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洪
在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体系中,“忠恕”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在儒学中居于核心地位。《论语·里仁》记载: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把“忠恕”与孔子尊奉的“道”联系在一起,这已经是很高的定位了。而“一以贯之”更进了一步,明确以“忠恕”为整个思想体系的核心、骨架。在另一篇《论语·卫灵公》中,孔子再次表达了类似的观点: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
作为终生的行为准则,孔子标举出“恕”为首选,其重视程度不言而喻。
而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有两段重要的论述实为上述“忠恕”说的注脚:“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二者的共同点都是“推己及人”,也就是“恕道”。前者是从积极面讲,后者是从消极面讲,合起来乃得全面。
正是由于孔子如此推重,后世儒者也便给予高度重视,出现了大量的相关阐释文字。这些阐释文字主要集中在三方面:一个是概念本身的释义;一个是揭示、讨论与儒学其他概念的关联;一个是评价这一概念的意义与价值。由于孔子自己没有更为具体、详尽的解释,也由于阐释者各自理论倾向的差异,这些阐释文字之间表现出一定的畸轻畸重的出入。但这种出入互相补充,反而更扩充了“忠恕”的理论蕴涵。
先秦至两汉的其他文献中,“忠”主要有二义:其一泛指美德,如“忠,德之正也”(《左传·文公元年》)、“忠者,德之厚也”(《贾子·大政上》)等。其二专指臣下事君之道,如“逆命而利君谓之忠”(《荀子·臣道》)、“忠者,臣之高行也”(《管子·形势解》)等。“恕”的早期释义也较泛,如“恕,仁也。”(《说文》)儒学经典的注疏中,南北朝的皇侃《论语义疏》中开始有了 “忠,谓尽中心也”的明确解释。其后,唐孔颖达疏:“忠者,内尽于心;恕者,外不欺物。恕,忖度其义于人。”宋邢昺疏云:“忠,谓尽中心。恕,谓忖己度物也。”二者的观点基本一致。由于孔疏本自唐之后成为了科举考试的“指定教科书”,所以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从皇侃到孔、邢,他们的共同点是,变前人伦理评价式的解释为状态描述。“尽忠心”、“内尽于心”都不是明显的褒赞语。由于这种解释较为抽象,可以涵括前人种种不同说法,且暗合于理学家喜谈心性的倾向,故宋代以降,言及“忠恕”者,大多据此而生发。宋儒如二程所云:
恕字甚大,然恕不可独用;须得忠以为体。不忠何以能恕!
忠恕,所以公平。造德则自忠恕,其致则公平。
天地变化草木蕃,不其恕乎?(均见《二程遗书》)
朱熹则云:
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
忠只是一个忠,做出百千万个恕来。(均见《朱子语类》)
这便开始给予“忠恕”更丰富的理论内涵。到了明儒,特别是阳明的门下及后学,对于“忠恕”的理论内涵有了更大的发挥甚至创造,如《明儒学案》所录:
孔门宗旨,惟是一个仁字。孔门为仁,惟一个恕字。如云“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分明说己欲立,不须在己上去立,只立人即所以立己也。己欲达,不须在己上去达,只达人即所以达己也。(罗汝芳)
盖天地之视物,犹父母之视子……此段精神古今独我夫子一人得之,故其学只是求仁,其术只是个行恕,其志只是要个老便安,少便怀,朋友便信,其行藏,南子也去见,佛肸也应召,公孙弗扰也欲往……于人亦更不知一毫分别,故其自言曰:“有教无类。”(罗汝芳)
恕者,如心之谓,人己之心一如也。若论善,我既有,则天下人皆有;若论不善,天下人既不无,我何得独无?此谓人己之心一如。(杨启元)
忠恕是学者求复其本体一段切近功夫。(聂豹)
对于心学“忠恕”理论创造性阐发最有力的是金圣叹。他在《水浒传》评论中以“忠恕”解释作品的思想倾向与人物塑造。
综合上述论述,在“忠恕”的思想系统中,包含了这样几层意思。
1.“忠”就是真实自我的充分表现。
2.“恕”就是体认他人的表现,给予理解与肯定。
3.实现“忠恕”,体现社会的宽容与公平,是天下大治的表现。
4.“忠恕”合乎大道,是天地化育万物的基本精神,所以也就是个人最高的精神境界——与“仁”贯通。
“忠”与“恕”的关系,与《周易》中《乾》《坤》二卦的《象辞》关系甚为相似,可以互相映发。《乾·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讲的是主体意志,是强势做人;《坤·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讲的是顺应社会与他人,是厚道处世。二者合观,可以看作是理想的人格。这与“忠恕”之道庶几近之。
宋朝研究《周易》的学者朱鉴讲:“《乾》《坤》只是一个‘健’‘顺’之理。人之性无不具此。‘虽千万人,吾往矣’,便是‘健’;‘虽褐宽博,吾不惴焉’,便是‘顺’。”他是把《周易》的《乾》《坤》二卦的象辞和孟子一段有名的话互相印证,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孟子引述曾子道:
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朱鉴认为,这样的处世态度和《周易》可以相互印证。也就是说,这在《周易》里是有所体现的。他认为,“虽千万人,吾往矣”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和《乾·象》的一句话相契相通。《乾·象》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意思是说,作为社会的精英骨干,你应该成为一个强者,有你的意志力,并且应该持续不断地为实现自己的意志来奋斗。这是“君子”应该有的品质。再深入一步:为什么要如此呢?因为“天行健”!按照《周易》的说法,天地的精华所钟就是人。既然是天地的精华,你就应该体现天的优秀性质。天的性质是什么呢?日月星辰无时无刻不在那里强有力地运转着,这就是“天行健”。而人就要有这种精神,有主体的意志——要改变这个世界,让它变得更好、更理想。
人应该效法天,成为一个有强有力意志的主体。但是,如果只有这一面,也有问题。社会上每个人意志不一样,彼此之间不就有冲突了吗?何况我的意志过于膨胀,必然会损害别人。《周易》在这里就显示出讲求阴阳平衡的理论优势了,《乾》之后紧接着就来了《坤》,作出强有力的补充:“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也就是说,你既要效法昊天,有强有力的主体意识,你还要效法大地。“地势坤”,坤者,顺也。大地顺从万物的性质,都把它们负载起来。所以“君子”做了强者,还要考虑他人,还要有奉献的精神、要有承担的精神、要有成全他人的精神。这就是“地势坤”的精神。“天行健”与“地势坤”,两面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也是成功的人格。
《周易》的《象辞》出于孔门后学之手,里面有些论述很可能祖述于孔子。“天行健”与“地势坤”的辩证结合正是由“忠”与“恕”的结合而来。孔子所讲的“大勇”那两种的处事姿态,同样是在人格的完整性上与“健、顺”、“忠、恕”彼此息息相通。
孔子及其后学提倡的“忠恕”之道在中华精神文明史上有重大、广泛的影响,特别是一些道德高尚与功业卓著的人物,他们的人格中往往体现出这一点。中唐名相裴度在《蜀丞相祠堂碑铭》中概括诸葛亮的人格与功业:“本于忠恕,孰不感悦。”他认为诸葛亮正是本着“忠恕”之道做人做事,所以属下才能无不感动而心悦诚服。当然,裴度这样看待、总结诸葛亮,同时说明他自己对“忠恕”之道的服膺,以及隐含着对于自己相业的总结、肯定。
北宋中叶名相范纯仁是范仲淹的儿子,在当时及身后都有非常高的声望、非常好的口碑。他的性格平易宽厚,从不对人疾言厉色,但遇到大的原则问题,却又是意志坚定,绝不屈从。官做到宰相,廉洁节俭始终如一。自己总结一生:“我生平学到的东西,只有‘忠恕’两个字,一辈子受用无穷。无论是立朝事君,还是接待僚友、亲睦宗族,从来没有须臾偏离此道啊。”他还经常告诫晚辈:“人虽至愚,责人则明;虽有聪明,恕己则昏。茍能以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不患不至圣贤地位也。”他还把“忠恕”之道贯彻到执政方针中,用来处理国家、民族之间的关系。他的弟弟范纯粹在关陕一带做官,地处宋与西夏接壤部分。范纯仁担心他有博取边功的心思,就给他写信说:“大辂与柴车争逐,明珠与瓦砾相触,君子与小人斗力,中国与外邦较胜负,非惟不可胜,兼亦不足胜;不惟不足胜,虽胜亦非也。”这种宽以待人的姿态,既有利于邻国相处,也造福于边民。
他的亲族中有人向他请教为学、做人的道理,他的回答是:“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这个亲友就以此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了。
可以看出,作为一个思想系统,“忠恕”这个核心观念中蕴含了伦理学的因素——个人的道德标准;蕴含了社会学的因素——人际关系的理想状态;蕴含了认识论的因素——人与人如何在精神层面沟通、交集;蕴含了本体论的因素——世界多样性的解释。因此,称之为本土思想传统中的“富矿”绝非过誉。
时至21世纪,时代主题发生了根本的转变,重新审视“忠恕”的意义与现实价值也就适逢其时了。在现代学术的视域下,我们不妨对“忠恕”有一种现代理论话语的表述:“忠”所强调的,就是个人的主体性,或者说是主体的自觉;“恕”所要求的就是对于“主体间性”的了解与践履。
我们还可以在对“忠恕”进行现代阐释,激活并使其融入现代话语体系的基础上,进一步构建“道—忠恕—仁”的更大的理论框架。这对于与西方进行平等的思想文化对话当大有裨益。
诚然,任何一种理论都有其特定的适用范围,在当今日趋复杂的世界形势下,更不能给“忠恕”之说太多负担。提倡“忠恕”,主要意义在于提升国人人生的境界感,“忠恕”精神的复活,对于消除或是削弱社会中弥漫着的戾气能起到一些作用。同时,伴随着对“忠恕”的阐释、激活,它可以成为构建当代中国国际形象的重要一面,成为中华崛起的一份助推力。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