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上有什么样的秘密(火星上有什么)(1)

以文字为生是一种辛劳。杜奇胜深切了解这一点。或许,是太深切了。他费尽心思写出来的,无论小说、诗歌、散文、剧本,总是无人问津。于是,他只好做些别的来挣钱,为网红活动写新闻,为轻奢品公司写软文,为短视频网站写脚本。他甚至还替公众号写每日鸡汤,最后,不过是勉强度日而已。

杜奇胜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在这座城市住了一辈子。中学里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和同学们在教室里争论人生的意义,下课后一起去看电影。那时,他脑子里想的只有文艺。现在,人近中年,他一心想的,是怎样挣够钱交月供。

很久没见到当年的班主任了,杜奇胜不禁叹了口气。当年他喜欢杨老师的数学课,也尊重他正直的为人。杨老师曾对他寄予厚望,一直觉得他读文科是浪费。杨老师几年前就退休了,其余的近况,他不甚了解。

杜奇胜挑了个户外的座位,然后要了一杯焦糖玛奇朵。稍远处有一对新人,正在花园大屋墙边,按摄影师指令摆出各种姿势。近旁的花坛边上,几个年轻姑娘正在用手机互相拍摄,笑声不绝于耳。他想,每个人都在刻意营造美好形象,至于美好与否,却取决于别人评价。颜值即是正义的生活,有没有缺少了什么,甚至永远地丧失了什么。

看见杨老师穿过马路走来,杜奇胜起身挥手致敬。两人握了握手。坐定以后,杨老师要了一杯红茶,然后说,

——没想到,你头发也开始灰白了。

一刹那,杜奇胜感受到,当年的师生亲情又回来了。岁月蹉跎没有改变杨老师直言不讳的性格。

——唉,整日为五斗米折腰,愁东愁西的,老得就快了。

杨老师告诉杜奇胜,自己开了教室,在帮中小学生补习数学。

——忙惯了,退休下来还真不太适应。总要找些事情做。

——以您资深老师的名气,桃李满天下,生源不成问题。

——我当初倒没这么考虑。不过确实有几个同学听说之后,把孩子送到我这儿来。你还记得钟晓闽吧?

——怎么会不记得。奥数冠军,学霸啊。您也教他女儿吗?

——是。不过这孩子一点没遗传她爸爸的天分。学了三个月,我把孩子和钱都还给晓闽了,实在没本事教。你孩子上几年级了?

杜奇胜愣了一下,一时间找不到与杨老师价值观相容的词汇,只好含糊其辞地说,

——我现在一个人,没孩子。

短暂的尴尬沉默后,杨老师换了个话题,

——你还搞文学创作吗?我记得你当初还得过什么奖来着。

——那是很久以前了,大学刚毕业时,征文比赛的新人奖。出于惯性,我还是在写,断断续续吧。也许才气那时候都用完了,后来再也没什么突破,如今还是在文学圈边缘打转。好比股市里一个涨停板,再一个跌停板,就回到原地了。

——我明白,你是在用比喻。不过严格来说,涨停板接跌停板,不是回归原位,而是小有损失。

杜奇胜露出疑惑的神情,杨老师继续说下去,

——我说的并不是交易手续费,而是简单的数学道理。X先增加10%,再减少10%,结果并不是X,而是99%X。如果将这种操作持续下去的话,也就是99%连乘下去,结果会是什么?根本不需要动用极限公式什么的,拿个计算器按下去就会知道,答案是零。

——有意思。我得说,这和一般人的直觉不一样。

——哪怕次序倒换一下,先跌停板再涨停板呢,结果都一样。跌跌涨涨,看着热闹,最后都要归零。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您从来不炒股票吧?

——不。我不炒股是因为没钱。

两人同时笑出声来。杜奇胜想了片刻,开口说,

——这是数学的交换律,次序对计算结果不产生影响,这个结论并不适用于所有的情形。

杨老师没有说话,只是露出鼓励的表情,和当年一样。杜奇胜说下去,

——比如人先后服用泻药和止泻药,并不会互相抵消。小俞医生告诉我,服用泻药后会腹泻,导致脱水,甚至骤然消瘦。然后再服用止泻药,可能会引起肠道功能紊乱、便秘等。如果服用次序倒过来,更是要不得,用止泻药会引起便秘甚至中毒,再服用泻药会加重人的水盐代谢失衡,会休克甚至死亡。

——你脑洞还真够大。一句话,这个游戏不值得啊……

——对对对,正常人不会没事这么折腾自己身体。

像是被杜奇胜的神游激发了兴致,杨老师身体前倾,手势也丰富起来。

——让我来举一个心理上的例子,可能会更有意义。人,如果曾经拥有过什么,不管是实际的钱财物,还是无形的荣誉或地位,一旦失去了就会有失落感。这和从来没有过是完全不同的。心理学家们通过研究还证实,失去某样东西的失落,会大于当初得到它时的快乐。

杜奇胜突然一阵哽咽,说不出话来。杨老师有点吃惊,不知怎么回事。杜奇胜平静下来,张口说,

——说起这个,我昨天去医院看了杨家杰,您记得他吧?

——方脸,大高个,后来学电机工程的?我记得,不过一直没有什么联系。他生病了?

——严重的抑郁症,正接受治疗呢。

——怎么回事?印象里,他一直很阳光,热心,好张罗事,特别积极向上啊。

——我也是才知道。他其实早有症状了,只是不愿意面对,而是强撑着用正能量示人,让大家都产生了错觉。不久前他被公司裁员,再后来就发病了。

——真没想到!

——按您的比方,杨家杰曾经拥有的比别人多,所以跌倒时的失落也比别人大。他可能找不到好的解脱办法吧。

杨老师点点头,两人不再说话。风吹动咖啡馆门口的铃铛。

杜奇胜想到了一件往事。

——杨老师,还记得那年五四青年节,您让我们出节目吗?

——让我想想……哦,是后来你写了个本子,同学们演独幕剧那次吗?

——对。有人临时退出,我去鼓动家杰演戏。一开始他没兴趣,还是您帮我说服他的呢。

——我记得家杰后来演得特别好。

——没错,是大家一致的评价。但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又说不出来,因为我要求家杰做到的表演,他全部做得很好。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恍然大悟,家杰只是做到了我对他的要求,而没有把自身代入角色。换句话说,他真是在演,而不是体验。我想,会不会他的人生也是这样呢?

杜奇胜啜一口咖啡,继续说,

——他一直在演一个好人,演一个社会需要的模范公民。该学习时他是好学生,该工作时他是好员工,该恋爱时他是暖男,该结婚时他是十全丈夫,该生孩子时他是好爸爸。他什么都做到了,唯独没有做他自己。当生活最后出人意料取消了他的角色时,家杰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定位了,只剩下豁口背后无穷的黑暗。

——你说得有道理。我们活在一个异化的时代。市场取代了社会,眼球取代了品质,估值取代了价值。财富凌驾一切,金融统御百业。人从积极的创造者变成了消极的消费者。每个人被迫要找到自己的新角色,如果找不到,而内心又缺少锚定,将是很可怕的事情。

——有人猜测,家杰发病,可能跟前不久收到的返校日邀请信有关系。

——可能的。回学校参加活动,大家交流情况,难免互相比较。

——家杰心气高,当年那么高光的人,如果说出来现在没工作,怎么受得了。

——比较之心,胜负之心,是人类烦恼的来源。并不仅仅是佛家才这么讲。你知道吗,在芬兰,每年十一月,政府会公布所有人的收入和纳税数据。一切公开之后,反而大家都释然接受了。

杜奇胜点点头,想起自己在芬兰旅行期间,在博物馆度过的那个宁静下午。他盯着一副女孩子的肖像画,看了很久很久,内心深处有一种平和,脑子里空空如也,像是没有梦的睡眠。

——杨老师,人,真是奇怪。我以前对人性有明确的看法,现在反而是不敢妄言了。有位学者提倡,与其寻求人的善,不如利用人的懒。他举的例子是西班牙。在这个天主教国家,推广器官捐献是很困难的事,有人想出了聪明的办法,即通过立法,宣布所有人死后都是器官捐献者,除非特别声明反对。很多人未必热忱支持,却也懒得费事去退出。最后,西班牙的器官捐献率成了世界第一。

——这看法或许有效,但我不太接受。如果否定了人的主观能动,将其看作被操纵摆布的对象,那人活着,究竟需不需要信念呢?我想,正是这种随波逐流的价值观,影响了一代人的奋斗方向。你们同学里最聪明的人,比如钟晓闽,都没有去从事科技创新,像是攻克癌症之类的,而是在金融行业赚大钱。我当初指望,他用数学才能解决几个重大猜想,甚至解决统一场论,而不是用来设计什么交易模型。听说国外的情况也类似。所以,虽然我不喜欢伊隆·马斯克的个性,却很欣赏他投入资金在宇航工程上。

——您是指他的火星飞船吗?我觉得移民火星是可望而不及的计划。这不是在拍好莱坞大片。

——我比你乐观,面对地球气候变化,与其争论空转,不如实实在在做些尝试。圣经提到,摩西带着犹太人离开埃及,伸仗分开红海。在犹太人的经书里,另有一说,当时红海并没有分开,仍是浪涛滚滚。有位长者毅然迈出第一步,落脚处水流向后退去,一路前行,渐渐露出条路来。所以,不是因为相信才努力,而是努力了才相信。你好像也写过类似的句子吧。

杜奇胜不由得笑起来,又有一点点无奈。

——那是为了谋生而不得已杜撰的鸡汤,我自己都不相信。您听说过萨马拉的约会这个故事吧?

——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在毛姆还是康拉德的书里见过。

——正是毛姆转述的伊拉克寓言。巴格达有个仆人在市场撞见了死神,见到她怪异的表情,急忙逃去萨马拉避难。他的主人遇到死神,问起经过,死神说,她只是很惊讶在巴格达见到仆人,因为她们明明约定晚上在萨马拉见面。命中注定,难逃一死。

杜奇胜一边结账,一边对杨老师说,

——我担心,伊隆·马斯克和他的富人朋友们,正是这个仆人。地球变暖只是巴格达的偶遇,飞往火星才是自寻死路。再说,火星上到底有什么?如果是马特·达蒙种的那些蔬菜……

杨老师站定身子,看着杜奇胜,缓慢而沉着地说,

——我从故事得到的领悟,和你不一样。不是宿命论,而是人要摆脱恐惧,不再担忧,才会得到自由。采取行动的人,才是真的拥有梦想,否则只不过是做了个梦而已。

离开咖啡馆,向西走了一段路,杨老师要进地铁站,于是两人握手作别。天几乎都要黑了。杜奇胜注视僻静马路两旁的房子,每一幢都有自己的故事。要是把它们写出来,一定会很精彩。只要有人读这些故事,它们就永远存在,再也不会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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