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武帝太康二年,汲县(今河南卫辉)发掘了一座古墓,其中有大量的蝌蚪文竹简,据说装了满满的几十车。
根据当时人的考证,汲冢的主人是战国时魏国第四位国君魏襄王,经过多年的整理和订正,他们从这批古简中整理出十多类书,其中时任光禄大夫的荀勖整理出了《穆天子传》一书。
这本书记载了大量关于周穆王的事迹,这是司马迁写《史记》时不曾见到过的,经历了秦始皇和项羽的两次焚书,汉朝能看到的六国官方藏书几乎是零了。
所以,《穆天子传》中所记的内容,绝大多数都是司马迁没见过的,再加上书中有周穆王与“河伯、西王母”的对话,历代学者都认为书中所记载的内容是不可靠的。
乾隆年间编纂的《四库全书》收录了本书,并把它归到了“小说”一类,但纪昀仍不得不承认,此书相较于《山海经》、《淮南子》更接近史实。
《淮南子》成书于西汉,它所记载的西王母已经属于神话,《山海经》虽然更早一些,但是它经过了汉朝人的整理,其中有很多错讹的地方,里面所记载的西王母也是神人难辨,成了一个怪物。
所以,想要探究西王母的真相,我们所能依靠的最早的书,也就只有这本《穆天子传》。
《穆天子传》所记载的,是周穆王征伐和游猎的事迹,里面提到了很多国家和地域,西王母之国只是其中之一,并没有格外的推崇。
“西王母”这一称呼,有很多学者认为是对其它语言的音译,但是从词源组成上来看,它很明显是一个汉语词汇,似乎应该理解为“西王之母”或者是“西方之王母”。
而据《穆天子传》的记载,西王母之国的地望正是在西方,准确地来讲应该是西方之西。周穆王在西征的过程中,经过了剞闾氏、鄄韩氏、玄池、苦山,这些应当都是周朝时期的西方之地,然后才到达了“西王母之邦”。
西方之西,容易让我们想起昆仑山这个地方,同样出自汲冢的《竹书纪年》说:“穆王十七年,西征,至昆仑丘,见西王母”,似乎西王母住的地方就是昆仑山。
但《穆天子传》明确地告诉我们,昆仑山虽然同在西方,但与“西王母之邦”并不是同一个地方。昆仑山是“周室主”,上面有黄帝之宫,周穆王在这里举行了隆重的祭祀之礼,其性质似乎是周朝的祖山、神山之类。
但“西王母之邦”只是西方的一个国家而已,西王母吟唱道:“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于鹊与处”,这也说明“西王母之邦”在周人的眼中,是属于与鸟兽为伍的蛮荒之地。
那么,何以同样出土于汲冢的《竹书纪年》,却认为西王母居住在昆仑丘呢?
这恐怕是因为流传和抄录的错误,《竹书纪年》同样是从汲冢的几十车古简中整理出来的,但是因为历朝以来没有引起重视,所以到宋朝的时候原书就已经失传了。
现在流传下来的《今本竹书纪年》早已被证实为伪书,清朝时朱右曾、王国维等学者,根据宋朝以前书籍对《竹书纪年》的引用材料,把《竹书纪年》散落在各处的片段辑录到了一起,定名为《古本竹书纪年》。
但是这些零零散散的记载,却因为传抄、断句等错误,导致同一段话有不一样的说法。比如前面我们引用的那一段,说周穆王“至昆仑丘,见西王母”,出自《太平御览》和《艺文类聚》等类书。
而根据晋代郭璞的引用,这段话应该是:“穆王十七年,西征于昆仑丘,(遂)见西王母”,《列子•周穆王》释文记为:“穆王十七年西征,见西王母,宾于昭宫”,《穆天子传》注记为:“穆王十七年,西征昆仑丘,见西王母。其年来见,宾于昭宫”。
前者认为,周穆王到昆仑丘见西王母,虽没有明说西王母就住在昆仑丘,但难免让人猜测昆仑丘就是西王母的居所。而后者认为,周穆王西征昆仑,顺便去拜望了西王母。
我认为,后者应该是正确的记载,因为这符合《穆天子传》中的记载。周穆王拜望西王母这件事情,正是发生在西征的途中,而昆仑丘正是西方的代表。
在《穆天子传》中,周穆王本次西征之前,还发生过一次西征,目的地正是昆仑丘,而且书中也告诉了我们,昆仑丘和“西王母之邦”并不是同一个地方。
西王母住在昆仑山的说法,最早应该是起源于《山海经》,《山海经》也是一本古老的书,所以它的说法我们不能忽略,我把《大荒西经》的一段话摘录在下面: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有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这里就明确告诉我们,昆仑之丘有人名叫西王母,但是这个地方的记载非常奇怪,书中在介绍完昆仑之丘以后,先说“有神人面虎神,有文有尾”,然后又说昆仑丘下有弱水环绕,弱水之外有炎火之山。
按照正常的表述顺序来说,到这里对昆仑之丘的介绍已经结束了,可在介绍完了昆仑之丘之后,又说有人“名曰西王母”,那么西王母到底是不是在昆仑丘上呢?
参照《西山经》,这个问题其实可以解释,《西山经》说昆仑之丘是“帝之下都”,而且有“神陆吾司之”,这位“神陆吾”的形象“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正是《大荒西经》中记载的“神人”。
所以,《西山经》和《大荒西经》记载的这一段,实际上是对同一事件的不同描述。《西山经》又说,昆仑之丘往西三百七十里叫“乐游之山”,再往西四百里叫“流沙”,再往西二百里叫“蠃母之山”,再往西三百五十里叫“玉山”,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
而玉山中西王母的形象:“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与《大荒西经》所说的“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完全是一回事。
由此可见,《大荒西经》中关于西王母的记载,是存在信息缺失的,所以才会有如此奇怪的表述,而缺失的部分就是《西山经》中所记载的。这说明,在《山海图》中西王母并不是居住在昆仑山,而是在昆仑山以西的玉山,也就是《穆天子传》中所体现的“西方之西”。
明确了这个问题,我们基本上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早期文献中所记载的西王母,其事迹存在一致性:首先,西王母是人而不是神;其次,西王母住在昆仑丘以西。
只不过,《山海经》中的西王母形象,虽明确地告诉我们是人,但是已经有一些开始“神化”的征兆了。除了“豹尾虎齿”的形象外,还有《海内北经》所说:“有三青乌,为西王母取食”,这些让我们读不懂的文字,极有可能是《山海图》翻译成文字时的错误取象。
如果西王母是人,而且居住于“西方之西”,这些基本的事实是一致的,那么《穆天子传》中的记载可能是没有经过变异的形象。
在《穆天子传》当中,西王母和周穆王有一段对白唱和,西王母说: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翻译成现代汉语:我们相隔万水千山,轻易很难相见,这一次分别,希望有生之年你还能来看我。
周穆王答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翻译成现代汉语:我回归东土之后,治理好万民诸国,最多三年的时间,还会来看你。
西王母说道:“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于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翱翔。世民之子,惟天之望。”
翻译成现代汉语:我本是帝王之女,受命来到这西土,与虎豹为群,和鸟鹊相处。早已远离了族人,现在又要和你分别,我的心内凄惶,希望能够再见到你。
排除了关于西王母那些光怪陆离的描述,单从这一段对白来看,我们就能发现西王母与周穆王——乃至周室之间,有着非常紧密的关联,西王母极有可能是一位周朝王室成员,被派来掌管西土。
据宋金兰先生的推测,西王母极有可能是周穆王的祖母辈,她本是周朝的皇室成员,被派到西方的国家进行和亲。因为在古代汉语当中,“王母”一词具有祖母的意思,可以代指家族内地位崇高的女性长辈。这种猜测是具备合理性的。
司马相如《大人赋》说西王母:“皓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穆天子传》中的西王母,就是一位“皓然白首”的贵妇人形象。
不过,汉朝人看不到《穆天子传》这本书,他们心中的西王母形象,多受到《山海经》的影响,西王母变成了昆仑山上的怪兽。
事实上,《山海经》中西王母的变异形象,和《穆天子传》中西王母质朴的形象,有着明显的演变痕迹。
《山海经》中描述的昆仑山,明显是承袭《穆天子传》而来,前者说:“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有曰昆仑之丘”,后者在描写昆仑山是同样有“黑水”和“赤水”。
《山海经》说西王母“戴胜、豹尾虎齿”,“戴胜”据现在学者的考证,指的是西王母所戴的中原汉族妇女头饰,而“豹尾虎齿”极有可能是从《穆天子传》中“虎豹为群”来的。所谓“有三青乌,为西王母取食”,也很有可能是从“于鹊与处”转变来的。
至于穴居的说法,很有可能对早期西方穴居习俗的写实。
《山海图》当中,在描述位于西方以西的“西王母之邦”时,可能在上面绘有虎豹、鸟、穴居等要素,可《山海经》的作者在翻译时不能正确的理解图中的含义,所以就把西王母刻画成了一个“豹尾虎齿穴居”的怪物。
从《山海经》以后,学者逐渐把昆仑山和西王母混为一谈,昆仑山在《穆天子传》中本是周朝的祖山、神山,再加上道教书籍和纬书的推波助澜,西王母又从怪物变成了神仙。
文|王玄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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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山海经》
2.《穆天子传》
3.宋金兰、江海燕《从东土王室公主到西土部落酋长——“西王母”原型之语言考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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