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凉席，手握粪勺，脚踏拖鞋，头上戴油壶做的兜鍪，上头还飘着白色塑料盔缨，一位将士急匆匆冲进院门，前面一只鸡慌张地扑棱着翅膀掀起一地尘土，生怕被身后那位有紧急战事汇报的将士追上……
伴随着被拉长的一声：“报——”，剧目开演。这是近期走红网络的农村版《三国》系列短视频的经典开场。
这些短视频所用的道具均就地取材，布景也都在乡间地头，村民“演员”们操着一口浓重的阜阳方言，剧情夸张“不着调”，却把《三国》演绎出了别样的味道。
与之相似，还有《广场往事》《三喜爷爷》《农村微剧》等众多由非专业的父母辈演员拍摄的剧集火出了圈，农村自制视频已经开始在短视频原创领域“自成一派”。
大家可以随时进场，退场也相当潇洒，人生如戏，在舞台上，演戏与生活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01 在农村，低成本拍一场古装短剧
风声鹤唳，马儿仰天嘶鸣，蹄声奏出鼓点，城外女侠身着红色战袍，睥睨一方，城内大将请缨，英勇应战。
“重来一遍。”乱箭飞向几排错落排布的不锈钢大锅盖上，随后，小兵举着锅盖散向两边，红衣女侠骑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挪移前行。站定，她冲着前方举起草叉，斜眼望向城楼，喊道：“你马上不得了了，你敢下来我弄坏你。”
农村版《三国》打斗场面
“末将愿出城，取下此人‘手机’（首级）。”远处，将士从城楼领命而来，身披褐色麻将凉席，跨着电动车，手持粪勺上前迎战。身后，众小兵举起手中的扫帚、铁锹等农具，纷纷叫好助威。
“青龙偃月大粪勺”“方天木夜叉”一阵激烈的草叉与粪勺的碰撞对决后，将士战败倒地，对女侠说：“晚上回家你给我等着。”
在鲍小光的短视频账号中，像这样的短剧已有50集，单集点赞量最高达70多万。前段时间，这位90后小伙带着全村乡亲翻拍的《三国》攀上了热搜。
这些短剧虽然看起来粗糙，但鲍小光在背后可是花费了一番心思。
首先是选角，在短剧中，正反派定角都取决于“眼缘”，其余角色则是鲍小光根据演员的长相特点进行分配的，他本人也在其中饰演一名将士。不过，由于一些兵器的使用和动作的编排需要一定的体力和技巧，他也会刻意选择一些年轻人参演。
对于这些来自农村的业余演员的演技，鲍小光表示巨大的肯定，也很骄傲：“剧中的红衣女侠是卢帝，她演技在线，一教就上路。眼神特别传神，武打动作学得也快，悟性比较好。比较胖一点的韩大人是我的哥们韩小七，他的表情也非常到位，很有喜剧人的天赋。”
鲍小光（扮演一名将士）和众演员
其次是剧本创作和剧情设计，鲍小光坦言，他并不清楚专业的脚本、剧本应该是怎样写出来的。一支笔、一张A4纸，就是鲍小光设计剧情的全部工具。
“比如说禀报丞相，这句是我说的，那我就会先写上我的名字，再接着写下这句话。接下来丞相要说‘何事如此惊慌’，我就在这句话前写上他的名字。没有什么难的，很简单。”在动作编排上，鲍小光称，80%都是他自己编的，平时，他也会在武侠影视剧中找一些灵感。
通常，鲍小光设计一集剧情需要两三天的时间，白天大部分时间用来制作道具和拍摄，所以，剧情设计一般会在晚上进行。鲍小光认为，自己的视频一定程度上参照了《三国演义》的剧情发展，史实故事则很少使用，“因为我拍的属于娱乐性质较强的搞笑视频，把历史过于娱乐化不太合适，所以现在剧情的设计很多都是两军交战、将军对话，原创的成分略多一点。”
创作到现阶段，鲍小光认为最困难的地方在于如何尽可能地提高段子质量，想出一些能够和方言相结合的搞笑台词。
整部剧中最抢眼和拉风的还属道具。“相似”，是鲍小光选取道具的标准，只要像，就可以用。在鲍小光所拍摄的画面中，很多道具都是他亲手制作的。比如佩剑，就是他从家里选取合适的木块打磨雕刻的，最后再涂上颜料。弓箭和丞相手里拿的兵书也是就地取材，用竹子手工制作。
道具都是从村里就地取材
“其实我原本从网上购买了兵书的道具，但觉得太过板正，与视频风格有出入，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己制作。虽然粗糙一点，但不违和。”而将士们所穿的凉席铠甲，则是鲍小光团购买的，“这个也不贵，10多件就100多块钱。”
至于视频中出现的盾牌，其实都是村民家里的锅盖，原本鲍小光想用木头做方框，钉上板子做盾牌，但制作工期赶不上拍摄进度，他就跟村民们借来了家伙事儿，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
锅盖当盾牌
目前为止，从剧情设计、道具制作、拍摄到剪辑成片、账号运营，基本上是鲍小光一人包揽。视频剪辑对鲍小光来说是半路出家，开始拍视频后，他便自学了剪辑软件。而手机和支架是鲍小光仅有的拍摄工具，农村版《三国》所有视频都是用手机拍摄完成的，“全都亲力亲为，参与感十分强，不管怎么说，都觉得是件乐事。”
02 从城市打工仔到回村当短视频“导演”
鲍小光是安徽阜阳新建村人。初中毕业后他尝试过很多工作，在北京、郑州等城市，干过饭店服务员，也在服装厂生产过帽子。但由于收入不稳定，漂泊了一阵子后，鲍小光选择回到家乡，做起装修的工作。
鲍小光的家乡靠近淮河，有大片的自然湿地，每逢春天，成片成片金黄的油菜花开放，风光旖旎，镇上也在积极发展旅游业。水稻和小麦是村民们的主要粮食作物，村里留守的大多是务农的五六十岁中老年人以及孩子，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每每吃过午饭和晚饭，新建村的村民们总会搬出小板凳，来到街边村头坐在一起唠家常。
农村版《三国》拍摄地新建村
2021年过完年，一直有导演梦的鲍小光开始用视频记录农村的生活，摸索了一段时间后，出于对《三国》和一些武侠打斗的场面的喜爱，鲍小光想尝试把农村元素融入《三国》题材的短视频里。
村民们的平均年龄较大，20多位常用演员中，60岁上下的老年人居多。起初，他们并不太理解短视频的概念。在跟村民们解释时，鲍小光说拍这个和拍电视剧差不多。“大家听说能上电视就很兴奋。”鲍小光说，后来，村民觉得这事好玩，热情就越发高涨了，每次需要招募演员，大家都会奔走相告，帮忙招呼人。
常用演员的年龄都在60岁上下
随着越来越多的村民加入，制作简单但新奇有趣的视频吸引了广大网友的关注，视频的播放量也不断上涨。在这一过程中，鲍小光的家人也从最初的不甚理解转为全力支持。
鲍小光的妈妈会在拍视频的时候帮忙做一些“员工餐”，十几个演员的伙食，鲍妈妈未曾觉得费事，她还会吩咐鲍爸爸，家里家外多给儿子帮忙。而鲍爸爸现在也会时不时客串一些群演的角色，比如没有台词的小兵甲。
如今，鲍小光既要面对粉丝们的催更，还要面对村民们的“催拍”。“还不行吗？不行吗？”有时，村民们会围在导演身边焦急地问。但鲍小光对拍摄也有一定的追求，“虽然离专业标准还有很大的距离，但其实很多镜头都反复拍了很多遍。”
拍摄一个短片，同样也需要两三天的时间，觉得剧情啰嗦或者没有笑点，鲍小光就会对剧情进行一定的改动，第二天再找演员们补拍某些镜头。
说到底，拍短视频也是一个群策群力的事，如果临时发现某句台词不尽如人意，村民们也会纷纷提出意见，往往你一句，他一嘴的，一句绝妙的台词就“诞生”了，得到导演的认可后，大伙们的拍摄热情会变得更加高昂。
每场拍摄大概会持续三到四个小时，对村民们来说，这是个没有门槛的舞台，在这里，人人都能有收获，或是一场毫无顾忌的开怀大笑，或是热乎乎的几十块“工钱”，又或是逃离农活和家务的短暂“自由”。
鲍小光说，平时村民们基本都在家种地，闲时就会来过把演员瘾，拍摄时间也很自由，大家基本上拍完就直接散场，去接孩子或者忙其他的事情了。“像女主角卢帝，她拍完之后就会回家做饭，陪陪妈妈，喂喂小狗。”鲍小光说。
03 独居老人“丞相爷爷”的故事
丞相爷爷
农村版《三国》迅速出圈，剧中主演的故事更是勾起了广大网友的好奇心。
在2021年5月发布的第一集视频中，听到慌里慌张的将士两声：“报——报——”，丞相爷爷坐在并不显眼的大门一侧，淡定的一句：“在这来，往哪跑？”惹得网友笑翻了天，评论区一片叫好。
身披深红底白花毯子，头顶一撮黄绿色的草球冠，一根食指粗的短木棍横穿其中，眉眼下垂，一手捋着用墨水画的胡子，眯起眼睛，一脸老谋深算，在鲍小光的短视频中，丞相爷爷时常以这样的形象出现，老爷子极富感染力的演技更是圈粉无数。
因为不认识字，丞相爷爷时常在记忆台词时犯难，这种时候，鲍小光便会通过口授的方式一遍一遍耐心教他，“我说一遍他说一遍，一般每句台词最多也就10来个字，字数再多一点的，爷爷大概要记15分钟左右”。在教完丞相爷爷台词以后，鲍小光还会在表演方面对丞相爷爷进行指导，比如眼神、面部表情等。
很多人不知道，其实，这位丞相爷爷是第一位答应参演的村民。“他在家也没啥事，我就叫他跟我一起拍个视频，他刚开始也不知道是干嘛，我就告诉他，拍出来别人都能看到，他就非常乐意。”鲍小光说。
丞相爷爷是鲍小光的邻居，老人今年已经70岁了。由于老伴过世得比较早，三间瓦房、一间厨房、一个院子，就是这位独居老人的日常生活空间。闲下来，爷爷会一个人在院子里做些农活，把秸秆拢成堆，使它们整齐地靠在墙上。“如果有人去他家，他就唠唠嗑，但平时他一般都自己窝在家里。”鲍小光把这些看在眼里，他希望老人的生活再次“活”起来。
农村版《三国》中经常出现的红砖垒砌的庭院就是丞相爷爷家的院子，现在，爷爷担起了主演，导演、化妆师频频“登门造访”，原本阒然无声的院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化妆师在给丞相爷爷上妆
每每看自己出演的片段，爷爷都会被逗笑。作为剧组最年长的演员，丞相爷爷“咖位高却从不耍大牌”，拍视频就为图个开心、热闹。不仅如此，平时拍完之后还能领到几十元的演出费，老人更是心满意足。
“现在，老人更愿意出门了，也变得更加自信和乐观了。”在鲍小光看来，这是拍短视频给丞相爷爷的生活带来的改变，爷爷不再整日窝在家里，更愿意跟人搭话了，走在街上，村民们老远看见他就喊“丞相”。
04 农村自制短视频成风潮
如今，鲍小光的短视频账号已有40多万粉丝，每月的平台收益足够补贴家用，装修工作已成副业。有不少运营团队找到鲍小光，表示能帮助他进一步运营短视频，却都被他一一回绝。“我没想过要大富大贵，拍短视频就是为了圆自己的导演梦。”
谈及未来的打算和安排，鲍小光称只要村民愿意，他会带领村民们一直拍下去，“村里刚修的柏油路很平整，卫生条件也好了不少，家乡的整体风貌有了非常大的变化。”
农村版《三国》视频中，湖边、桥边都是天然的取景地。鲍小光坦言，他还想要用自己的努力让更多的人认识他美丽的家乡，让朴实友善的村民生活被更多人看见。
农村版《三国》拍摄场景
与村民们翻拍《三国》类似，近几年不少由业余中老年人拍摄的剧集开始走入大众视野。农村自制视频更是在短视频原创领域“自成一派”。
最为人熟知的还属导演小策带领一帮农村大爷大妈拍摄的《广场往事》。剧情黑色幽默同时富有乡土气息，一部剧带火了整个村，甚至有影迷专程驱车6个小时到拍摄地荫柳村打卡，争相与主演“大鹅”阿姨和“三炮”叔叔合照。
《三喜爷爷》，一个西北老农，在儿子的“撺掇”下，拍了几个短视频，没想到一夜之间成了农村名人，从此便爱上了演戏。现在，作品一段时间不更新，儿子的电话就会被老爷子打爆。“今天还不来拍吗？下次到河边拍吧，好得很。”
既有剧情简单又夸张的搞笑短剧，非专业演员们说着一口地道浓重的方言，方头巾、土灰色大衣、是他们的标配，也有构思巧妙，家庭情感类的温情戏，“农村老父亲带400万拆迁款投奔儿子，却被儿媳赶走”，大道理以最朴实的拍摄手法呈现出来，虽桥段过时了，但作品依然引人入胜。
凭借几十年的生活和人生经验，大姨叔叔、爷爷奶奶们以超强的理解力和体察世间百态的丰富经历不断挑战着角色，他们渴求的不是一夜走红或是赚得巨额演出费，而是从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中寻得鲜活的乐趣，借助短视频，展现生活，表达自我。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他们的世界正精彩。
（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撰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婧懿 实习生 田璐瑶
统筹/林艳 张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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