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建哥大汉学系的华侨Dean Lung失落了姓名、籍贯,这是士绅遮蔽庶民的结果。本文引用新发现的史料对Dean Lung籍贯再作探讨,并审视士绅群体在遮蔽庶民方面的高度“默契”。掌握话语权力的“精英”自觉筛选,让符合自己口味的东西进入“历史”,“庶民”的历史则被遗忘。抢救“庶民”的历史,或许是新时代赋予历史学者的新使命。
Dean Lung、卡朋蒂埃与哥大校长
Dean Lung是“广府人”
从1958年起,蒋介石的外宣主将董显光把Dean Lung定型为“丁龙”,但这并不是他真正的中文姓名;蒋介石所赏识的学者钱穆,更进一步给“丁龙”编造虚假籍贯,给今人寻找Dean Lung家乡造成极大困扰。他们把真实的Dean Lung,改造成只有符号意义的“丁龙”,服务于自身的特定目标。
汉学家富路特(Luther Carrington Goodrich)出生于中国,青年时期考回美国上大学,曾赴法国为华工服务,1925年起在哥大攻读中国史学位。1931年,富路特发表《美国的中国研究》一文,明确指出Dean Lung来自广东(from Kuangtung)。富路特这篇文章刊登于北京出版的英文《中国社会及政治学报》,这一年钱穆正在北京大学史学系任教。钱氏一生中时常宣称在努力学英文,但肯定没有看过这篇文章,才会到1961年还编造Dean Lung来自山东的虚假信息。
Dean Lung来自广东
当时,哥伦比亚大学属下有一个伯纳德女子学院,后来完全并入哥大。伯纳德女子学院司库普林普顿(George A. Plimpton)是卡朋蒂埃晚年极少数密友之一,常常登门拜访。在普林普顿极力争取下,卡朋蒂埃向女子学院捐款近50万美元,大大超过他捐赠给Dean Lung基金的20多万美元。近期赴美调查Dean Lung史迹的央视新闻调查栏目编导李冰,在奥克兰图书馆找到普林普顿本人的书面记述,证实Dean Lung不仅是广东人,而且可以肯定来自广州府(From Canton)。
普林普顿的叙述(李冰 摄)
据梁嘉彬《广东十三行考》一书考证,Canton一词来自葡萄牙语Cantão或Kamton。在法国、瑞士,Canton一词指的是省州下一级的行政区政府所在地。明清来华贸易的欧洲人,用Canton指称广州府城,也即由新城、旧城组成的城内,以及城外的南关、西关、河南等。这是狭义的Canton,使用频率最高。由于广州府城同时也是广东省城(简称“省城”),故而,近代各种中英对照的《行名录》常将Canton与“省城”直接对应。
1880年,在广州定居达24年的博济医院院长嘉约翰,精心编写了一本供外国人游览广州府城的书,书名叫做Canton Guide,其范围包括西关、老城、新城、南关、河南(含芳村)。1904年,嘉约翰已去世,别发洋行对该书进行修订,改名为A Guide to the City and Suburbs of Canton,把大东门外(Eastern Suburb)、大北门外(Northern Suburb)收录进来,但明显是把这两个人烟稀少的地域当作郊区。换言之,Canton所指也只是今天广州市荔湾区、越秀区、海珠区的核心部分,面积极小。辛亥革命后废除府制,1918年成立广州市政厅,之后Canton大体上是指广州市区及其周边。
1920年的Canton地图
明清时代,曾有少数欧洲人用Canton来指称广东省,这是他们的地理知识局限所造成的误会,如同他们也用“宁波”来指代江南一样。清中期以来的英文文献中,“广东”是用Kwangtung(或Kuangtung)来表达,Canton一词则非常明确的指代广州府城。中英《南京条约》的中英对照文本表明,在最严肃的订立国际条约场合,Canton等于广州府城(广东省城)。有些主张Canton为“广东”音译的人,是犯了望文生音的错误。若按他们的理解,《南京条约》开放Canton岂非变成开放广东全省?这种推论当然是非常荒谬的。
中英《南京条约》
广义的Canton略等于广州府,经常也包括肇庆府一些县份。晚清广州府领14县,即南海、番禺、顺德、东莞、新安(宝安)、三水、增城、龙门、香山、新会、从化、清远、新宁(台山)、花县,这14个县在今天分属广州市、东莞市、深圳市、珠海市、中山市、佛山市、江门市、清远市。从这个广义的Canton,衍生出Cantonese,指的是母语为粤语的人,可以简称为“广府人”;部分香港人把Cantonese译为“广东人”是严重错误,他们没有考虑到广东省内有大量客家话、潮州话人口,这种译法是不尊重其他族群的表现。
笔者深知,眼下学界、媒体以及各界人士都急于找到Dean Lung的中文姓名及家乡,其心情可以理解,但受限于史料,目前还不能给出非常明确的答案。按照普林普顿的上述记载,可以肯定Dean Lung是“广府人”,但具体来自哪个县仍无法确定。
笔者曾从多个角度猜测Dean Lung的中文姓名,遇到极大困难,近日已明白此路难通。寻找Dean Lung姓名、籍贯的困难,是由当日的士绅群体所造成,并非我们的努力不够。
Dean Lung与卡朋蒂埃的亲密关系
Dean Lung与卡朋蒂埃之间关系亲密,在1901年捐赠不久即有美国媒体报道说:卡朋蒂埃坚持要让Dean Lung跟他一起坐豪华客舱,其他旅客群起抗议,认为“中国佬”应该被赶到仆人舱位。“将军”拒绝与Dean Lung分开,宣称他本人是这位中国人的秘书,这个黄种人是著名的中国哲学家。抱怨随之平息,之后船上人人对卡朋蒂埃的仆人表示敬畏。(Jamestown weekly alert,1901年8月29日)
卡朋蒂埃画像
Dean Lung最早见诸美国报端在1900年。感谢旅美友人谭学斌找到1900年7月22日《布鲁克林日报》,笔者得以见到捐赠前Dean Lung在纽约的活动。纽约市附近的萨拉托加温泉(属纽约州)赌场林立,为当时的著名度假胜地,萨拉托加县即是卡朋蒂埃老家。这一年夏季,红男绿女云集大联盟酒店(Grand Union Hotel)、合众国酒店(United States Hotel)参加舞会;一系列的马球比赛、高尔夫球比赛行将展开。据该报报道,入住合众国酒店的有下列纽约名流:H.W. 卡朋蒂埃,克罗克太太(Mrs. C.B. Crocker,女管家),Dean Lung等。这是迄今所见Dean Lung参加纽约上流社会社交活动的唯一报道,他也是这场大型交际活动中唯一一个华人。卡朋蒂埃出席这种隆重的场合,只带了女管家和Dean Lung,可见Dean Lung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对其他上流社会人物的看法不屑一顾。这个报道证实了他们两人的亲密关系。
卡朋蒂埃与Dean Lung入住的合众国酒店
卡朋蒂埃以地产大亨、前奥克兰市长、前加州民兵少将身份,能与华工Dean Lung同乘头等舱、同住高级酒店,证明他在晚年形成了一定的平等精神。他的一生毁誉不一,早年积累财富时曾采用巧取豪夺手段,但在晚年致力于推动不同文明的交流、种族平等、男女平等、动物保护,仍值得称道。
为何找不到Dean Lung的中文姓名?
Dean Lung出身底层,1905年回到广州、香港时或有一点积蓄,仍然是士绅阶层所忽视的小人物。笔者多年浏览省港两地晚清中英文报刊,未能见到这两地有过与Dean Lung相关的报道。1901年7月18日,也即卡朋蒂埃捐款给哥大一个月后,《香港华字日报》曾刊登译电称:“美国哥林卑埠某书院,接到某富人寄到英金二万镑,此款专为培养印人学中国语言文字起见,据称同中国语言文字,将来大有裨益于美国商务不少,故特拨款预为人才造就云云。可见富人留心商务,特未悉何以专为印人拨款也。”可以看出,这段译电是在报道Dean Lung讲座但没有出现他的名字,报道内容错误颇多,比如纽约哥伦比亚学院被认为是某个“哥林卑埠”的书院,显见译者极不用心。
1901年7月18日《香港华字日报》
在接受捐赠后,哥伦比亚大学校方曾打算聘请驻美公使伍廷芳为第一任Dean Lung讲座教授,消息不断见之于报章。当时,清廷已内定由梁诚接任驻美公使,伍廷芳正准备束装就道,但百忙中也应会注意到报道;这个时期的驻纽约领事钟宝僖,与伍廷芳一样都是广东人。然而,就笔者查阅《中美关系史料》《中美往来照会集》所见,未见两位外交官对此留下文字记录。
极为讽刺的是,最早制造“丁龙”故事的是蒋介石的驻美“大使”董显光,正是他把大使馆历年积存的档案文献当作“垃圾”处理掉。他说:“在十九街的老馆屋里,我发现一大堆一大堆的旧文件夹在旧报纸里,没有人管。于是我动员一部分馆员额外加工整理这些垃圾。他们真穿上工作衣着手工作。这些旧纸堆,除堆满污秽外,还有许多给蛀虫咬得七零八碎的。经过好几天的工作,用卡车载掉好几车垃圾与废纸,只收集了少数从伍庭芳起历任公使大使留下来的信件文件,做美馆历史性的纪念品。”(《董显光自传》,新生报社1973年,第216页)驻外使馆的旧文件,除了大使的往来书信外,往往包含有关华侨事务的多种资料,未经仔细鉴别而当作“垃圾与废纸”清理掉,是重大损失。伍廷芳、梁诚担任驻美公使期间,使馆有可能留下与Dean Lung有关的信息,这些都因董显光的粗暴处置而永远失去。
1901年夏,北洋大臣从北洋大学堂毕业生中选派8人留学美国,其中来自广东东莞的严锦镕(严锦荣)进入哥大攻读法律,1905年获法学博士学位。他在哥大就读期间,正值Dean Lung讲座设立初期,Dean Lung本人也住在纽约。1903年,康有为女儿康同壁入读伯纳德女子学院,这个学院就在哥大旁边。著名外交官顾维钧于1905年进入哥大;1904年广东省政府公派留学生中,有沈廷清、温宗禹、谢作楷、林葆恒、陈廷瑞、罗德铨等6人进入哥大就读。(《岭南学生界》1904年第1卷第8期)这么多留学生一定会有人听到、看到有关Dean Lung讲座的片言只语。
康有为的得意门生陈焕章,广东高要人,1904年考中进士,1907年进入哥大攻读政治经济学,1911年获博士学位。他的博士论文题为《孔门理财学》(The Economic Principles of Confucius and His School),第一篇序言正是Dean Lung讲座教授夏德(Frederich Hirth)所写,显见陈焕章与夏德有着亲密的交往,他一定会从夏德那里听到对Dean Lung的简单介绍。回国以后,陈焕章发起成立孔教会,致力于弘扬孔子思想学说,著作、演讲都不少,没有见到他曾提起过Dean Lung。
陈焕章
据统计,清末民国时期,中国留学生入读哥大的人数在所有美国大学中占第一位,从中诞生名人无数。这么多哥大中国留学生,当中至少有9个人曾与Dean Lung同时同住一城,却未能形成有关Dean Lung生平的记载,原因何在?
士绅对庶民的遮蔽
Dean Lung中文姓名、籍贯的湮没,是士绅阶层对庶民的排斥与遮蔽所致。虽说在传统中国社会,阶层并非完全固化,但庶民被士绅排斥、忽视、无视,在数千年中一以贯之;至于庶民通过自身奋斗跻身士绅行列,也即中国传统社会存在一定的向上流动途径,并不能改变总体上庶民遭受排斥的事实。
Dean Lung被清廷驻美外交官、中国留学生无视,乃是数千年形成的“士绅意识”作怪。外交官不必说了,留学生也自认为士绅阶层的一员,他们大都有个“钦赐举人”头衔,陈焕章甚至已经考中进士。他们都不愿降尊纡贵,去关注一个被中美两国“精英”贱视的华工。
曾有一段时间,国内史学界比较重视“被压迫阶级”、“被压迫民族”题材的书写,质量如何可另当别论,起码具备关怀下层的意识。近数十年间,历史书写大体上又回到士绅标准,题材多集中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社会史研究则只重视“结构”不重视人物。另一方面,即使作者想写普通人物,也会遇到“无米下锅”的问题,因为历史上掌握话语权力的士绅早已按照他们的意识形态标准,对史料作了无情筛选,董显光清理驻美使馆档案即是其中一个突出例子。Dean Lung姓名、籍贯湮灭的原因,在于士绅阶层垄断了写作能力与写作资格,饱受歧视的华工很难进入他们的笔底。
北大教授罗新指出,历史既是记忆的竞争,也是遗忘的竞争,“今天的历史学家应该为所有那些被遗忘的、失去了声音的人发出声音,去探究现有的在竞争中胜出的历史叙述是如何形成的。”抢救被遗忘的庶民历史,或许是新时代赋予历史学者的新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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