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救进展
北京时间10月25日,“中国航海第一人”郭川在夏威夷附近海域失联。而就在今天,郭川失联事件发现了最新线索:救援队在郭川所驾驶的三体船右侧浮筒后方发现了断裂的安全绳搭扣,这证明郭川在落水时,不仅穿着救生衣,也系着安全绳。通常情况下,安全绳能保证在水手落水时,牢牢地拖住水手,避免人船分离。不然,情况也可能变得非常凶险……目前,具体情况还需进一步调查,对于郭川的搜救行动仍在继续。
“单人航行时你最害怕什么?”本刊记者问过郭川。
“人船分离。一旦分离,它就把你丢下,没人能救你。”
不同场合,面对不同的人,郭川都曾说出自己最担心的情况——人船分离。
北京时间10月25日15时左右,扬帆航行在夏威夷西约900公里海域的中国职业帆船选手郭川,与岸上团队和亲友通了卫星电话,他说航行顺畅。6天前,他从美国旧金山金门大桥出发,开始单人不间断跨太平洋的创纪录航行,预计11月5、6日抵达目的地上海金山。
通完电话没多久,岸上团队查看航行跟踪仪,突然发现船速减慢,且偏离了航线,他们拨打卫星电话,并用网络联系,郭川均无应答。
不久,美国海事救援机构派出飞机赶往事发地点。帆船大三角帆落水,甲板上没有人。第二天,檀香山海岸警卫队的搜救人员登上了帆船,船上空空。他们收纳了郭川的个人用品,降下主帆,以降低船速。
人船分离。船长失联了。
他活得很累
2015年9月15日,一个新世界纪录诞生了,郭川驾驶帆船仅以风为动力在不间断、无补给的条件下完成北冰洋东北航线的航行
从旧金山金门大桥到上海金山,横跨太平洋,被誉为“金色太平洋”航线。2015年夏初,意大利船长乔瓦尼率领团队驾驶一艘单体帆船,用时21天19小时,刷新了世界纪录。郭川发起挑战,不仅时间要短,难度更大,他单人航海,驾驶的是一艘超级三体船。
北京时间10月19日1点,超级三体船上的跟踪系统打开,半个小时后,世界纪录委员会的黑匣子开启,3点整,船只离港出发,开往金门大桥,途中升起主帆。5时24分,郭川驾船冲过金门大桥,挑战开始了。
三体船漆红漆,主帆上写着“中国·青岛”。这是世界上仅有的六条超级三体船之一,它为创造世界纪录而诞生。船体总长29.70米,重11吨,桅杆高32米,顺风帆面520㎡,逆风帆面350㎡。2008年,法国人乔伊恩驾驶它单人不间断环球航行,用时57天,又是一个新的世界纪录。
“庞然大物,像在海面上奔腾的一匹野马。海水拍打在船帮上,发出的声音像地狱里的一样。”常年跟踪报道郭川的新华社记者马邦杰见过这艘三体船,去年郭川从北冰洋归来那天,他坐快艇出海迎接,远远看见三体船从海平面上升腾起来,非常震撼。后来得知郭川要单人走“金色太平洋”航线,马邦杰心底犯嘀咕,“一个人操纵得了吗?”
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郭川岸队航海技术专家给出了失联的两种可能,均与漂落水中的大三角帆有关,一种是他准备收起大三角帆,却失去了对帆索的控制,当他阻止大三角帆落水时,因船体剧烈晃动,被甩出船;一种是设备故障,升帆索断裂,船帆落水,他要将帆拉起,一个猛浪把他抛出了船。
当然还有另一个潜在因素,那就是极度疲惫。单人航行中,郭川连续睡上一小时都是极少的,必须时刻盯着风,盯着浪。远洋航行前的几天一般需要封船,船员休息,调整心态,储备体能,但因为团队请不起人,好多事情都要由郭川亲自去办,“他活得很累。”马邦杰叹气说。
马背上的水手
郭川的脸上永远风轻云淡。出发前,他站在船上和朋友们谈笑风生,有人问他,“你还带了酱油和茶鸡蛋?”他回答,“对,茶鸡蛋能管两天。”
郭川进行的是“无动力、不间断、无补给”的远洋,他要预估航行天数以准备食物。海上,他只能靠脱水压缩食品充饥,吃饭时把咖喱牛肉、宫保鸡丁等冷冻脱水食品浇上热水,泡一泡,就塞进肚子。还带着少量的咸菜、香肠和罐头等。船上的饮水来自海水净化装置,他也会搬上几箱纯净水,这可是遇险或者净化装置出故障时的救命水。
船,是他在海上的家。这个家与豪华游轮的舒适度可是天壤之别。郭川所有的饮食起居被限定在10平方米左右的船舱内,床像大学宿舍里的上下铺,可以推上去,贴住舱壁,放下来时,床面可以调节角度,将人卡住,以防被甩下来。但是郭川不睡床,他睡地板,为的是有特殊情况,立即起身解决。海上的每时每刻,郭川的神经都保持着高度敏感,没有深度睡眠。一趟远洋挑战下来,瘦个十来斤是正常事儿。
苦行僧般的旅程,他乐在其中。在他眼里,船是有灵性有生命的,如一匹战马,而他是马背上的水手。
本刊记者最后一次见到郭川是今年2月底,北京国家会议中心,一家杂志社给他颁奖,奖励他去年率队穿越北冰洋东北航线。公众场合郭川爱穿白色上衣,深色裤子。那天他身着白色夹克,看不出长途飞行后的疲倦。他上台领奖,言辞简约。
“今年会很忙,两个月后去雅典传递里约奥运会圣火,之后回法国训练,再从法国开船到里约,出席奥运会活动,今年的重头戏是挑战‘金色太平洋航线’。”郭川当时对本刊记者说。
51岁的郭川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很少对别人讲起难处,“理解我的,我不用多说。不理解的,我没必要和你说。”
或许独自航行时,接纳他喜怒哀乐的,也只有大海。
幽灵海豚
换帆是个体力活,拉动绳索,升帆降帆
大海从不设固定跑道。水面波动、洋流变化、海风变幻,难度与魅力混杂。尤其是风速和风向莫测,水手要见招拆招,不停换帆,角力始终。
启航第一天,郭川忙得连脸都没顾上洗,太平洋的风与他做起游戏,时大时小,他频换船帆。这艘三体船的主帆近30米高,还有一具大三角帆和J1帆在内的四具辅帆。换帆是个体力活,拉动绳索,升帆降帆。并不是每次换帆时都系着安全设备,否则一些动作无法完成。这天,他的休息时间加起来只有两个小时。
随后几日,风渐大。第四天风速达二十五六节(1节=1.852公里/时),郭川把大前帆收起,升上J1帆,主帆缩一级,以降低船速,但大风仍推着船高速行进,从他传回的视频可以清晰地听见船体破浪的急促声响。郭川穿着厚衣,戴着帽子和眼镜,在甲板上紧紧掌舵。
2015年9月15日,郭川冲过世界帆船速度纪录委员会在白令海峡设置的终点线,一个新世界纪录诞生了
去年挑战北冰洋,郭川一个劲儿地说自己运气好,北冰洋太危险,不允许单人航行,郭川组了一支国际战队,共六个人,他任船长。很多暗冰隐藏在水面之下,船体轻擦而过,感觉有大木头撞击船只,所幸无大碍。
这一次,他在第五天的航海日志中写道,接连有鱼撞到船只,“幸好不是鲸鱼,否则就麻烦了。”他失联后,有网友反馈信息,那片海域地磁不稳定,属火山岩多发区,那里的鱼个头都很大,性格暴戾。
除了浪就是浪,目之所及不见船,更不见人,空旷令人窒息,焦灼无处不在。在他2013年用时138天完成单人环球航行的途中,他把白天的海豚比作浪漫的、飞来飞去的小伙伴,但到了夜里,它们却又像幽灵。甚至连月光投射在海面上的影子,也会让他联想不断。
郭川并非鲁莽冒险,他其实很谨慎,但又要冲击。“这次落水就是个偶然事件。”马邦杰说,郭川心力极强,出发前他在心理上肯定做好100%的准备,航行成功与否,90%靠自己,10%要看老天爷的脸色了。
完成单人环球那次,郭川曾遭遇过船帆落水。那次中号球帆掉到海里,好在当时风不大,他降下主帆,赶到船尾,把脑袋扎到海水里,才把那块帆顺出来,再用绞盘一点一点收上来。
司局级插班生
海上的每时每刻,郭川的神经都保持着高度敏感,不断调试设备
人船分离在极个别的情况下是令人舒心的。单人环球航行那次,郭川驾船在赤道附近徘徊,连续十几个小时完全没风,船一点不动,海面静得像面镜子,他跳进大海洗了个澡,这可是他出发后第一次洗澡。
“有人说你身体不强壮,肌肉也不健硕,怎么能完成环球航海呢?”在完成单人环球航行半年后,本刊记者在深圳问他。
“我的内心强大。”郭川说。
郭川生于1965年,青岛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获得飞行器控制专业硕士学位,毕业后进入中国长城工业总公司,负责国际商业卫星发射工作,官至司局级。
1996年,他在北大读MBA时接触到户外运动,玩起滑雪,组建滑翔伞俱乐部,还跑到广东自费学习风筝板。户外运动契合他的个性,追求刺激,接触自然。他递交了辞职信。本刊记者问过他辞职时是否犹豫,他说当时的生存压力不大,贫富差距也没如今这般大,要是现在,可能要多考虑一下。
不论如何,郭川最终做出了选择,他站在了体制之外、大海之上,形单影只。
接触帆船是在2001年,北京申奥成功,家乡青岛成为帆船赛举办地,他钟情大海,想玩玩帆船,那时国内没有帆船比赛,也少有船只,他只能去香港航海。不久他又去了法国,帆船在法国的地位,犹如乒乓球之于中国。郭川训练的海滨小镇桅杆林立,风光旖旎,可轻松与他无关,“你身边都是接触帆船几十年的高手,你就是个小学生,而且还是插班生。你要克服语言交流的障碍和内心的孤独,这是很大的挑战。”
起初,郭川不被国外航海圈接受,他们认为中国没有航海文化,中国人玩不了帆船。本刊记者曾问郭川,当初是否受到了排挤,他低下头,想了一下说,“西方航海圈谈不上排外,但是你要真正地做到和他们一样好,才算不排外,做不到一样,油水分离的状态,不排外也成排外了。”
2008年,郭川以媒体船员的身份参加沃尔沃环球帆船赛,同船的队友们说着各自的母语,他要用英语记录一切,常在傍晚时分,他还在为没有合适的素材而抓狂。压力一点点地增加,慢慢将人压垮,他患上了幽闭恐惧症。“痛苦不堪,精神沮丧,想要当逃兵。那种挣扎和折磨,少有人能体会。”
随着航海挑战的升级,郭川声名日隆,在国外逐渐得到认可,多家帆船俱乐部邀请他成为终生会员,有着航海文化的国家视其为英雄,雅典逢奥运年就会请他去传递圣火,摩纳哥国家元首也多次接见了他。
“西方人比较简单,他们看你做事的方式和结果,不看面子和形象。”郭川说。
而在国内,郭川遭遇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难在岸上
郭川一个人在海上战斗,他的团队则在陆上奋战。当他失联后,团队的每个人都处于崩溃状态,救人成为第一要务。郭川远洋极限航海事业的经纪人和项目总监刘玲玲飞抵夏威夷,与专家会面,制定搜救计划。
2014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北京,刘玲玲和本刊记者在一家咖啡馆里聊天,话题谈开了,她却面露无奈,声音低沉,“你们很多人还是没有明白郭川。”
刘玲玲透露,郭川的内心是失落的,他完成单人不间断环球航行,在国内却一直不被理解,不被认可。如果是国外,有着这样壮举的英雄将被封王封侯。
郭川并不期待职位上的“封王封侯”,否则他不会离开体制,辞掉司局级干部的工作,他渴望的是荣誉,精神上的认同及物质支持。
然而现实冷酷,上岸后,郭川经常是变身销售经理,谈项目,拉赞助,一路喧嚣,为下一次航行费用发愁,然后再下水,面对巨浪与时间。
郭川团队一直四处为钱而奔波,时常寅吃卯粮,一个航海项目完成了,钱款才到账,之前自己垫钱。航海烧的是钱,阿里体育商业项目总监柴翀阳曾在2014年服务于郭川团队,他对本刊说,国内还没有一条完整的航海运动产业链,参与的人太少,关注度低,商业资本自然不肯进入。若将帆船和跑步相比,它很不接地气。
“在中国落地一个体育项目太难,要看体育总局什么态度,央视什么态度,产业链什么态度,帆船高冷,落地很难。”柴翀阳分析,体育明星想要引起人们和商家关注,得有大赛平台做载体,就像刘翔有全民奥运的支撑,而郭川,纯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奋斗。
“这次失联,充满极大的讽刺,很多人这时才知道他,知道远洋航海。”令柴翀阳愤怒的是,有的网友对郭川批评指责,且幸灾乐祸。即便没失联,人们对郭川的航海也多是不理解。
“你为什么要去航海?”这是郭川在国内听到的最多的问题。
他感觉到差距,若在国外,人们会问他,你是驾驶什么船去的?能告诉我一些细节吗?航海已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不需要论证为什么去做。
很多人对郭川自讨苦吃的疯狂行为不理解,就像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累死累活地跑完一个马拉松。帆船,早已成为郭川的生活方式。他喜欢大海,他说漂在海上时感觉很自由;他讨厌安逸,若是按部就班,升官发财,将来在病床上死掉,这将是他最痛恨的一条生命轨迹,他要的是变数;他不求舒适,航海时吃不好,睡不好,担惊受怕,但登陆的那一刻,他是幸福的,享受的,极度满足的。
起初,郭川玩帆船是“玩票”,自己图个乐,后来他有了团队,走上职业化道路,肩上的担子沉了,他要养活这个团队。当他蜚声海外,又被推至船头,大家开始说他代表中国航海了。郭川在很多场合也说过,要通过航行唤醒中国人对海洋及航海的热情。
“郭川上不了岸的。”马邦杰在几年前就对本刊记者说过这句话。不同于国外的航海家,像英国的艾伦·麦克阿瑟,环球航行归来,英首相布莱尔向她发了贺电,表示“整个英国都引以为荣”,麦克阿瑟回到岸上,有很多事情可做,指导他人航行,开航海学校……而在中国,只有郭川一个人孤独地战斗。“这是特别悲剧的事,所以他需要不断地逼迫自己创造一些东西出来。”
一次次地驶向大海,或许期盼再次回到岸上能有几分不同,或许他只希望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大海。
郭伦布
船长的“金色太平洋”航海日志停在了第五天,这一天,郭川用“平稳航行”来形容,但风速仍是变幻莫测,一会儿15节,一会儿又升至25节,他不断调帆,绷紧神经。
2015年3月中旬,郭川前往法国西海岸的世界航海运动圣地拉特里尼泰,买下了这艘超级三体船,将其更名为“中国·青岛”号。拉特里尼泰是他的偶像埃里克·塔巴雷生活过的地方,1998年6月的一个深夜,塔巴雷驾驶一艘三体船从爱尔兰驶向苏格兰,突遭船体晃动,桅杆将其打落海中,享年66岁。
航海界有一种悲观的说法,那些伟大的水手和航海家的命运都很凄惨,从哥伦布、麦哲伦、达伽马,到中国的郑和,均客死他乡,没有回家。
本刊记者问过郭川“你将航行到何时”,他说,“帆船对年龄和体质要求不是很高,岁数大了也可以继续。”挑战“金色太平洋”之后,几个航海项目在等着他。马邦杰预计,以郭川的个性,他很有可能会驾驶着大帆船来一次不间断环球航行,上一次,他是驾驶40英尺级的小帆船完成的挑战。
“他是一个富有浪漫主义情怀的人,同时他又有着高度的理性,”常年的接触,使得马邦杰对郭川有着较深的认知,“浪漫主义使得他不停地去冒险,理性呢,一定让他做到完美的准备和控制。但有时候,当浪漫的情怀不断地促使他奔向更高的层次时,理性却无法同步了。”危险很容易在这时登常
一路走来,郭川的能力越来越强,个人角色随之升级,最初去香港玩帆船时,他就像个乘客,帮拉拉绳子,后来成为媒体船员﹑正式船员﹑船长,终于,他可以独自面对大海了。
平日里,郭川喜欢喝点酒,聊会儿天,天南海北,将航行世界各地的见闻分享出来,便是桌上一道道大餐。聊着聊着,话题还是会跑回航海上,技术的,船体的,体能的……
他那双布满茧子的手除了掌舵﹑拉绳索之外,常捧着书。这次航行,刘玲玲送给他一本《Pacifc,The Ocean Of The Future》,他带进了船舱,摆在电脑旁。
波浪之上,伴随他的,还有儿子的笑声。出发前,郭川将小儿子咯咯的笑声录下来,打开音箱,得以安心。
船与家之间,郭川一直在寻找着平衡。他原本计划把家人接去法国,结束聚少离多的局面。他是个顾家的男人,训练和航行之外,就飞回北京的家中宅着,与妻儿团聚。妻子肖莉做得一手好菜,让他赞不绝口。肖莉选择嫁给郭川,也是一种风险和承担。如今,他们的两个儿子在慢慢长大,郭川给小儿子取的名字很响亮——郭伦布。
看天下365期特稿
《Vista看天下》团队出品
做最好看的新闻故事
微信公众号搜索“看天下”添加关注
商务合作请331080658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