要背叛、想要试图逆转这种上下级控制,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苏童更像在描摹,封建大家族走向衰败的“罗曼蒂克消亡史”,因此不仅是女性角色走向消亡,男性角色同样生活在痛苦中。
书中,老爷为自证没有阳痿、不断羞辱姨太太自尊,以及少爷因为畏惧姨太太互斗成为恐女同性恋。
这些设定,在张艺谋与倪震的改编本中,被尽数删去。
故事更聚焦于女性角色,通过她们为获利而争斗的心理,来批判封建男权对女性的压迫。
故事中的颂莲,曾相当高傲,对所谓家法、规矩不管不顾。
但随着意识到不争宠会很快被老爷当成该扔弃的衣服,开始沉溺于锤脚的所谓“赏赐”,也拿起“规矩”来打压、欺辱他人。
颂莲从不适应到以点灯、锤脚为乐,渐渐无法忍受雁儿觊觎点灯、锤脚的资格。
从对“规矩”的不解到自己变成满口“家法”“规矩”的太太。
从不在乎旁人的意见,走向热衷于争斗。
颂莲被大院的整体氛围所吞噬,更在自己的行为中,逐步走向灭亡。
不争取,就会死,而争取,同样会死。
张艺谋对影片最突出的想法,则是琢磨出锤脚与点灯,这两种相当有仪式感、且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显著具象。
不仅更凸显封建时代的女性悲剧,也从视觉上突出恐怖感。
脚,在古中国具有强烈性暗示,女人的脚被视作男人私有物。
锤脚,让放松后的女人使男性更舒服,如同一点点敲碎女人的欲望,愈发泥足深陷,成为可供拿捏之物。
红色大灯笼,照在灰暗、充满压力的墙壁与房屋间,强烈的对比闪耀在银幕上,如同点燃这些姨太太的生命之光。
她们对于老爷来讲,不过是一件随时可以抛弃、杀戮,不过用来满足私欲、绵延后嗣的器具。
颂莲们最后想要点灯,是想抓住唯一亮光,来证明自己还是活生生的人。
穿着比灯笼还魅艳红装的女人们游荡在院内,躲藏在设计繁复的窗棱后、雕梁下,如同被华服锁住的囚徒。
片中所有女性的悲剧,更是传统大家长对女性重重束缚导致的。
需要臣服于“规矩”。
需要坐在祖宗的神像凝视下吃饭。
只有得到男性“宠爱”才有资格争取“点菜”权。
宅斗、宫斗故事中,最终是男性在利用阶级差逼迫、诱导女性为了一点好处而竞争,并千百年乐此不彼。
《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的陈家姨太太们,几乎是后来所有宫斗剧的角色原型。
高傲且自得意满、最终被自己伎俩绊倒的颂莲,正是没有从甘露寺回来的甄嬛、陷在冷宫中的沈眉庄、给女儿喂酒争宠的如妃;
年老体弱、一心吃斋念佛的大太太,类似于端妃、敬妃;
菩萨脸蝎子心的卓云,如同宜修、孝和皇后;
刁纵娇横、美艳无双但实际并无太多心胸的梅珊,跟年世兰、玉莹相当一致;
以及心比天命比纸的丫鬟雁儿,心理逻辑也跟安陵容、浣碧、阿箬一样。
包括安茜、尔淳、如懿、金玉妍、魏嬿婉、刘三好、姚金玲等等宫斗剧经典角色,也都能在陈家姨太太们身上找到影子;
而诸如扎小人、假怀孕、半夜发病这些小技巧也通通在《大红灯笼高高挂》出现过。
影片最后,颂莲疯了、梅珊与雁儿惨死,新人又加入这场战斗。
这个故事的最后,没有人胜利,只有一代复一代的华服囚徒,在竞争中葬身后院,直到这类家族彻底消亡,才会结束。
整部电影,高高在上的老爷都未以正面示人。
这不正是表现所谓剥削和压迫从来不是某个人,“规矩”是巩固老爷权威的方式,一切妄图质疑,指责,逾越“规矩”的行为,都是“疯”的。
批判这样的家庭、批判这样的竞争思维,才应当是后院/后宫题材的核心。
而反观现在的宫斗剧、宅斗剧,似乎并非如此。
在探讨宫斗剧、宅斗剧、甚至部分宫廷斗争情节的评论中,不断有当代观众在鼓吹“宫斗冠军”“嫡庶”“尊卑”“阶级”。
将这些相当虚妄、甚至早该被彻底摒弃的腐朽概念奉为真理,认为那些角色争取生机,是不知好歹。
探讨现代人生活时,更是出现所谓“大婆教”。
将出轨视作自己管理姨太太的机会;
或是乐此不疲地讨论赌王等人家族是否尊重嫡庶次序,欣赏式地观看这些腐朽概念在现代社会重生。
甚至,在某些网站,还能看到不少变装视频、cos展示,在dream穿回民国做姨太太。
或许,每当宫斗剧式互斗互害被吹捧时,就更需要《大红灯笼高高挂》被高高挂起。
告诫那些被宫斗、宅斗混淆的观众,封建家长娶妻纳妾、皇帝选妃封嫔,不是邀请伴侣共享盛世繁华,而是购买绵延香火的生育工具。
甚至,购买的不止是身体,更是生命的支配权。大红灯笼挂起的,不是锦衣玉食,而是血淋淋的姨太太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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