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前国共地下情报斗争小说(黑营盘岳立功著)(1)

第十六章

在竿城,赵其林突然变成了一个神秘人物。他穿着烂脱了绊的水草鞋.背着个胀鼓鼓的褡裢从津市转来后.他那桥街上的旧吊脚楼,一连几天隆夜都亮着灯。張纪敏、王大保也成天不归屋。他们的影子在三天后突然消失。“同亨泰”门面没什么大变,货还是些南杂小宗,只是老板娘已作过一番修饰,更风骚迷人了。

半个月后,有人在麻阳高村看到了赵其林,独辫子拖在背后,脑门刮得发青,穿着新士布长衫。他租雇的麻阳水手的两只双橹大拍木船,全堆满了桐油篓子,重重压平了水线。

有人说:赵其林在作一次纯粹的冒险,因这一回的买卖,已无津市庄上人的预先“放泡”,“同亨泰”三个癫子是吃了豹子胆,迷魂汤,也不怕脱不了手,有人甚至打赌说他姓赵的肯定得破产投沅水了事。

但,他们的预言并未奏效。

一月后,赵其林春风得意地回到了竿城。腰上吊了个镶金边麂皮钱荷包,长衫子也换了缎子货,上头有隐花的“卐”字,讲话时口气也变了,时不时拿出个白锡纸包来闻闻,亮给别人看。说这是外国的“洋面”,比烟土更香更干净。言谈间还不时夹杂着一两个新鲜名词,其中最古怪拗口的一个是“亚细亚”。

“这个杂种,怕是要当吴三贵了。”

孙大万对此尤为反感。其实,他也是初初听到,并无十足的把握、证据。他只是凭着一种本能的反感,或许,也可归咎于祖发留给他的血源。小时候,父亲就跟他说,早在明末,张献忠在四川倡乱,接着有汉奸吴三柞领清兵入关,任意杀戮,十室九空,这才有了“湖南人填四川,江西人填湖南”的辗转迁徙,害得自己家山难归。

一提起洋人洋货,凡沾着“论"字边边的,他就气愤、反感。当年,他夹了一把红油纸伞,小本经营到这偏僻角隅来。许多年了,渐渐发达。天高皇帝远,更闻不到一星半点洋骚气,日子也还过得安逸。如今,那久违的面孔又在悄悄窥视这边僻之地。这不禁使他颇有点儿惴惴不安。他要看一看这只洋走狗将如何动作。

赵其林果然并未仅仅在品味“亚细亚”几个洋字儿上满足,不久,那“同亨泰”的柜台上便摆出了几摞有蚯蚓般文字标签的洋布,上头印着鲜艳的勿忘我花。乡民们来来往往在铺子前看“把戏”,只是终没有谁肯把在口袋里捏出了水的铜元拿出来。他们在心里划算了好久,结论是还是自己的家机布牢实,便宜,耐磨,经脏。边地竿城中的女人也多是要下力气做活的,不是做摆设的花瓶子。

尽管赵其林亲自在铺首表演,撕得洋布“哗喇喇”响,扯开的口子又直又不毛边,却连富贵人家的小姐夫人也不来问津。她们多束胸裹脚,得要牢实的家伙,那“把戏”一样的玩意儿,穿在身上,什么时候变烟化了灰,赤条条光着身子出丑露乖,那就一辈子没脸见人了。后来,赵其林总结自己的失败教训时说,因为这些东西尚属“阳春白雪”,推广应从最易普及的东西入手。

石桂英自夜里被人摸奸,打了一回叫岩,孙大万就把她关在屋里了,很少有机会上街看热闹,后来渐渐阴消了,才又起始抛头露面,却使她领略了许多新奇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住在桥街上的赵其林不知什么时候当上了“把戏客”。

他在道门口的一堆人围子里唾沫横飞地变戏法大拍卖。

“哎,买不买呐!这可是比火镰岩好百倍千倍的神火啦!”

赵其林没穿长衫子,穿的是一身短打。他举着根指头般长的细木棒子让大家看,那木棒上头裹着个白色的小帽子。

“赵老弟.你莫乱吹牛!”凑在把戏摊子跟前的打梆人阿贵挥舞着手中的竹马鞭烟袋,“什么神火?世上的火,我晓得,只有两种:天火,地火。雷公电母的天火和火镰、铁石的地火。”他吊在竹马鞭烟袋上的火镰和铁石碰击得“哐哐”直响,“别的都是假的,是耍把戏。像那雷烧坡上的坟火,亮火虫屁眼上的萤火,都是阴火。阴火是假的,是点不燃东西的。”

“这么讲来,你阿贵不信?我若是真的变出火来了呢?”赵其林追问道,并扯住旁边的一个后生问,“猴三,你可是见过些世面的。上一回我做的时候,你也在场,你说我姓赵的是不是吹牛?”

“嗯,嗯。我是亲眼得见的。”猴三老实坦白。

“你亲眼得见?嗨,在你还在穿开档裤时,我还亲眼看见过呢。一个老和尚在地上打一个滚,还从他的胯档底下捞出一大盆红堂堂的炭火呢!可那不是真本事,他罩了一件大红袈裟,那是耍把戏。把戏把戏是假的,你猴头晓得么?”

围观的人都哄地一声笑起来。珍珍也笑了。她觉得阿爸的话说得很对,很有味。

赵其林并不生气,有如跑江湖卖阴皮舞药的人一情,他拿着那根神奇的小棒,只是不作表演,引而不发的悬念攒积了堆糕般的人。

“好!我们的阿贵大伯偏是不信,若愚真的带出神火来了,怎么办?"

“怎么办?”阿贵因适才那几句话的胜利,至今断在沾沾自喜。他很爽快地说:“你弄出团神火来.我如来佛把它呑了。”

“好!好!"众人都拍手叫好。

“行,我也不要你吞了,烧烂你肠肝肚肺,我姓赵的难得去吃官司。我只要你帮个忙,用你的手在那团假火上烧上半时片刻,让乡亲们开开眼。若是烧痛了,就喊它几声,帮我姓赵的作个证,传名传名就行。”

“慢点!其林老弟,若是我不痛不喊,你怎么样?”阿贵反问。

“若是不痛不喊,我姓赵的赔你一套新衣,五匹白绫尺头,一付上好樱桃木棺材板...…”赵其林顺便插科打诨起来。

“啊!好!好!”众人又一阵喝彩。

“你咒我死也要得。”阿贵并不生气,“棺材板我用不上,用它打银柜做花床赚大钱去。”

一阵喧闹后,赵其林见人围得已够份量了,便举起那根白头子木棒,挥舞几下,一个弓身挨地一擦。“嗤”地一阵烟,手尖上便开出朵神奇的小红花来。

“嗬!真绝!行呀姓赵的。”众人惊叹。

“来吧!”赵其林喊阿贵,“伸过手头来,试一试它吃荤呢吃素。”

阿贵自然有些怯,但他还是不甚相信。他伸出了粗而短的指头来,慢慢挨近那燃烧的木棒。

“哎哟!....哎哟!”

尽管他努力忍住,但还是有违初衷地呼叫起来。缩回手来,已灼起了一块大大的红痂。

“怎么样?阿贵伯,信了吧?”赵其林用眼睛乜斜着向。

“信,信,这还真不是假把戏哩!”阿贵回答时且想;别的奢侈品于他毫无益处,唯有这“神火”倒是跟他的生活休戚相关比方吸吸烟,点点灯笼,守夜燃香什么的,又比方打梆归屋,冷锅冷灶的,有了这,岂不方便了许多。

他决心要耗费重金买下这神奇的东西,于是忙去解下缠在腰间的旧褡裢,把平素攒积下的一些铜元小钱全叮叮铛铛倒了出来,胸口前一拍:“赵老弟,你这包神火,我阿贵买了。”

赵其林勾下腰,笑吟吟地把铜板小钱一个一个慢吞吞地检进手板里,满脸堆笑地对着围观的众人看了看,改作很严肃的面孔对打更佬道:“贵伯,你这钱来得不容易,今天交给我,可是自觉自愿的?”

“嗯哪。”阿贵点点头。

“不是我姓赵的逼你,骗你,诈你的?”

“嗯哪。”

“你打更赚点钱,风里雨里,隆更黑夜的,要翻悔,现在还来得及。我不强迫于你。拿转去万一弄不燃,是个假把戏,你反不反口?”

“不反口,不反口。”阿贵一连串地点头。

“好!阿贵伯够朋友,讲义气。我姓赵的也不是那种小气人。”他把那手板里的铜钱又一个个退回那旧褡裢里去,“有阿贵伯的一句话,我就够了。这一包白送。”

阿贵喜出望外地摔着那包“神火”。

“好!好!我买一包!”

“我也买一包。”

“我买它一打!”

赵其林忙不迭地收钱发货,对众人解轻说“今天愚头回开张,我一律优惠贱卖。大家回去作点宣传,这不是迷信,不见耍把戏,不是神火。它是地地道道的外国货--洋火!”

解放前国共地下情报斗争小说(黑营盘岳立功著)(2)

“帮我也扯一件洋布衫儿吧!”

当孙大万毛茸茸的手拥着小姨太石桂英在红漆架子床上欲尽一番温存的时候,石桂英突然推开他笨重的身子,提出这个要求。

“你讲什么?”他真的没听清楚。

“我也要扯段洋布做件袄子。”石桂英答。

“你看见谁穿什么洋布袄子啦?”

“满街的人都穿得不要啦,就我还没试味。”

“什么满街人?我晓得你是见赵其林的婆娘穿那玩意儿了。不行,我不准你跟那些没教养的妖精学。”

石桂英也不作声,只是坚决把身子偏到里边,赌气一整夜不作一声。要在以往,孙大万踌躇过一阵,让桂英消消气,还会用热烫烫的身子拥过去,说几句逗耍的话。任她要星子月亮,他也想着法子答应帮她去摘。可今儿不同,他觉得这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不得儿戏。到天亮钻出被窝汲着鞋子出门时,还气汹汹地叮嘱道:“你想也不要再想那事儿,当心我撕了你那张嘴。”

石桂英捂着被子哭。孙大万心里很烦躁,早点没吃,也没待管家来听铺排,便闷闷不乐独自上了街。他要到外头去抖抖气,散散心。

出门过了升恒门的城洞子,他恶狠狠地朝罗槌子的厅子木楼瞪了一眼。自从那一回出了那椿丢人现丑的事,虽说最后没查到实证,但他还是很记恨罗槌子。他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所以很久都闭门不出,自然不再在那厅子里的牌桌上昼夜消磨。虽说牌瘾是戒不掉的,但他把牌局设在自家的院子里了。

“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真是一点儿不假。他完全没想到,才多久的时间,这竿城门外到虹桥一带竟然冒出了许多不大的新门面。有的卖盐卖醋,有的熬糖榨粉,简直成了一个小小的新的商业区。虽说都本钱小,排场不大,但这里挑灯那里挂牌很有些咄咄逼人之势,客来客往,倒把自家的“岁日丰”多少有些给冷落了。

“老板娘,快帮我称哟!”许多人围在一个装修过的新铺面前喊。

“好咧,就来了。”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回答。

“嫂子,你这是穿的哪样料子衣,这么好看,又合身又漂亮。”

“好看么?那你也扯一段吧!烂便宜的,又好看又经事。喏,都搁在架子上哩,花样由你挑。”

“那我给我屋妹崽扯套衣裤吧,她吃十五岁饭了,你看要几多布才够?”

“那有一丈二尺足够了,这布扣面宽。”

孙大万从攒动的人头它隙间看去,看见了那位遭就的板娘。他认得这是赵其林的婆娘吴天养。吴下舞果织车了套洋花布衣裤,湖篮底子,撒满了藕荷色的碎花,质地柔软抖抻.腰身很紧,配上她的白脸秀周大奶子,头上一个“大划翅",指头一颗玉戒指,真出落得成了竿城中头号美人儿,跟自家那桂英拿来一比,简直成个粉冬爪了。

吴玉蓉虽生在乡下,长在乡下,却有一张漂亮的脸,一颗灵性的心。她总是笑颜待客,却不失分寸;着意修饰,却不霞有迹。由此逗得好些过路客商,本地富绅,营员标兵,乡间无勤们,有事无事总爱来铺子前转。铺子是愈见兴旺了。可谁也没从那里捞到一星半点手脚便宜。

也难怪桂英想扯洋布袄儿。她如今倒转来撵脚,跟着吴玉蓉撵时髦了。孙大万想,赵其林小子真福气!他甚至突然有点儿悔当初不听管家田儒礼的劝,怎的竟让这小子从自己的手板心里溜脱了。

往日竿城商界,是江西人垄断着,说穿了是我姓孙的一统天下。自打赵其林独立门户,接着挑出“同亨泰”旗号,而且靠桐油和小洋货起了势,竟逗弄得那些本地人都手痒心痒起来。

“嫂子,货都搁里屋啦,我要走了。”一个年轻轻的店伙计

从里间出来,对着柜台喊。好熟的声音!好熟的影子!孙大万一时却想不起来。

“难为你了,歇口气,喝杯茶再走不迟。”老板娘显得热情而贤惠。

“不啦!我还得早些赶回去。”

孙大万下意识地避躲着,见那年轻伙计从里面走出来。他单单瘦瘦,十八九岁,边走边扯对襟衣揩额上的汗。孙大万终于认出了他.心里像被突然通电打了一家伙。这人不是别个,却是自己的一个远房侄子,外号叫猴三.本名孙昭前。他因家父病故,无人抚养,被介绍到竿城来,在自己的铺子里当伙计,已经四五个年头、娶妻生予,日子也算混得可以了,如今竟吃里扒外.帮着赵其林同自己唱对台戏来了!

因为没有一定的目的。孙大万就势从那躲避的角隅折下虹桥去,光顾了几家小小店铺。过了一座搁置在官路上的黑色小哨楼,这里已是傍着沱河的竿城外豆田乡了。

沱河是蜿蜒在峡谷间的。河上雾气很重,听得见河边洗衣女人的谈笑声和棒槌声,还听得见一阵叮叮咚咚的石匠们开山取石的敲击声。尽管雾气很重,但仍然依稀可以见到一座堂皇的高大建筑的轮廓了。每每见到这建筑,孙大万的精神都不由得一振,因为这是江西人的骄傲。这建筑名叫万寿宫,即江西会馆。历史上,这绕城的沱河因被南华山余脉所阻,流过虹桥便折向沱田,成了个大曲环。据说明朝皇帝的勘舆先生卜得这里龙脉太旺,恐生祸患,而请动天工以斧劈山疏河,沱河才得以直流而下。但是这一斧头砍得不正,在虹桥之下有了点小小曲折。

解放前国共地下情报斗争小说(黑营盘岳立功著)(3)

自打江西人渐渐垄断了地方的商业之后,为了联络同乡,荫福子孙,他们决定要建一座会馆。在选择修建地址时是颇费了一番斟酌的。最后才选在沱河北岸的河流曲折处破土,把个大大的门正对着沱河上的三眼拱桥,意思是让竿城所有的财喜一点不漏地全流进他们敞开的锁口袋。这在当时也许是个秘密,但不久便成为众人皆知的公开秘密了。

是的,纵让竿城的乡巴佬知道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又能怎样?江西人手里有的是钱,有了钱就好办事。尽管竿城也有些人曾企图发起刁难,但江西人却照例大兴土木,起楼阁,筑戏台,购田产,摆筵席。竿城的乡巴佬照例只有站在门外吞饿口水的。每逢清明、冬至,八方来客,终日络绎不绝。时光尚早,守会馆的十八阿公恐怕还在睡觉,厚事的圆头铜钉的大门关得很严。哼!竿城的土蛤蟆们也想翻天,没那么容易。孙大万想,做买卖可不是抬脚挖土,也不是当兵打仗,这里头学问多着哩!在算盘和秤杆上做游戏,竿城里能有同我姓孙的比高下的角色?纵有只怕也还没出生。

他推推那两扇重重的、显得坚不可摧的门扇,心里平静、踏实了许多。

河边空气清新得很,空气里混合着丛生在岸边潮湿处茂密的水草的香气和远远飘来的桂花的香气。太阳像一个业务纯熟的店伙计,卷布般收起了雾的帷幕。河边一切景物便见分明。原先断续的岩匠们取石声也愈发清晰可闻。

才多久没来会馆,这河边的景色就有些大异了。不知是什么人,在河边用木板、草袋和泥土筑了个小小的围子。几个黑得像泥鳅一样的汉子在用绵藤岩缆索抬岩,而两个年长些的老岩匠已在那围子里下基脚了,还有两个穿长衫的人背对着河边,指指划划,似乎是建筑物的主人或监工。

莫非有人要在这里修一间吊脚楼?不太像。这里不是当街闹市,起屋有的是廊场,何苦如此兴师动众,耗费钱财?那莫不是要造一架鱼梁,等到涨大水的时节来守自来食?也不对,造鱼梁得先拦一道坝,鱼是走上水的,有坝才有跳“龙门”的鲤鱼上梁哩。

一条小小扁担船从虹桥下穿梭般过来,鸬鹚客用竹蒿打得河水“嘭嘭”发响。

“赵老板,看样子硬要架势了罗!”鸬鹚客把船夸在围子边的柳荫下。

原来蹲在围子上的一个长衫客是赵其林!这小子,发什么癫?不在铺子里作生意,却跑到这河边来占地基?孙大万蹲在一块石坎子上,他假装看一个戴烂粽粑叶斗笠的老者钓鱼。

“是啊,说架势就得架势。好在钱也凑足了,工也请得了。”赵其林朗声地答。

“那好啊,这下子竿城又要添一景了。”鸬鹚客笑着问,“什么时候吃拦门酒?”

“快性得很。恐怕也就个把月吧。超过两个月,你找我姓赵的。我单单给你在王快刀的醉仙楼摆一桌鱿鱼海参席。”

赵其林同打鱼人对答罢,又跟旁边的长衫人嘀咕起来这个人是“同享泰”的二股东张纪敏。张纪敏脚跟脚理到河边来,为的是一桩很紧要的事。张纪敏讲起近来陈府里的情况,讲起杨林宝的嚣张。照讲,莲莲已经堂堂正正当了陈家的长房媳妇,且有她堂叔张纪敏的帮扶,这个府上就再容不得这个老东西胡乱折腾了的。可偏偏时间过了几个月,走马换班却还没一点迹象儿。张纪敏讲起来很为恼火,当初听到云祥要娶莲莲时的那种高兴劲头,一点儿也没有了。

赵其林听罢,沉默了一阵,然后说:“大哥,你先忍着点儿,等我忙过这一向,等这座楼子完了工再作计较。我们会要给那个老东西一点辣子水喝的。”

没过多久,沱河边的那座小小石头楼子就修好了一一那是座形状极为难看的建筑,光溜溜无装无饰,赤条条无遮无盖。竿城人在私下里用极不文雅的比喻说这“像男人胯下的那个东西”。

孙大万这一向时不时都在楼子边转,亲眼看着它如何起基脚,搭跳架,用糯米灰桨砌墙,用黑黑的一块尖岩封顶子,这么丑陋的东西竟然敢修在堂皇的万寿官前?当建筑物终于“盖棺定论”之后,才长长舒了口气:啥玩意,简直是狗卵子比夜明珠啊。

赵其林却甚是自得其乐,并在均工后立即开展了盛大的“剪彩”活动。那一天沱河边颇为热闹,几架牛皮鼓一字儿排开,鼓乐班子也请了来吹打,爆竹放了两大箩筐。这丑陌建筑物的个中秘密.本地商家其实都早已知晓,故都来捧场。赋闲文人亦皆纷至沓来,吟赋献诗,揮毫作对。最后,在一片烟云中,几个壮汉把一块楠木大匾悬并了上去,红布抖开,那匾上所刻乃是地方名儒朱鹤鸣先生所书三字,日:字纸楼。自然,人们一下都被弄糊涂了。朱公家学学渊源,中国文字万千,为何竟挑了这么个奇怪的字眼。其实.为了这三个字,老先生很费了一番斟酌功夫,曾“一字捻断数根须”呢。

竿城人有竿城人的习性。按本地俗话所说,“竿城人排外,永绥人排内,所里人内外都排。”由于历史的原因.竿城人在外当兵舍死发迹的,多恃靠浓厚地域观念。这种风气渐渐植恨于本乡本土人的头脑里了。长久的尚武、游侠,本地人不善商贾,但地方商业为江西帮人垄断,最终却引起了人们的惶感反感。起初是毫无办法,但积怨都在心里。如今,赵其林挑头从旧的营垒里杀出,挑起“同亨泰”旗号,靠桐油生意和小宗洋觉一下子便发跡起来,逗得一些平素就不甚安分的本地人纷纷仿效。你撤壁板,他开门面,一时间整条桥街便形成了一个新的商业区。张家卖盐卖醋,李家榨粉熬糖。好多家又三天两头派伙计搭便船下常德,上巴东,大有同江西庄分庭抗理之势。

凡运动皆需理论上的总结。那时,人们当然还没有这种理性高度的认识,却直觉地意识到需要一种精神的凝聚物,用一种象征物荫福子孙,便修起了会馆,那就是万寿官。如今,时钒其电手的。他们在不知不觉中龙断了地方商业后,为了联物我的力成集中起来对付老牌的江西帮,便修此楼,取名讲究,乃取其谐音“制止”之意,不直白,却暗藏刀锋。这楼如旗如蠢如匕首,竿城人也决心要试试锋芒了。这字纸楼"字纸"二字正对万寿宫,看似文人墨客观光赏景之作,实为扼止自虹桥三拱流过来的财喜。他们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眼下尚不是对片的手,但制止制止,也给江西庄一点小小的不快。

孙大万他终于也嗅到了这平和景象中充溢的硝药味,为“岁日丰”有些每况愈下的情状使他很担心:两个儿子都不不善于经营;店上的伙计懒懒散散“坐大船”,夜里打牌赌宅白天睡觉,把日月也弄颠倒了。更可恶的是,本家亲戚里竟有人吃里扒外。他不由得又想起那个远房侄孙孙昭前来,不行必须好好整治整治,使所有的江西人都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才行。

他原想以江西庄主的名义提请将冬至的岁会提前,又觉得如此兴师动众似乎不妥,想了想,便决定还是从本姓本家做起,以祭祖修谱的名义先召集江西各庄孙姓族人。此事一俟定下,便派人各路发帖放信,上至巴东、酉阳,下至洪江常德各大会馆。不数日,各路代表便轿行船送,纷纷赶往竿城来。锣鼓唢呐鞭炮,此起彼伏闹腾了许些时日。

万寿宫建筑作工甚精。紫木斗拱椿树梁,门前石师一对为整块青石镂就,栩栩如生。宫内有戏台一座,天花板上画有江西庄人的祖先一把红油纸伞跋涉、迁徙等诸种传说故事。

台两旁各有联云:

数尺地方可家可国可天下

千秋人物有贤有愚有神仙

横匾为梨木刻版,烫金大字:

观今鉴古

听到万寿宫里江西孙姓祭祖修谱,本地江西人后裔皆早早地忙碌起来。孩子们尤为高兴。因为在这一天,四面八方的亲戚朋友都会碰面,小伙伴特别多,有吃的有喝的还有戏看。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先一天要斋戒,但也没关系,这种小小的痛苦,待到进了万寿宫,就可以得到十倍的补偿。

妇女们总把这些天当作盛大的节日。她们早早地就换了用米汤浆洗得极抖抻的衣裤,行走之间,不时散发出一种奶脂的香气。

但今年众人都有些失望:会馆里布置得颇严肃死板。香烛高烧,祭祀着旱路神、水路神和江西老祖宗的神位。戏台没重新油漆粉刷,大约也不会请戏班子来唱“出将入相”了。

庄主孙大万在接待远客时,不苟言笑,脸上挂两块死肉。

“这一回,我把冬至的岁会提前,大家恐怕都有些突然。是的,破这个例,我孙大万对不起列祖列宗。”孙大万在召集边地十八座会馆的孙姓祭祖时,神情严肃地说,“可这也是事出有因,迫于无奈啊!因为我有个想法,有个提议,那就是列祖列宗从老家迁到这异乡异地来创业,攒下这份家业不容易。创业艰难,守业更难。据悉:各个地方都有些新的势头,本地人排外的情绪日盛。比如我们这万寿宫门前正在修建的“字纸楼’,就是冲着我们江西人来的。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更要紧紧抱成团。好多年来,我们孙姓繁衍子孙散布极广,却也难免鱼目混珠外况用下。好此人连家系族请也忘了,好此家字辈混乱。”他人种甲抽出一卷黄稿木来道,“今天来这里的都是各祠堂的夷,请问。你们谁能熟练地记得我们的三十字行辈7许需人不记得了。有此记得的也记不全了,最后还是一个白胡子老者把三十字行辈字班从头到尾背了一遍,这就是:

希言玉珍承,宏闻江尚行,

佳兴传继广,昭庆大兴祥,

承德维万佑,钦照顺显扬。

"对!就是这三十字行辈。你们若回到江西老家,那里每个家中都是供着一本谱的。虽然如今大家都离乡背井,好多入都是生在外乡长在外乡,但不论口音如何变,你们的根不会变。往后凡江西宗祠各家族都要遵照本家姓下的三十字,依字班取名,不得随意更改。”

他脸色铁青,大家都不敢作声,万寿宫里死一般寂静。

“...叫什么名字?”孙大万踱到一个后生面前问。

“我....”后生支支吾吾,半天才答出,“孙.孙绍前。平素大家都叫我猴三。”

“绍前?猴三?简直乱弹琴!”孙大万简直有些愤怒了,“查一直刚才的三十字辈班,看从哪里钻出这么个杂种来了!你父亲呢?”

孙大万是明知故问。

“父、父亲他死、死在江西了.....叔公,五年前,是三叔公写的书子让我来求您。您老人家忘记了..…”

“我才没忘记呢!倒是你这个黄眼狗,吃里扒外的家伙,还知道自己姓什么!”

孙绍前吓得不轻,急忙跪地在地卜磕响头求饶。

“这伢崽太不争气,咳咳……”一个老者为之求情,“悖时的,还不快给叔公认个错!”

猴三忧抖抖地跪着往前爬:“大叔公、绍前以后不敢了……”

“要认错你快给祖宗去认错,我饶得了你,只怕你爹在天之灵饶不了你的。”

猴三忙趴在祖宗牌位前忏悔。

祭祖活动的最后一天,举行了隆重的仪式,审订后的族溥石印件分发给了十八座祠堂来的家族头入。孙大万穿了古化系服,率领全姓长老族众,由执事人司仪朝东方跪拜,然后宣布了新订的合族同宗族规:

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二、崇儒重道,好礼尚德,

三、读书明经,显亲扬言,

四、同心同德,光宗耀祖。

孙大万宣读罢,将稿本供在香案上,合族同宗依辈份站立后,行三跪九叩大礼,然后,众人又向孙大万作揖行礼。仪式完毕,方在万寿官大堂设宴招待族人。堂前戏台布置一新,扎花挂彩,鸣鞭放炮,吹乐击罄,甚是热闹。

是夜,正热闹时,有人匆匆来报说:竿城北堡子屋起火。众人都一时慌了神,全跑到万寿宫门前的阶檐下远远观看起一场灾星。幸得守弁营员们及时赶到,才扑灭了大火。后来才弄清楚,原来是打更佬阿贵的“洋火”因热自燃,结果引到驻竿城知府朱立俊处,朱立俊下令查搜了赵其林的“同享泰”,搜走了洋布、洋火、洋皂诸物。好在其所住堡子屋,因周围无甚相连棚舍,故损失还不大。火灾仩赵其林的“洋务运动”受到极大扼制。至此,孙大万才喘过一口气来。他瘪着弯把红铜水烟袋,有点幸灾乐祸地道“忘祖背宗,嗨,老天不容呐”。

解放前国共地下情报斗争小说(黑营盘岳立功著)(4)

第十七章

秋雨淅淅沥沥,南华山一片紫色的忧郁。太阳偶尔从积云中露面作一番窥视,也像面色苍白的产妇的笑。两个月前在边地征募湘勇子弟时,热情所留下的一切痕迹皆被绵绵秋雨泼刷殆尽。雨雾盘恒、湿气很重。竿城的气氛也如这阴暗的天气一一同前方信息不通,非亲即故,二百多士兵的生死.盘根错节鞭连到竿城一大半家庭。

“...…昨天,我在军营里度过了我的十六岁生 日。爹、娘,我已经是个正经的大人了。往年生日时, 雄照例要专一给我个点了一点菜红的盐鸭蛋,表示一年过去了。如今出门在外,尤为挂念这样的日子。 可喜这里湘西的熟人多,兵士们都来相贺,破例喝了酒,还差点儿被管队发现,险些闯大祸,说不定得杖责四十或者插箭游营。往后,我们有的是喝酒的机会,那就是上前方同敌人拚死,决心不再活着回来 时,我们都将一醉方休 。 我们已经开始向前方开拔了。没有舆图,路又不熟,何时开拔?何处宿营? 往哪儿去?干什么?长官一概守口如瓶,也许除了除了最高长官,他们也全足一些糊涂虫罢。但我知道,这是往北方去,每天日头从右边飞到头顶,在左边平原的天边落下。天气越来越冷,战马驮着我们一步步走向寒冬。我们都有点习惯了,不再时不时回头往家乡的方向嘹望。一场恶战在等待着我们,如果再不能回来,这就是我最后的话。”

在收到云泉从长沙寄回的头一封书子之后,第二十五天 ,家里收到了他这份字迹潦草、像是趴在马背上匆匆写下的信 。竿城的其他家也一样 。 驿站的一匹跑得浑身透湿的快马驮来个满是油垢的旧麻袋,里头鼓胀胀地塞着往前方开拔士兵给家人的诀别信。话语皆十分平凡,如同话家常。一种面对死亡近乎麻木的从容冷静,让竿城接连连挥了几天泪雨,尔后便皆陷在忧郁的沉寂里了。

陈青树的乐天性格也被这湿雨锈蚀瓦解了,成天像失魂 落魄似的。依照他的想象,竿城弟子一出师接着的就该是快马报捷,然而这一回却显得有些令人憋气窝囊。大脚婆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起来,动不动就拿丫头出气。

“大娘好。”苏玉仙进来请安,手里拿着一本账簿。

大脚婆指指凳子:“三妹,坐吧。租谷都封仓上账了?”

“是的,我正是为这事儿来的。”苏玉仙把账簿放在大方桌 上,“请大娘仔细过目。”

大脚婆例行公事般懒懒地翻了几页,却在那最末尾的数字上呆住了。

“都在这上头了?”

“嗯哪。”

“怎的比去年还少了几百石?是不是搞错了?”

“我反复核对过。"苏玉仙平静地回答,突然轻转他说 ,“ 你疑心去年的数字不确。”

“不确?”大脚婆脸色有些难看,“你是说我把数目弄错了?”

苏玉仙并未为此而惶然,仍然平静地说:“我的意思是请大娘仔细记一记,那账都是你一笔笔审计过没有,若账面是确实的,那事情恐怕就更严重了。”

大脚婆不解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玉仙解释道:“我是说,若那收支都是确切的,仓里当还有一些结余,但盘仓时仓里空荡荡的,这漏洞可该得理一下了。”

“仓里是空的?”大脚婆似乎很不相信。

苏玉仙领了她去看仓库。新谷陈谷很容易区分,事实使大 脚婆信服了,而且她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快些把杨管家找来,快些。”大脚婆火急火燎地吩咐,等杨林宝气喘嘘嘘跑来,脚还没站稳时,便厉声道:“你来得好。钥匙呢?快把厢房的钥匙给我!”

杨林宝颤兢兢地从裤头上解下一串铜钥匙。

大脚婆叫了苏玉仙来,由杨林宝领着,经过一座荒败的旧园子,进了三道门,傍右首打开右边小厢房的门 一一那黑古窿冬的装了铁门铁窗的屋子里,散乱地搁放着陈青树带回来的几十担挑箱。

挑箱没有经过认真的清理。当时也许是为了以假乱真而掺和着些没用的杂物,如今把箱盖逐一启开,好多箱子里除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空荡荡无一珍藏。过细一番盘点,尚存银两约七千五百八十两,还有金玉器皿首饰四十八件。大脚婆把守库士兵喊来索取清单,倒也似乎相符,拿去让陈青树过目 ,陈青树却也糊里糊涂说不清个所以然。但大脚婆却觉得分明少了许多。

恰恰在这时候,她的堂弟张纪敏揭发了杨林宝向赵其林投资,做合股生意,被府台朱老爷派兵查搜而亏本的事,大脚婆正愁没得个合适的理由启齿,如今有了把柄,便就势将场林宝打发归乡去了一 一 接手人自然是张纪敏。大脚婆觉得“到底还是用亲戚放得心一些”。

“杨管家,你好生走,我就不远送了。”

在十分平和的气氛中,张纪敏亲自打发杨林宝转回黄丝桥乡下去。城南静澜门外,一条弯弯护城溪,一条弯弯石板路,石板路起伏的尽头是小小的黑松林。一道莫可名状的谜。

“张管家留步!”杨林宝用掩饰不住的仇恨回对张纪敏掩饰不住的欣喜,“你好自为之。 ”

张纪敏仍以微笑作答,因为他到底是个强者。强者应有点高姿态。杨林宝也并不留恋,及早抽身于他也许并非坏事,而且黄丝桥乡里那两栋七挂九齐,柱新大屋空久了怕虫蛀。

新管家张纪敏似乎颇有一番抱负。

他把粮仓银库盘点一番后,给大脚婆算了一次账:“老爷从新疆转来时带回了一大屋子人,如今虽说有的已经走了,剩下的也还有好几十口,加起府上原先的丫头仆人足足一百多,就算一月一人耗费五两银子,一年就得吃掉一块金砖。还有两房小娘,一月开销也少不了二、三十两。陈家田土少,租谷不多,出多进少,难免坐吃山空。眼下一年两年倒还混得过去,三五年只怕就会坛干水尽了。到底如何办,我看得早些作划算。 ”

张氏是个妇道人家,虽然也是乡绅之女.自幼多少读过几天书,但毕竟没名少主见,听纪敏这么一说.心里更乱了套,急得抱着那装金盛银的罐子只是哭。

“了了罗,这……又如何得了哟。”大脚婆号哭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好姐姐,快莫哭了。”苏玉仙忙过来劝,“早一些划算还不为迟的。”

“了了罗,都弄到这步田地了,还有什么好法子诊哟 …… 都怪那悖时的杨老杂种,把我们陈家坑了啊。”

“好姐姐,快莫哭了。”苏玉仙轻声细语地劝,“这事儿我也早在心里划算着的。主意倒是想了几个,就不知做不做得成。”

大脚婆止住了泣声:“有哪样主意,只要能救得了这个家,我哪样都能依。”

苏玉仙淡淡地笑了笑:“其实说出来又都是些老掉牙的话。剩饭我想炒得好也能出味的。”

她的主意概括起来是三句话:开支要节省,人员要精简,死钱变活钱。凡府上人皆按主仆三六九等定下月钱,按月开支,不许超过;其余大小开支皆逐笔预算,分轻重缓急去办;奖勤罚懒,查处偷赌。因府中人浮于事,故除非留下不可的外,一律打发银两及早遣散回家。清点库存后,拨出一笔款子,添田 置地,投资经商,以图长治久安 如今既然权力在手,苏玉仙决心实践那陈青树在故纸堆里构筑的宏大规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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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坚城干冷的、使人忧郁的冬天断渐过去了。腐叶的香气,水圹里升腾的气泡似乎告诉人们:春临产了!风像接生婆一样,用寒冷作催产素,于是,二月间,刺筒花开了:三月间 ,桃花开了....…漫山遍野的桐花白得象雪.它用冬的形象饥笑早春的轻寒。

踏着料峭春寒.陈云泉只身一人悄悄地回到了故乡。才半年过去,人们几乎全认不出他来了。没有骑马一双磨通了底的水草鞋套在黑黑的脚板上。号褂被油垢染得放亮,叫化子一 样背着个烂褡裢子,挂一把短短的鲫鱼刀。他明显地长高了, 操手裤太短,几乎遮不住膝盖;嘴巴边长起蓬乱的连鬓胡、愈发像他的父亲了;只是眼睛没多变,仍然闪着星星童稚的光。

“哈呀!老天保佑,我的宝贝崽到底是平平安安转来啦!” 大脚婆拉着儿子又哭又笑,“长这么屋高八高罗,要不是在家里,娘纵见到你也不敢相认了。”

她仔仔细细地端祥着自己的儿子,像一位军械师在检查机器是否因过速运转而丢失了某一部件,担心儿子也如丈夫甩着一只空荡荡的袖管转来。她终于放心地笑了:“衣破鞋烂的,但没缺脚少腿的,到底是归复归 一地转来啦。”

陈青树甩着一只袖子出来了。他的眉宇间欣喜地跳动了一下,但儿子的狼狈相有点使他扫兴。他总是爱把同自己 相比较,怀念着自己当年衣锦还乡时的威风排场。

儿子乱蓬蓬的头上,没有红色的宝石顶子,没有花翎。

他的话冷冷的,一点热力也没有了:“你在军营里混了那么久,还是吃的马粮么? ”

儿子没有作声目光羞愧地躲闪着。

“那军功.你的军功记录呢?”父亲狠狠地拂了一下那只空袖子。

儿子仍没作声。粗而黑的脚拇指不安地在地上概一个小小的洞。

“这么说,你什么也没长进?”父亲向儿子投去惊讶的目光。他倒背着一只手,狼一样在堂屋里车着圈,然后猛一回身 冲到云泉跟前,一把扳起儿子的右手 。 那手板倒是白白的, 同他的年纪一样光滑细嫩,没有厚厚的铜钱茧。陈青树的眼里流溢出一种惊疑的、大惑不解的神色。

他的肥厚的嘴巴皮抖擞着,声音十分严厉:“这么说.你杂种连枪把子也没摸过?连火药骚气也没闻到过?你就是这付样子以我的儿子的名义去当兵的?你晓不晓得,打你走后,你 的娘,你的爹,一屋里上上下下,全竿城的人都天天等着你们打胜仗的消息,等着你们立功报喜。马匹煞贴得漂漂亮亮的,新换了鞍蹬,连大红披纱都给你们扯好了。只等着我们的五竿健儿、卫国英雄打马游街哩!你...就是这么付样子,两手空 空堂而皇之地回来了。你还让不让我在竿城父老乡亲面前作 人?”

对父亲连珠炮般的轰炸,云泉一声不响,只用沉默作答。

“畜牲!我问你哩...你哑巴啦!”父亲简直是在怒吼了,“你们这仗是怎么打的?如今把敌人赶到哪儿去啦?前士 在流血拚命,你杂种的倒贪生怕死跑回来啦。是不是做了有愧 祖宗的事?你快些跟老子归归一一讲清楚!”

云泉的嘴巴稍稍蠕动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音,似乎在咀嚼着什么,也像是用唾液润湿一下自己千裂的嘴唇。他垂着双手.单瘦的身子尤如一株直立的小树。他并没有因内疚或胆怯而勾下头,眼睛直直地望着像发疯的狼一般在嗥叫的父亲。

“啪 ”父亲抡起右臂,有力地打过来。他空着的另一只袖管撕扯得空气震颤哨叫。

“悖时的老家伙,你疯啦!”张氏没想到丈夫竟然会如此大打出手。她不顾一切地扯住他,“你这只疯狗,要咬就先把我咬死吧!你有本事,也没见你当了皇帝抱坛金子转来。只晓得拿伢崽出气,算什么卵的本事?”

“你莫管,你跟我走开!”老头子也发起横来。

云泉又挨了重重一下,脸上火辣辣的。为日头晒黑的脸瞬时变得雪白,五个秃秃的指头印清晰可见。他的身子本来就有些单簿,未设防地挨了重重两下,晃了晃却没有倒下,他一只手扶着身边的镀着铁绣般的木板壁把身子支起来,重新站立起来。

斥骂声、打击声、号泣声惊动了整个院坝。苏玉仙、张纪敏 以及家院仆人都赶来相劝。张纪敏好不容易才架走了面色铁青,牙关紧咬,似乎是有些中风症状的陈大老爷。

从前方独自归来的陈云泉简直完全变了个人。

这倒不只是看长相身架,而是说性格。他那少年时代的童贞和野性似乎 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一切荡然无存,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忧 郁型的男子汉了。

关于自己的经历,关于前方的战事.他守口如瓶。干是竿城九街十八巷里刮起了一股猜测和臆断的狂风 。

“陈家的二少爷真不是个东西,那杂种开溜当了逃兵啦 !”

“真丢我们竿城人的丑唉,一代不如一代,‘竿城的兵’ 那一句古话只怕再也出不得口了。”

“是啊,二回我们出外头还怎么样作人?往天出门一讲竿城人,见人高三寸哩!都晓得竿城入舍得死,有武艺,就是跑外头闯口岸,强盗红钱客晓得都远走三十里的。”

“我们去拦住他,问问清楚:到底为哪样要丢我们祖宗十八代丑?”

“去捶他一餐,叫他晓得锅儿是铁打的。”

“走,我刚才还看见他在那边城墙口子上赏景哩。”

街坊上几个年轻气盛的兵家子弟因激忿而相邀,各人操了根齐眉棍 便去找那玷污众人名声的败家子算账。

是时,正当早春。天气阴沉,竿城断黑似乎断得比冬日还早。薄暮时分,从河坝上看古城墙就有些黑糊糊的了。冷风溲溲,北门城楼子四角的跑马风铃发出不规则的响。一杆绣着“竿城左营游击司” 的锯齿长条旗在颤抖发响。城垛上有几蓬匍伏的狗尾巴草。

两年前,一场暴雨使得百年前由著名平苗刽子手傅鼐请命重修的厚厚城墙,塌了一处缺,那缺口就一直保留着风雨剥蚀留下的缺憾呆在那儿了。

一个长且瘦的身影正在那缺口达 的城墙上发呆 。 陈云泉已经换上了家里给他新缝制的对襟衣和四块裤,脸色也白净了许多,只是胡子仍旧没刮。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已经在这里独自一人呆了两三个时辰。显得有此呆滞的目光,一直盯着蜿蜓向北的官路。举目北望,

尽管这里因方位和地势之故.是一处最佳的位置,但如同锅底的小城被四围度桶般的群山紧紧箍着,其实也看不出去多远,不过可以清晰地看到跨河的三眼虹桥,江西佬万寿官的八角楼,以及作为竿城门户象征的接官亭而已,再往前就是望不断的沉默群山了。但他还是固执地倚在那儿,以至连时光的飞逝也似乎忘却了。

几个寻衅者提了齐眉棒打河边沙坝坪上过来了。为首的姓罗名少武,是边街一带有名的少年领袖,年纪过正月适满十五,三江四海口诀已倒背如流,被城中人称为“小老幺”。他父亲是竿城有名的“武霸强人”罗槌子。儿子自幼受其熏陶,玩刀弄棍也属高手。在竿城孩提王国的戏剧界,小老幺也是个玩票迷。因委身小小戏班,在那里守大门,往日素与陈云泉有隙,今日寻到了把柄,借着由头便来闹事。

“陈云泉,野猫崽!”

以罗少武为首的一行五个小弟兄来到城墙脚下,一字儿排开在暮色里。

陈云泉只顾着想心事,没有听见似的。

“狗杂种,你下来!跟老子过两手!”罗少武直冲着倚在二丈多高的城墙缺口处的对手喊。

他于是发现了下面的几个寻衅者,一听声气就晓得是哪一个。他淡淡地笑了笑,道:“算了,小老幺,你走,你们走。”

他扬一扬手,似乎有些不屑一顾。

小老幺哪受得这番蹊落,跳起脚就骂娘:“杂种,丢我们竿城人丑的家伙,有胆子就下来!老子北门洞子等你。城里没好廊场,我们到沙湾沱田去砍两马叶子……”

他只顾着破口火骂,一泻义忿,说哭还往北城门那边挥了挥手,意思县去那里等他。哪晓得,尚未挪步,便见一团黑影“咚”地落在他跟前了

一一云泉没从城门那边绕,而是为气愤所激,就势一纵身从两丈高的城墙缺口跳了下来,且奇迹般稳稳站定了。

没想到如今他竟有这样的胆识和功夫了?!

那几个跟着来打吆喝的一见,都吓得屁滚尿流“丢盔弃甲”扯脚飞走,其速连狗都撵不上。

小老幺也着实吓了一跳,但即刻便镇定了。他退了两步站定:“好家伙,有两手。”极快地从腰间抽出把黄鳞尾小刀扑去.“你来得好,等老子今天阉了你。”

陈云泉见有刀光一闪,忙侧身躲过,往后退两步,“嗬,兴动家伙?好,你一一看枪!”他弓身拾起逃遁者弃下的一根棒,“是好种丢了家伙来真的。”

小老幺没假思索,手一扬把刀子丢了。小刀在空中划出个亮弧落地,弹进水里发出“嗤”地一响。云泉也甩了棍子一两人都握紧了拳。这时,忽听得乱嗡嗡从城门洞边传来了嘈杂声,似乎是小老幺的同行带来了些赶热闹的人。

“好汉做事好汉当,莫误伤了别人。”小老幺道。

云泉平静地回答:“要得!我们找个僻静处干去。”

两人沿河下,风快过了跳岩桥,来到一个叫“五辆车”的地方。那里靠河立着连续五辆大小不一的母子水车。四野里一片寂静,古老的简车发出艰难的转动声,更显峡谷寂寥一两人在一块草坪上相对站定了。

“来吧!让你先动手。”陈云泉道。

“你来吧!”小老幺不肯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莫客气,你比我小此。”

“那....是这样吧!”云泉提议,“谁也奠让谁,听凭天断↵。”

“沙场无辈份,有本事才算大哥。”

“好,我们来‘板三’。”小老幺松了拳,从荷包里取出三杜

铜币,“两归一麻算赢家,来吧!”

他把小铜元捧在两手间摇了摇,搅乱其秩序。这是一种边地赌徒们特殊的度量衡;以小铜钱三枚跌地,看反复数目定胜负。“麻”是铸有较复杂花的一面,反之为“归”。

“慢点!”云泉道,“有个规矩:三十拳不准还手,倒地算败赢家先打。”

“这……”

”小老幺看着云泉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块头”有些儿怯。

“怎么?屙软屎啦?”

“怕你?怕的是崽。”小老幺被激怒了,“行!就这样。”但又补充道,“不准打脑壳啊!”

“那是当然的。”陈云泉道,“伤了自认倒楣,药费自理,不准投官告衙门。”

“来吧!买得起马还配不起鞍。”

“板三”开始了。轮番抛掷,各人三回,算“二归一麻”的次数多少。前头两回不相上下,各得一次,到后来还是罗少武手气好,他又掷了个“二归一麻”,陈云泉却打了破。

“哈,老子赢了!”小老幺只差要跳起来。

陈云泉没说话,他倒退两步站定了“打吧!我帮你数数儿。”

小老幺狼一样扑上去了,左右开弓一阵猛打。

”陈云泉数着数,只是微微挪动着一只脚保持平衡。小把久被他的镇定惊作了.随整的下变用有此\抖。

“来吧.还有最后三拳哩。”陈云泉催保十八

"小老幺重新运足了气,自己声嘶力禺巩着扑上去。

陈云泉摇见了一下,罗少武到底个头小,被同力一豫,自己没站稳.反倒仰面倒下了。陈云泉被他的脚绊往,也胡即倒在草坪上。

两人躺在草坪上半天爬不起来,也没有气力说话。

罗少武好不容易文起半边身子,见陈云泉也在努力反撑着把上身支了起来。

小老幺道:“泉哥果然厉害,我..服输,”

陈云泉勉力笑了笑:“都差不多。”

“轮到你动手了。我,我躺在这儿,你打吧!”

陈云泉坐了起来:“算了!我们总算认识了。”

“真英雄,够朋友!”小老幺一把爬起来,“走,上我家喝酒吃干牛鞭去。那可是壮体的好东西。”

“多谢了。牛鸡巴再补我也吃不出味。”陈云泉也站了起来,很认真地问,“罗老弟,我只问你一句,是哪个差了你来找我皮绊的?”

小老幺却笑了:“不干别人的事。是我把哥哥你看左了。有你刚才这两下子,哪个还肯信你是打军营里逃跑转来的呢。”

“哦,原来是这样。”陈云泉一下子陷入了苦涩的沉思,慢慢地说:“好兄弟,你相信我就行,到时候,你什么都会晓得的。”

陈云泉回到家里,谁也不理,胡乱地扒了几口饭,就躲进灯。就着那略带红色的光,他从枕头脚下取出个油蚀蚀的格被自己房里,和衣睡TMMN起来,敲火镰点燃桐洲来,伸手取出个小布包。小布包里有一个迭作方块的箭袋那是用五色丝线绣就,周遭有极纤细美丽的图案的箭袋。中旬本来是空着的,如今却为殷红的血染出一朵红色的小花,他仔细端祥了一会儿,重新急急折好,包好,揣进怀里,他悄出了门。外头已经断黑,春夜静悄悄。隔墙的马厩里有老卫咀嚼夜草的细碎声响。远远地后山林子里送来春波萝鸟康梦的夜啼。他踱步良久,最后还是退了回来。就这样,他一整夜都望着天花板发呆。小小年纪竟染上了失眠的毛病,真不可思议。明天.无论如何得去找秀秀。他在心里反复叨念着。因为要“节俭用度”,秀秀被精简回家了。操起她娘留下的祖业.去正正经经当绣花女了。秀秀家没有木楼,只有一间宽大的草棚子,左首隔出间小厢房,母女同住,堂屋和右首的灶屋是连通着的。堂屋空落落的,摆着一架土织布机,一个打花架的椅架。

阿娘老了,老眼昏花不能再工刺绣,一切就都靠着秀秀了。腊月正月接亲送女的乡下人多,工夫很忙了一阵子。春来各处忙碌备耕,丝线花带生意进了淡季。但今年雨水调匀,可以想象得到农忙过后各个乡场上涨的需求,故而秀秀并不能闲下来,而是没日没夜地干。旁边立着一盏马桑树作成的灯台。这灯台很有些年岁了,从灯盏碗里流下来的桐油脚子把座子镀了一层又一层,像一坨巨大的琥珀了。

天晴了,阳光斜斜地穿过紫门在黑黑的堂屋里铺一片斜形的金毡。秀秀把椅架挪了挪,就着日光忙碌。椅架上绾着一束色彩各异的丝线,每根丝线下坠着一个通眼铜钱。她极娴熟地把铜钱抛过来掷过来。各各独立的丝线便由上而下渐渐绞结起来。抛掷的手法不同,编出的花样则各异,看似全然无心,实则一丝不紊。指挥调度,秀秀心里一本册。

像云絮飘来,一团大大的黑影移进柴门,落在花架上。秀秀拾起头、有些诧异.转照变得欣喜:“二少爷,是你呀”她急忙去泡茶:“哪天转来的?怎的都没透过信儿?”

云泉在一张枞树常凳上坐下来,没有作出相应的回荅。

“谭子良呢?他没同你邀伴转来?"秀秀很直裁了当问,毫不隐晦对未婚夫的关注。

“没有。秀秀,未必他...没跟你写信么?”

“那个悖时的,一出门眼睛就花了。大口岸,花花绿绿的世界.他哪里还记得我。”她口里骂着,眼中却闪灼着隐藏不住的蜜意,“听讲是那当官的缺德,把你们几个都拆散分开了。”

这话否定了她的谎言。要在平素,云泉准会直言相向,再开句玩笑,但如今他没这分心思,而只是淡淡地说:“是的,分开了。他真是好角色,上了前线。”

“听讲是打的东洋鬼子。如今你都撤转来了?我们一定是赢家了。这么快就赢了,竿城的兵到底是角色。”她本想直接问问谭子良的情况,但想着云泉既已回来,又没收到什么不好的消息,那不过只是打先打后的事了,尚未结亲,她不愿表示过分的关切,想转着弯子探水,于是接着道,”二少爷,快吃口水,给摆摆龙门阵,你砍死了儿多长毛贼?杀人砍脑壳你怕不怕?”

云泉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是勾着头,两手指尖相互顶着,食指交相环绕。后来,他绕开秀秀的问话道:“秀秀,你日子过得还好吗?我是转到屋才晓得的,把你支走了,我娘她真狠心。”

“没什么。我娘老了。她也巴望有个人接她的脚。”

她回荅着,且奇怪地看了看勾着脑壳的云泉。她觉得自己刚才的问回话似乎并没什么错,为何他竟如此为难呢。

两人便都沉默了。

无事找事,秀秀又坐到椅架前去慢慢抛掷那系丝线的铜钱了。

“秀秀.你..这是打的哪样花呢?”云泉抬起头,用这样的话打破僵局。

“这叫金钱板。你们男伢不懂的。谭子良也跟你一样.喜欢问这问那。我告诉他说:莫看就是几个铜钱打转转,论花样不比你们男伢玩枪弄棍路数少。我给他讲了好多名字,比如龙盘龙花、磨盘花、绣球花、猫脚迹、蛇皮花、满天星、太阳花、双八钩、十二钩,指着样子给他看,过后一打混喊他认,他连一个也喊不出名字来,还说什么“男儿学了女儿工,一辈子倒霉不英雄”。悖时鬼,不懂就不懂,还白口红牙查根找据。好吧!既这样,我也故意逗耍他一回。临走时我给他绣了个箭袋,只留着中间的花没绣。他问我想绣什么花,我就让他猜。他猜山猜水,东猜日头西猜雨,我也没打实告诉他。他那着急的样子,真像个小伢崽。想起都有味。直到临分手时,我送他到河边才告诉他,我要绣的是白果花。”

云泉自然而然地想起那一个难忘的夜晚来,想起自己孤独徘徊的情状,想起那从竹林中小路上摇过来的马铃,想起那哗哗涉过小溪的马和秀秀关于白果花的歌,也想起老祖母在月光下讲过的故事。于是,忍不住问:

“我听讲那白果花是梦花,凡人俗眼是无缘看到的啊。”

“哪有那样的事。古班人龙门阵里虽是这样摆的,但我们绣花人晓得:白果是会开花的只不过这花儿所得稀罕,它选树选时节哩。要选那长在悬岩尖尖上的大树,选月光最明最亮的夜晚。实话告诉你,白果花....我已经亲眼看见过啦!去年八月十五中秋大节夜晚,在天星山上,我一个人上的山,等啊等啊.下半夜山崖上并排的五棵大白果全开花了。你猜它是什么样儿...…”

秀秀绘声绘色讲述着,眼里有异样的光泽。讲到关键时候,还像说书人般卖一个关子。但她有些诧异:自己那般喜悦,云泉反倒像在不时拭泪,后来竟索性把脸偏到屋角云边去了。

秀秀站起身,走近他去问:“二少爷,你这是怎么啦?”她急了,忘形地一把扳过他那捂着眼睛的手,见他眼睛红泡泡的,又追着问,“你..发什么癫?到底为哪样呀?”

云泉车过脸,正碰到秀秀那残留着甜梦的目光。他忍不住落泪,且几乎变成号淘起来,他的指节硕长的手伸进衣荷包里;,终于抖抖地摸出那一样东西来。是一个为鲜血染就一朵小花的丝绣箭袋。

秀秀什么都明白了。她失神地一屁股落在花椅架上。其实,战争意味着什么,她是明白的。当初她就有预感,只不过尚没有足够估计到那种严酷的程度。关于生离死别的痛苦,她也是清楚的,但没有想到那就是转瞬即至的现实。她坐在椅架上,目光呆滞,焦点散乱。外媒.商下云泉有些发急,但他晓得隐瞒终究是不能持久的。他只不过是个早来的信使,纵不说,恶耗的打击也是要尾随即至的。让一个官吏冷冰冰的面孔作无情的宣判,倒不如自己来慰藉一下那受伤的灵魂。

他想:事到如今,一切空洞的宽慰话都是讲清楚。于是他慢慢毫无价值的,不如索性把事情的原委一一地开始叙说,也不管秀秀到底能听进去多少。

“真想不到,这一回我们输得太惨啦!去年九月间,东洋日本佬进攻驻守在高丽的淮军,淮军抵挡不住,节节败退退到边关九连城里十月间鬼子强行渡过了鸭绿江,把战火烧进了我们的国门之内,不出两个月就占了我们的海城和旅顺。这些事都是我们竿城的兵开到长沙后不久接连连发生的。我们的湘军是奉皇上的命令去救援淮军的。到长沙府后,部队作了整编,把我们竿城去的人全打了,各个队里乱插。子良大哥被选作尖兵部队打先锋。听讲是去守山海关的,那里有湘军的九十个营,几万兵守着。因当官的嫌我年纪小,把我编在学兵队里作补充兵,不知怎的,害得我们在长沙干等了个把月。后来还是开拔了,也只开到离山海关还有一百多里地的一个寨子里等命令。总以为前方的战事恐怕是已经平下去了。哪晓得打得正吃紧。好像是二月初四吧,那时节北方天气很冷,我只晓得我们这些南方兵都有点熬不住。那真是冻死人的日子。听讲那天天麻麻亮,敌人分成几路进攻。满军一一是一个叫依克唐阿这么个古怪名字的人当头头一一败阵了,湘军也被迫退到一个叫牛庄的廊场,脚未站稳,日本佬就分三路包围了这座城。这里的兵是由李光久统领的,将士们都请他发令出战迎敌,那狗日的胆小怕死,硬是不发攻击令,结果把敌人放进了城里。他老先生却弃军开了溜,恐怕跑也是跑不脱的,必定要军法处置这狗日的。倒是湘军十一营的兵士个个是好角色,他们爬在屋顶上,守在巷子里跟敌人拚命。战火打得紧,一下子死了三千多弟兄,败得好惨!军火库里的枪枝弹药、马匹衣粮统统被日本佬掳去了,后来连守营口的大炮、兵船小火轮也都被抢走了...…子良大哥就是在那里死去的。一个突围出来的兄弟带出了子良大哥的这个箭袋。他亲服看着子良大哥死去的。他死得很冤枉,也死得很壮烈。真是好角色、他是在和敌人肉搏时死去的,被一发冷炮从背心穿过打倒的。死的时候嘴巴里还咬着一块敌人的耳朵.....要是所有的将土都能像子良大哥那样舍得死,这场仗是不会这样冤里冤杆输掉的,我这一回算是白白去了,整训呀待命呀,狗日的连火药骚气也没闻到。你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湘军里有个大头头的儿子跟我同年,原本想吃几天兵粮好找个由头升官戴红顶子,哪晓得汶一回仗打得这么不顺手,那官儿怕死崽绝后断烟火,便使着法儿编个什么学兵队。那头头的崽脸白白的,像个粉冬瓜,什么都不会,骂人倒是挺凶。有一回只差一颗米我就要捶他一餐的,这一仗实在败得莫明其妙。笼共只有六天,湘军百把个营一败涂地,还丢了好多地盘子,连总统领吴大帅也被撒职揭了顶子....听讲皇上正派人跟日本佬讲和。我们的学兵队也撒了,那个小粉冬瓜倒是升了,其余的都遣散了,生死没人过问,我是当叫化子讨米转来的。”

云泉只顾勾着脑壳讲,只顾一吐为快,把深埋在心底的屈辱和怨恨全倾吐出来,没管秀秀能听懂多少,也没管她有没有心思听他这般噜嗦。等到想要说的都说完了,才慢慢抬起眼皮来。

秀秀并没有哭。

她在编织着。机械地抛掷着坠铜钱的长丝线。动作越来越快。云泉的目光被那风快盘缠交织的五色线弄迷了,觉得无数璀灿耀眼的花在织架上盛开着,盛开着……

解放前国共地下情报斗争小说(黑营盘岳立功著)(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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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几天之后,竿城殉难阵亡士兵的名册由户部派军需官送到了地方道署。按例凡新募士兵之阵亡,皆照步兵例议恤:从地方绿营屯务处按规定每人赏银五十两。其中有个叫喜雀的小兵,年十七岁,是个孤儿,所恤赏的银两因无妻子亲戚承受认领,便由道署委官致祭,在雷烧坡边堆了个衣冠冢。竿城并周围乡寨,新募入伍者二百零三人,生还者不足二十。南区的兵共二十一个,云泉先行归来,随后有朱大倌、王京山等二人陆续归来。阵亡册上没有马夫俞德胜的名字,却未见他回来,属于下落不明,其余皆为国殉难,大多数连遗物都没有一件。

竿城曾经用鲜花和爆竹欢送自己的子弟,收获的却是母亲和寡妇的泪一城北的雷烧坡头,新添了一片红砂土垒筑的新坟,各处飘扬着白色的纸幡,如雪花如粉蝶飞舞。

四月八,按俗为佛诞日。本地居民皆以殊书遣毛虫字贴之于壁,祈屋瓦不生毛虫。农夫及耕牛俱休息一日。

辰沅道姚兴法为超度竿城前方牺牲将士亡灵而拟于这一天“祭祀”。本来,楚中信神的色彩就很浓,祭神风气极盛,加之当地苗人信奉鬼教,故神祭景况空前。祭祀由神巫主持,除演奏音乐表演舞蹈之外,还由神巫演唱配乐的诗歌,以求神了底佑,也满足人们的娱乐需求。

祭祀在西门外白杨岭昭宗祠举行,由本城有名佛道两参客老司田铭轩做法事。因为法事之后将请紫戏班子演出,风一放出,附近乡下人多包了中饭,带了叶子菜靶来赶热闹,城内城外如年节般闹腾。

光阴荏苒,转眼之间,苏玉仙已在竿城度过一年多时日了。尽管陈青树对她百般恩爱,大娘也似乎十分看重,但不知怎的,总感到住在这空落落的大院里十分寂奥,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倒是天真无邪的丫头珍珍给她分了许多愁心。她看到珍珍家境贫寒,在大脚婆那里受了不少气,在她即将被赶走时,把她要了过来。这本是好心,但既然府上要节点开支,自己用两个丫头便有些说不过去,秀秀是个精明人,便主动引退,跟她娘学绣花去了。对秀秀的离走,她是很舍不得的。秀秀是个极聪慧的妹崽心灵手巧,懂得世上好多花的习性;珍珍不同,却知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熟悉竿城诸如凤凰山神箭手射皇帝”、“王道士吹角迎雷”,“白帝天王三兄弟”之类民间

故事,能唱很多饶有趣昧的妇孺童谣,比如《老鼠谣》、《月亮谣》《叠字谣》等。苏玉仙还跟她学会了本地一些民间棋艺,象打山棋,和尚棋,还有一种名字不雅,却很有味道的“裤裆棋”一一工具简单,棋局却有千般变幻。有了这,便较容易打发那镇日长闲的寂寥了。名义上,大脚婆把家交给她管,但自从新管家张纪敏来后,因仗着是大娘的堂兄弟,就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大事小事都是直接找大脚婆“嘀嘀咕咕”,整天像在搞秘密工作一样。

早些日,苏玉仙就从珍珍那里得知西门外昭宗祠要在四月八举行大祭祀,有傩堂戏演出,便向陈青树提过。起先陈青树想祭神祀鬼的对女子家有百害无一益,不想让妻妾花枝招展去抛头露面。但经不住枕上温存,也担心苏玉仙关在屋里会伛出病来,还是答允了。为了避嫌,陈青树让大脚婆张氏同往。

“我晓得你是想陪那小妖精出去兜风的。”张氏一听便面色不悦.“要去你跟她去吧,我可不做那配相的。”

陈青树早晓得张氏会是这样的,本来只是“过套”而已。既然她没反对,也就更心安理得了。忙吩咐苏玉仙作好准备,同时嘱咐管家张纪敏取了一百两银子去道台作捐赠。

张纪敏要支取银两,忙去找大脚婆,问大脚婆的意思怎样。

“还能怎样呢,打肿脸就充一回胖子呗。”待张纪敏欲走时,大脚婆又把他喊转来交待道,“到那天你也跟着去,帮着打点些,莫让那妖精在外头出乖露丑。”

“其实姐姐不吩咐,我也是要去的。”张纪敏笑道。

“这么说来你也图那个热闹?”

“姐姐说哪里去了。我只是想:姐姐既把这么付大摊子交给我,我也得有心计点儿。这次祭祀,竿城的文臣武将、名绅富贾都是要抛头露面的,若不先结识结识,到时有个什么事如何周旋?”

“好!都讲你是钉子钉不出个屁的人,其实肠子也还拐得几个拐拐。”张氏满意地笑了,且又嘱咐道,“乡下你还得抽空去跑跑,搭到方便就进几丘田。”

張纪敏说:“姐姐放心,我去赶四月八就是要先探探行情的。”

大脚婆一听,十分欣喜,即吩咐他只要有油头就大胆去周旋。张纪敏见张氏心有所动,便提出既出面周旋,则难免破物干是顺便从帐上支了银子二十两去。

本来苏玉仙是去参加亡灵祭祀的。可她因自来竿城后一直很少出门,得了应允便如孩子过年般,先天就在屋里收拾忙碌起来。平素她只是梳“两把头”,这一天早晨,她对着古铜锗着意将黑瀑般的长发打散,盘拢,盘拢又打散,最后戴上钿子镶嵌珠宝,累丝点翠,上端左右点缀绒花,并插垂珠大挑一档于额前,又翻箱倒柜挑出一身一直压在柜底的贵重衣服桃红洒花袄,青白狐披风,花纹江绸裙来,经这么一打扮,真是"绣帽珠稠缀,香衫袖窄裁”了。

正梳妆时,丫头珍珍兴冲冲跑了进来,竹门帘一挑开,那丫头便笑道:“三娘真乖,简真像新妇娘了。”

苏玉仙脸羞得红红的。回头看看珍珍,也笑道:“你只顾笑别人,没看你自己呢。!”

刘月明油画

珍珍今天也着意修饰过,穿的是荷色绫子袄儿,绿裤子,大红绣花鞋。红配绿,看不足。珍珍低头看看自己,也笑了。

“去喊声你屋二娘,邀她跟我们一起玩去。”苏玉仙边插垂珠大挑边对珍珍说。

“我才不去哩!”珍珍噘着嘴,“我第一怕她了。成天不做声,不出气的,穿件黑衣像个游魂鬼一样。”

苏玉仙停住手,无心思地把一根垂珠大挑扔回妆盒里,叹了口长气:“她.也真够可怜的。”

一年多来,人们都似乎早把这个女人给忘掉了。每天早晨,这个身材瘦长,面容忧郁的女人都幽灵般来到堂屋去,站在正中向里间轻轻地问一声:“大娘起来了吗?我给大娘请安。”待听到里面有瓮声瓮气的回答后,才又幽灵般地飘回去,一整天再难见到她的影子。除了每天早晨请安的例课,逢到初一,十五,二十四节,也总去给张氏硫头。

“今天是XX日,我来给大娘磕头。”

总是规规矩矩,眼睛看着地面。磕完头,还是同样的姿式,眼睛看着地面,后退三步,回转身去。

这个樊氏本是个大家用秀,家遭败落而被纳妾入府。长得虽还算漂亮,但性情阴冷,不太逗老爷喜欢;虽引不起张氏的忌妒,却也没把她当个人看。在丫头们的印象里,这女人似乎除会重复请安磕头几句套话外,有如一个哑巴。

“我还是去叫她一声好些。”苏玉仙想到这个值得同情的女人便执意要去,且回头吩咐珍珍,“你再捡拾一下。记着,莫忘记带上那块小挂镜和槟榔荷包。”

她出了厢房,沿着抄手游廊穿过假山花园,到西厢房去。

她隔着窗棂看到了樊素娥仍在翻那本老皇历,还是有些惧怕,便退了回去。貌似怪异的她其实也有颗正常人的心。初来竿城时,她的心里还是充满子憧憬的。但是一进入这黑营盘般的深宅,便感到一种巨大的胁逼。她没有张氏那样泼辣、也没有苏氏那样妩媚,故不逗人喜欢。心里有怨气无处可吐诉,只好强加压抑,偶尔发声,便不免尖刻。府中上下人等都说她精神有毛病,陈青树也渐渐地便冷落甚至遗忘了她。她的身子和心都像这破旧的院子变得荒凉了。但是,冬天已经过去了,院坪的岩板缝里已钻出了青草。地上各处撒着被风从院墙那边吹落下来的榆钱和柳絮。院子靠着笔架山,山里不时送来鸟儿的叫声。有一种鸟儿的声音很有味,叫的是“姐姐乖、姐姐乖”,挺逗人暇想的。

来院子造访的人很少;先前陈老爷还三五天来一回,高兴的时候也偶尔歇一夜,到后来就渐渐少了。苏玉仙愈发得宠.当家理财,已经不是同个等级的人了,共同语言少,两人也谈不到一块儿去。于是.她同那为风吹过的云彩为伴,同那偶尔歇在瓦榆上啁啾的小鸟为伴,同一只花白的猫为作,可惜的悬议县只母猫。冬天因为怕冷,常常钻到她的被窝里去取暧而春天一到.它便不甘寂寞起来,婴儿哭泣般整假地叫帧,赞素娥然道它已经情窦初开,也就把它给放了。她努力节制饮食。大脚嘙派给她的一个丫头也被她打发走了。她要自讨劳苦,把自己像苦行僧一样施行折磨。但是她的身体却并不因此而衰弱下去,相反倒像有一股强大的热力在时刻膨胀着。夜里,盖着薄薄的被子也觉得燥热难捱。她常常脱光了衣裤钻进被窝里。她惊异地发现:那白白的身子越发晶莹透亮了,乳房胀得很饱满,似乎稍不留心就会碰绽出汁液来。

“我还年轻得很啊!难道我就总是这样一天一天地握到老死?死倒是不足怕的,可这还得捱多少漫长的时日啊!”

素娥这样想着,越想越觉得委屈凄惨,不由得鼻子一酸,泪水悄悄从眼角爬了出来。

她突然听见栽着一蓬烟竹的院墙什么地方咚地一响,以为是那早被放生的猫又回来了。但她即刻便愣住了:冷不丁从烟竹后钻出个少年后生来。

她疑心是梦。联想起黑楼子闹鬼的故事,很有些骇怕。那后生却很有礼貌地作个揖,开口了:

“二姨娘可好。”

“谁是你的二姨娘?你..是怎么进来的?”樊素娥惊讶惶恐地问。

“姨娘不认得我,我可是总记挂着姨娘的。”

过话好孰!樊素娥猛然才记記那一间馔老爷殁了时,自己比费老爷的大是同这个僚儿打过一次照面的,忙道:“你....公子吧!”

“正是侄儿顺林哩。姨娘倒底好记性、那一回姨娘还邀我多来走走。偏偏老天不长眼睛,自二叔殁了,我们俩家倒越发仇人一般,害得侄儿想得好苦!”

这话越发讲得不像样了!一个文质彬彬的风流小生,今天却完全换了一付面孔:他霹着白晃晃的牙齿.直勾勾的眼睛里像要伸出一只手来。

“你.你...是从哪儿进来的?你想要做什么?”素娥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我晓得姨娘一个人过得太冷清,过来给你打个伴儿,”

“你这个畜牲!你给我赶紧滚出去,要不然我就要喊人了。’

张顺林却不退缩,反倒伸开两只有力的胳膊,把她紧紧地抱住了:“你喊人吧,我才不在乎。还记得黑楼子里闹鬼的事么?到头来吃亏的不会是别人。老头子会把你拿索子吊了去沉潭的。”

素娥吓得全身抖索。她想喊,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棉花;想搏斗,全身又像被抽去了筋,酥软得没有一点力气。她被一阵骤然刮起的狂暴的旋风刮倒在地上了。一张火辣辣的嘴唇像盲人一样在她的脸上胡乱噬咬,后来又有力地堵住了她的嘴,堵得她没法透一口气儿。

在地上扭打过一阵,她被那双有力的臂膀抱起来,送进了黑古窿冬的厢房里。她完全变成了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俘虏,

死牛任剥地躺在床上,被人扯断了罩衣的布纽子,撕破了红抹胸.裤子被褪到膝下时.她一直在哭泣,泪水把被子都打湿了,直到那一阵任性的暴风雨达到终极。

“我会对你好的,我愿意发督。”张顺林批了那敞脊的衣想给她遮着胸脯.爬起来去系自己的裤子,他的脸上有-他中愧懊恼的神情。

樊素娥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像呆子一样。

“你起来吧,莫做出这样一副吓人的样子。”张顺林有些急了,一把跪在床前地上,两手拚命摇着她。“真的,我真的敢发誓,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你在这座大屋里受了很多的气,很多的苦,我都听讲了。你就随了我吧,我明天就来接你,我们逃得远远的。我会自己挣钱养活你的--姨娘,我把心都全掏出来了,你倒是说一句话呀!”

樊素娥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她的嘴角无力地动了一下:

“你什么都得到了,该心满意足了。你竟然还好意思叫我做姨娘。你这个畜牲早早地滚出去吧....”

张顺林只好爬起来,扯了被子遮住她的下身,又趴在地上叩了一个头,忙忙往外退。他在门框边说:“你要等着我,等着我来接你啊!”

樊素娥仍旧一动不动,她听见院子里的一阵慌乱脚步,停了停,那墙头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沉重地跌落下去的一声响,尔后便一切俱归沉寂。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到那远远的,似乎来自幽冥的一阵阵喧阗的锣声鼓声号角声。昭宗祠里的大祭祀已经开始了。

这一日城中确实热闹。出得西门,是一条清清浅溪,两岸有宽阔的积沙坝子。过一座石桥就是“庙山”有几十座大刹小桐的南华山。白杨岭为其一脉。绿树丛中,各处已悬了红白纸幡。天空响着很脆的爆竹声。城外的夹山垅里,远远有狗子钱、唢呐喊,是乡下人在往城里赶。时辰尚未到,兴致极高的民间艺人们不愿放过一刻可以尽兴的机会,在沙坝边表演起来。要刀的,弄棍的,玩灯的都各各忙碌。各处观者如堆糕。有两个瞎子在打渔鼓。其中的一人将“惊堂木”踩在脚板下,不时勾腰下去一拍,起板说唱,眼珠朝天翻动,表情尤为丰富。

因人声太嘈杂,苏玉仙没听清一句词儿。其实围在瞎子周遭的人并不多,好在盲艺人并无觉察,自以为观者甚众,表演得十分起劲。这渐渐地感动吸引了众人,许多人围上去以欢声给以嘉奖,且放很长很长的浏阳“九子鞭”。

举行祭祀的昭忠祠外大场坪里,正对祠门摆着一张大长案,案上置数十盏点燃着的油灯,中有香炉,两炉间置黑色灵牌若干,皆披黑纱缀素色纸花,旁置供盘数碟。

为便利官府和地方名流凭祭观看,正对昭忠祠的斜坡土坪里用篾晒垫隔起了十数小间“包厢”,里面置桌椅,摆着盖碗茶,嘉湖细点,黑白瓜子。这些“包厢”各桌上都贴了红纸条儿,

“英雄排名次”,其序是:

辰沅永靖兵备道姚兴法座

竿厅同知朱立俊1座

竿厅儒学教谕陈玉如座

竿城南华山方丈

明性禅师座

竿城名儒、举人熊应楼座

贵州镇远总兵官刘龙德家世职云骑尉

刘子祺座

竿城名臣陈青树座

竿城商会、名贾孙大万座

以上九席,竿城民间相传的“大四子”皆有了分,那就悬“陈家的面子,刘家的银子,熊家的杆子,孙家的铺子”,其中借得一提是那位头衔极长的刘子棋,他父亲就是席上标示的“凯州镇远总兵官刘龙德”。刘龙德同陈青树是同时出外当兵的,早先家里都是一样的穷。他娘生下他却养不活他,就把他抚给文家,而从姓文,叫文龙德。开初他没有陈青树跑红,陈青树当了贵州提督,他还是个小兵,但陈倒霉的时候,他却连连擢升起来。叙把总,擢都司赏花翎,补广东罗定协副将,不久前又及贵州镇远总兵官,赐号翼勇巴图鲁,并以提督记名,投云骑尉世职。刘文德以生父七十无子,养父原有二子,陈请复姓为刘。

陈青树当初虽显赫一时,实乃为罪臣,较之正当跑红的刘家来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看来,这“大四字”是得重新编排编排了。

这一回的包席上;没有“白马公子”张顺林的名字。张顺林的爷爷也是当过兵的,当年打太平天国攻下天王府时,到手不少金银财宝,他特意运一副上好棺材转来奔丧,里头藏的全是珠宝,据说有金萧玉白菜,还有皇帝老子坐朝用的紫檀木大理石龙椅。据说这些东西后来都变卖了,全部归长子一张纪费。

他家虽说还算得有钱,但没有官衔,而且近几年来,家道似乎有些败落,故未入席。在这八席之外,另外还有一个特别“包厢”,那是前方归来将士的代表席,座上不是陈云泉,也不是朱大倌,满面春风正襟危坐在席间的乃新荣升都司衔并赏戴花翎的王京山一他从前方败阵归来,因与道台姚兴法的旧关系,被留在绿营供职,并被上报请得了功名。

一些时时.祭祀活动已经开始。各“包厢”里的名官乡绅皆己到座。场间,等他们在百杨岭圾脚迈下轿,步行百级石阶上到昭宗相坪里正举行开场仪式,一位青绉帕上插了一绺柳木叶,着里七枸,手挥红绿杂色布条“柳巾杠”的师公子,正对着灵位祈祷他的身后有一十五个着短衣的年轻巫师,每人双手各托起只一叠的兰花边菜碗,最上面的碗里装油点了灯。整个场坪里按一定的距离置放着碗灯百数盏,其势蔚为壮观。

老师公田铭轩在用一种颤抖的怪诞声领唱《招魂曲),

招唤你们亡人之魂啊,

你们的灵魂要前来;

男魂回来不要带着瘟疫,

女魂回归不要带着病疾。

桌上的肉坨坨撒满桌子,

桌下的烧酒泼了一地,

乘这时候一起招回酒肉之魂,

乘这一刻一同招回饭菜之魂,

让主之裔啊,日后有人掌镶有铜银的旗杆,

让主的后人啊,

来日有人戴镶有珠宝的贵冠!

起来。老师公唱完一段,便从案边取了一叠兰花海碗约十来个渐渐地,那十五个持碗灯的后生开始随着歌声舞蹈跳鞑顶在头上,日在两臂各放一叠小花响,加入了有有共的行机他们自如地在有数器地灯间穿行,时而前后下鹏,时而占七全内吸米,时而扭腰翻响切只云打他,帮行加拥用卜洲,重用似乌龙绞柱,干种图害,百船舞卖,油不满,只不发,道得靠口似如痴如醉一时竟忘了挪步。

“走吧!三娘、老爷在棚子边喊你哩。”珍珍说。

全鸡啼醒梦中人,苏玉仙急移莲步跟上去。珍珍扶住苏玉仙的手臂,边作解释道,“刚才这是‘裁花’和“上锁’,阿爸常跟我讲;人死了要到阴间阎王殿去报到点卯,拿灯给亡灵去阴间开路照亮。来,快坐下吧。”

苏玉仙入了座,一个专司待客的仆役给她前边的赛盅里冲了水。这时法事已做完一堂了。按例,接下来沒是“破盆”,目的是为亡人开脱生前的罪孽,以免除地狱之苦.及早投胎特世或升入天堂。这套法事既为了阵亡将士,也为了别的一些亡灵。他们尽管在阳世间曾有种种邪恶,但人既死也需宽恕了。

苏玉仙并不明白这些繁复舞蹈的精义,只觉得很有味,很开心。场坪上有下手搬来几叠青砖,一字儿排开,共计十八块。苏玉仙这一回倒是猜中了几分,心想,这也许是十八层地狱的象征了。这时,表演者减少到七人。领头的老巫师身背一画战,其余则持伞舞旗,均缩腿以“矮子步”或“圆场步”奔跑变幻种种队列。每更换一种队列,则由老巫师操画戟捣碎青砖一块,众皆发出“呼味”一声吆喝,表示“破狱”一层。如此进行直到十八方告结束。

这堂法事做完后,巫师们暂事休息,都去祠里喝茶抽烟。

只在这时候,苏玉仙才得以偷闲来窃视自己周遭的几个席棚,她有些吃惊地发现这些席棚里的人,大约自打开初就没有认真地观看巫师们奇特而精彩的表演。席间预定的界限早己混乱了。原先坐在刘子祺席上的一位老如.面色红润富泰,保养得极好,她也许就是所谓刘傻宝的娘吧,不知什么时候,已迁称到老方丈的座席间去。那明性禅师大约是个讲僧,穿着五色绿绦常服.披一件浅红袈裟。他微闭着眼似乎在唠唠叨叨地宣讲他的教义。

傻宝刘子祺撩不住寂寞早己离席混迹于拥挤的人群中。在一棵红稠木树下,他同两个小商户人家的二八女子调笑.其中一个胖胖的,发式梳成“大拉翅”的绿衣女子羞红着脸.似乎在轻轻骂他。他却涎着脸立在旁边,一手扶着那棵系了一匹黑色马的红棚树干。倒是姓孙的江西佬沉醉其中,头和脚皆在晃动,像尚在回味先头巫师舞蹈的节拍,嘴里含着块槟榔,肥厚的腮鼓起个滑动的包。脸如发面的道尹姚兴法春风得意地听着围在他桌边的几个官宦的吹捧恭维,而同知席上年轻的红衣知府朱立俊却满脸冰霜,似乎正生着闷气。别看新管家张纪敏年过五十,老则老矣,腿脚却十分的勤。他到各个席间请安问候扯闲谈,后来又绕进阵亡将士代表席间去,坐在戴了新花翎的都司官王京山旁边。,老弟少年得志,将来定然前程无量啊!”张纪敏拱着双手。

“张满满过誉了,请茶!”王京山倒还很尊重人,称他叫满满(叔叔)。他胸脯挺得老高老高,说话时身子僵硬,不敢乱摆动,大约新戴花翎还有些拘束,“半年没见,回来后听讲你当了大管家。”

“唉,也就那么回事吧。”张纪敏乘机诉起苦来,“你看,那么一座大院子有出无进,瓦缺屋漏却让我来检片。唉,我也是碍着亲戚的面子,才把这老命赔上了的。要不是有您和道台大入的关照,这日子真不知如何往下过。”,其实,王京山刚回来,并没给陈家什么好处。他因脑壳灵,受道台器重,上前方打的虽是败仗,但却是镀了金,擢升了这么个小官儿。张管家既把自己同显赫的道台大人联系在一起,对这样的恭维他也不否认,便乘了兴致,道:“那都是小意思儿。竿城哪个不晓得,陈提督北寻常辈,往后有什么难处,只管吩咐一声,大令那儿,不是吹我王某还是转得开的。”

“那是、那是,其实大令倚重你也算他是个识马伯乐。你的本事我早就晓得,还记得几年前你被罗槌子打了一餐时,见到你那分韧劲儿,我就说过你将来必定了不得。如今怎样,真是不出所料,被老朽有幸言中了。”

“我那时只身一人,不忍着就只有自己吃亏的,算得什么本事。”

“哎,我倒不这样看。小不忍则乱大谋,公侯肚里能撑船,竿城这块廊场的人我见得多,都是些打不赢也要咬人家一口的角色。孔武有余到底成不了气候。竿厅弟子,二回还得看你啊!”張纪敏恭维道。

王京山被这老家伙几句话撩得心里热呼呼的,煽起了他更大的野心。同时他也很诧异:自己多年来深埋在心底的一切竞被这瘦精精、其貌不扬的老头儿一语道破,心中又不免微散一颤。他知道自己有点得意而忘形,连忙收刹住脸上的笑意,平平地道:“张满满太过誉了,晚辈初初学翅试飞,不敢有何奢望,还是夹起尾巴做人为好。”

“那倒也是,锋芒太露,总难免枪打出头鸟。”张纪敏顺水推舟地咐合着,然后轻轻地说,“听说老弟这次回来,出任都司,是专管苗疆屯政兵务的?”

“走乡串寨,我也只拿得下这些苦差使啊!”

"苦是苦点,倒是个好差使。若是碰到方便,比如有什么可典租的田土之类,请老弟记得关照我们陈家一些。”

“我刚刚接手,还不摸底,只是听说眼下很紧,屯政是几百年前设下的方略,皇上省督都亲自过问,道台姚大令也不敢稍有疏懈的。”

“这我晓得,只是这一点点儿树疤子是难不倒老木匠的,你看!”张纪敏指了指正在坪中歌咏跳哒的老师公,“老师公在演的什么?”

巫师们表演的是“降魔杵”双人法事舞。除一巫师举行祀仪外,还约请了一名会武术的民间艺人扮“魔王”。灵案前有六张叠为三层的方桌,即“天台”。巫师持剑作种种刺杀状,二人相互追逐藏躲。魔王时而跃上天台,时而俯身旋回平地,翻、滚、跌、打,紧张激越,高潮时,紧锣密鼓,围观者正摇旗呐喊助兴。

这表演的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王京山会心一笑:“张管家真是个老螃蟹。好的,你老既有了托咐,我一定会留心着的。”

爆竹响起来了,坪场里,巫师已着实将“魔王”逮住,观众大哗。竿城地方上,有很多爱误乐的热角,其中有榨粉匠,剃头匠,小商贩、落弟书生,无业游民甚至乡绅家的风流公子哥儿。

她一挤进祭祀场,便一眼看见了斜坡“包厢”里那位十分醒目的丽人:桃红色的洒花袄包裹着丰腴身体,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而青白狐皮披风又显出高雅和华贵。她黑色的发如黑夜的经纬织成,满头饰品如夜空星斗,因摇曳流动而罩上层诗的的神秘。苏玉仙正同几个青年男子说笑,一边用纤细的手指从绣花包里取出槟榔放进嘴里。嘴如樱桃般小而红,吴玉蓉从没有见过这样气质高雅的丽人,她想:原先自己十分崇拜的石桂英若同她一比,真是天上地下。

是时,陈青树已被儒学教谕拉到他的席间去,长胡子教渝用极富情感的声调为他背诵李杜的诗和李后主的词,给冻青树以学诗填词启蒙。他说他十分崇尚北宋词入张先,也就危怅子野的理论:作诗词当应写“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时人又叫他张三中。其实还不如叫他张三影。老教谕笑着说:“你看:'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坠轻絮无影',这三句如何?只有那杂种才想得出。"老教前高兴得甚至说起粗话来。他还说起本地民间歌手奇特的比兴歌句,虽刘禹锡有《竹枝词》而莫能及,真如赵瓯北之所言:艳段流传本不经,村侩演作绕梁音,老夫胸有书千卷,不及童奴博古今,南海北一通高论,讲得欲试诗坛的解甲提督如小孩听古一般。

胖胖的刘傻宝已从村姑围子里抽身出来,借故到了陈家的包席里去。他原本就同珍珍有个一面之交,且早听说陈老带回了两位丽人,如今一见果然天姿国色,便借故去同珍珍攀谈,却把双眼睛朝苏玉仙那边瞟。苏玉仙却不认得他,一看这 花花公子贼溜溜的眼睛,便知他是个轻薄之辈,故只自顾看场坪里神巫的追扑跌打而置之不理,弄得他讨了没趣,怏怏离去。

“刚才那人是谁?”刘子祺一走,苏玉仙便问。

“他姓刘名子祺,家里也是大户人家。”珍珍说。

苏玉仙笑了:“原来还是有头有面人家子弟,我还以为是 个癫子哩!”

珍珍也笑了:“三娘正经没看错,他岂止是个癫,而且是个花癫。大家都叫他刘傻宝。”

两人于是轻轻窃笑了一回。

“其林,你看那竹棚里坐的那个女人是谁?”吴玉蓉问他男人。

“哦 ,哦哦。”

赵其林一到热闹场中,“旧病”早已复发。他根本没听清女人的话,只顾同那位扮“魔鬼”的丑角使眼神逗趣。丑角的扮演者是朱二倌,滑稽而调皮,同赵其林自然很熟。赵其林平素就 很有些不喜欢做神做鬼的老师公田铭轩,于是想开开玩笑。他用往时街坊热角们熟知的手式暗示魔鬼复活。本来“魔鬼”已 经伏法就擒,在降魔杵下毙命,围观者已点燃爆竹作庆,然而 这家伙突然又在烟云中苏醒“复活”过来,退得众人哄堂大笑 。本想松口气到祠里去歇气喝酒的老师公没有办法,只得又“呀哈”一声,重操降魔杵去追杀扑击,弄得大汗淋漓,精疲力竭。 后来,他按住“魔鬼”轻声道:“许你一两银子,你快些死了 吧!”,朱二倌微微睁开眼伸开三个指头“起码要这个数。”田铭轩把降魔杵往地上一顿:“行了,你快此死吧"朱二馆这大 仰地一倒,没再吱声。于是,满坪场欢声雷动 。

这一天,陈云泉没去凑热闹,只是背了个酒葫芦独自到城北的雷烧坡去 , 那里有一片红垩土垒筑的新坟。

他在每一座新堆起的坟冢前洒了一些酒。

“兄弟们,你们死得冤枉啊,我...还是要当兵吃粮,会 你们雪恨报仇的。”

他喃嚅着,向北方昏浊的天际默默望了一阵,尔后下了山,往道衙里去,向道科递交了自己原先征募入伍时的腰牌。道科验核了他的身份、历史,把他偏进了地方绿营部队。两个月以后,被发往本县得胜营乡下的老屋哨设防,事巡讯和缉捕。

解放前国共地下情报斗争小说(黑营盘岳立功著)(8)

第二十章

夕阳如血,渐渐淡下远山。这春来开始披绿着青的群山, 于是也连亘为一片红,势如山火。在这茫茫血海之间,很规则地罗列着石礁,因逆光效果,皆呈紫蓝色泽一一那是位置在山顶的石碉。

陈云泉被派往驻防的老屋哨便是其中之一。

很多年前,大约这里是个寨子,如今尚残存零乱的石基断墙。许是在这里成为军事要冲时,那小小寨子便不复存在了。但历史终究还是留下了一点小小纪念,那就是“老屋”二字。像老屋哨这样的营盘碉楼共有二千余座,如弯弓团团箍住了苗疆。

从老屋哨哨楼上可以窥见周遭隐现在林箐山坞里的十三个寨子,最近最醒目的是粑粑寨和高寨。

在老屋哨,陈云泉并未得到什么建立功名的机会,日子总是单调而寂寞的:在王哨长“嘤嘤”的竹哨声中爬起;牵马去吃草、汲水;吃粗糙的黑米饭,辣椒当菜;拿刀枪盾牌练攻守搏击;无聊地谈天扯女人。

每当夜色扑落下来,平素仿佛近在眼前的高山寨子,便淹埋于一片无边黑暗。乡下农户少夜出,除了调年跳月热闹一番外,都很冷清。苗人很少点灯,纵为了剁猪草打草鞋,也只是用马桑树支起的灯台上挑一根小小灯盏。营兵们总是抱着火铳在哨楼上的巡弋,日子单调寂寞。

老屋哨共十二个士兵,云泉跟朱大倌都来自竿城,较玩得来。朱大倌比云泉大几岁,入伍早、因为刀马功夫不错,云泉对他先是一种盲目的崇拜、相熟后更觉得他是个极有生活情趣的人,他的经历就是一本极富传奇极有情致的书。

细究起来,朱大倌上回的奉命出征也是有原委的,按说他有那么好的武艺是早该升迁了,却仍是个普通马兵。他说他也得过一回“军功记录” 一一有一次他被派往秀山追捕一个叫江明歧的盗贼逃犯。时四川秀山江犯纠合同伙行劫浦市烟馆.用绳系石块撞开铺门,抢得烟土银钱布匹,还往竿厅方向逃逸,在得胜营,被一个讯把总看出盘诘,一行五人中四人当即被擒,江犯则弃钱逃逸。

他受命同守兵吴家旺前往追拥,一直撵到花垣茶峒。那家伙人高马大,武艺高强,操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吴家旺有些怯,故而后来一直有昭昭揶揄他“缩头乌龟 躲进荞麦地”的笑话。

幸巧朱大倌脑子灵,他设计用一个套野猪的绳扣套倒了他,且奋不顾身骑将上去,一阵肉搏终将江犯降住。若再迟些,那贼往前一踩水过河,到了那叫“三不管”的沙洲上,就不晓得何年何月方能结案了。(陈云泉头一回听到 花垣茶洞汛河中有一块叫“三不管”的沙洲,颇觉新奇。)

为此 ,朱大倌得作“军功记录”一次,但没得任何赏赐,因为恰恰在那 一为了跟她年年底,他被“罚俸一年”,罪名是“酗酒宿娼至斗殴猝起”。

其实,那个雅酉苗姑娘跟他可完全是自愿相好的相好,朱大倌还下过一番大气力,学会了苗语和对歌。功过两抵,竟然同那江贼被视同一律.真他娘的乾坤大颠倒!

因实在 想不通,他便借机要求上前线,企望用不值钱的命换回一点荣 耀事。然而命运偏偏捉弄他,让他赶上了那么一场倒楣的仗。

看来,时日尽管已如溪涧之水,匆匆流走再难回头,但那雅 西苗姑娘的柔情,那追捕逃犯的惊险,总是作为一种凄美的回忆缠绕着他。尽管听说那苗姑娘如今已为人妻,但朱大倌还是想念她。

朱大倌最瞧不起顶头上司王哨长。这个面色苍白,豆英条般的老军人,十六岁充行武,如今已四十有五,可直到去年秋才提拔上最低一级官阶__ 额外外委。他是那样地兢兢业业,忠于职守,小心翼翼,唯恐周遭有丁点儿乱子,但求在任职期内一切平安无事,好慢慢地往上爬,其实像他这般年岁了,要想平平和和当上个稍稍像点样子的官,已经无望。

据清朝体例,兵丁拔补到千总后需历俸六年,再经过考验、保送、甄别种种关头,纵幸而得补一守备,起码要十九年,到那时,他已该六十四岁,行将垂暮了。而绿营升补定例有另一则致命的规定: 副将以下、守备以上,年六十三岁精力衰弱者一概休致。

“泉老弟,你以为披上号褂就成军人了么?”朱大倌喜欢这样问他,且笑着否定道,“不是,没经过大仗火算不得数,你听过本地有句丑话么?‘没钻过洞子的男人算不得男人’。”

云泉明白他说的“洞子”的涵义,他承认在男人世界里,自己还是个孩子,在军人行伍中,自己仍属“学兵队”。不错,一个士兵,平和的日子无异于慢性自杀。

他用眼睛瞧着朱大倌,见他一番慨叹罢爬起来,神经质地对着空旷的大山吆喝了几声。正在一片贫瘠斜坡上犁土的屯丁赵大炳和他的那头瘦瘦的黄牯都吃惊地朝这边看。他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滑稍地笑笑,两手牺在腰带间,镜转吹杞声口哨.唱着一首山歌走远了:

蓝手巾,蓝手巾,

丢下靛缸又转新,

水泡良田土还在,

水退下去又来耕。

云泉觉得这歌是他的心声 。 朱大倌散漫无羁的外表下埋着一颗未死的心:爱情和军功二者皆备。他愈发觉得自己复入军营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对那些沉溺于声色犬马的富豪子 弟们的行径大惑不解,尤其是他的那个聪明过人的表哥张顺 林。云泉前不久在这山上偶然碰到张顺林一回,很诧异为什么他会独自跑到这角隅里来。张顺林说这边山原本就有他父亲的几片田地,父亲跟这方苗百户又是至交,至于具体为什么来,他说“一两句话讲不清楚”。

确实,表哥自有其难言之隐:自 打他喜欢上自己的二姨娘并且鲁莽行事竟然得手后,他一度真心想带樊氏逃走。但当他第二天再去时却没有胆量再翻越 那堵高墙,因樊素娥借故太冷清,已向大脚婆提出并获准已将 肥姑娘要去跟她“搭伴”。那椿丑事倒像没被她抖落出去。张 顺林百思不得其解,几次想去打听皆未敢进门。日夜揪心的思 念使他性情变得暴躁,还引发一场病来。他娘请药师开方配 药,好久才稍好些。他爹贵老爷觉得城里的气氛很不适合儿子养病,便把他转移到乡下。自然,这样的隐衷他对谁都不能启 齿,于是云泉愈发觉得表哥的行为荒诞诡秘。

云泉还在山上碰 管家张纪敏。他以为堂舅是专一来看望自已,交谈中得知全不是议人同事,一便滑杆颠颠觞觞抑这把老骨头抬上山来,竟说是来清理几丘早已美荒的官赐田。

他发现表哥并未改变他的荒唐本性.对女色的癖好更甚。云泉去看过一回苗家“吃牛"祭祀。乡民,尤其是乡中女子对那位白脸、双眉上挑.眉心间抹了鸡血红的年轻苗取之崇拜几乎达到疯狂。称他为“天王庙的白险三王爷”、然而张顺林似乎只对女主人感兴趣,女主人二十二、 三岁,是个年轻寡妇,据说她因为“命大”。在很短的一年多时间里连续克父克夫.故而许下“吃牛”大慰而邀请三省边著名 巫師前来作法驱鬼。

这寡妇倒确有几分姿色.脸白嫩丰满,头发乌黑.尤其是储满了忧愁、艾怨如深潭般的眸子楚楚动人,使人又爱又怜。人们自然有权怜香惜玉,但在这种处境下,怜爱皆应包含友善,而表哥的目光却是猥琐的,只有肉欲。看来,唯志向是决定人的生命之价值的。云泉想,像表哥这样一个气血方刚的男人,何致竟终日沉溺于儿女私情?皆因心志未立,皆因日子的空虚平和。

经过权衡比较,云泉似乎在渴求荣誉的梦幻中,进一步看清了那条较为实在的路,那就是打仗,挂花,丢脑袋,用血去确立自身存在的价值。刚来时,朱大倌对哨长的判词,云泉有些不以为然,如今觉得那老军人委 实是有些可怜了。都四十五啦,人生有几个四十五?要当官, 小小年纪就得起码当上守备,别乌龟一般爬行。唉!要是早生二十年,也像父亲当年般不到卅便当指挥千军万马的提督,何其痛快!何其威风!

他慢慢站起米,瞧望了一下那黧黑的高高哨楼。哨楼周遭 有八个枪眼儿,很多年前重新加固,涂了一层糯米灰浆,其后出的屯兵廖大炳,背景是一色新翻的黄土。他想,这也算得县若干年便没再染过炮火的硝烟。他又看了看那正认真挥鞭以 军人么?正寻思时,忽听远远的有羊角号尖锐的叫声送来,来自高寨方向,其间杂着鼎沸的人声,王哨长瘦长的身影很急地从哨楼上下来,

“哨长,有什么情况吗?”陈云泉整了整腰刀。

“没什么。”他声音平平的,说罢扬嗓喊朱大倌。朱大倌从营房跑来,哨长道“你带云泉赶紧下山一趟,看看高寨有没有闹事。”

朱大倌把手掌捧住嘴巴“咴咴”地唤他的马,有一红一白两匹马闻声从营盘外的草坡上小跑步归来。二人骑上马,直奔高寨而去。

高寨苗百户吴巴雄家前的场坪挤满了人。二个头发蓬乱的女子被围在中间,她的花边衣被扯破了一条口子,露出白白 的肩膀肉,满脸泥和血污。云泉被惊呆了,起先他头一眼就觉 得这女子有些眼熟,后来想起,原来就是粑粑寨主漂亮的遗孀 云泉同表哥去看过她举办的吃牛大愿。听周围的人说,正是在这还愿中她同前来施法行仪的苗老司阿雄勾搭成奸而被捉住。云泉简直不敢相信,那晚所见的女主人漂亮庄重,雍容 华贵,与今天的可怜相判若二人。

“你还嘴硬,敢说没有?”看来证据并不充分,那个矮瘦的苗百户吴巴雄恶狠狠地叱骂着,“你等着,我会把证据拿出来 给你看的。”

女子叫冬妹,她牙关咬得紧紧的,一声不吭。看样子,她无悔过之心,无羞愧可言,她眼睛大而亮地向各处扫, 一个脸上有块疤的人带几个黑衣人匆匆走来。苗百户被叫到外边去。他们嘀咕了一阵。老者便回到场中间,一手拽那女子,“你不招没关系,是红是自自有天作证。”他把手一挥 “快.带她到天王庙去,要她吃血酒发个誓。”

云臭知道竿城是有座天王庙的。规模宏大,殿堂黑黝,立着三尊巨大泥塑、据说是苗人最敬畏的三兄弟,苗人就是被他们撵进山旮旯里的。云臬没想到这边僻的角隅也会有天王庙 他和朱大悄随了蜂涌的人群往寨外去,没见到宏伟的庙宇,只 见到一幢新启的木屋.倒是檐高柱大,但造形不伦不类:里面 空荡荡的,可笑地竖着三个草把人,权当三王爷的象征,冬妹被死拉硬拽进木屋,大雷小雨一顿乱揍之后,被按着 跪下。吴巴雄揪着她的头发仰起她的脸,让她看可怖的草人,意思是问她怕不怕将来遭报应。在天王庙吃血酒发誓,在这里是最高法院级仲裁,一般乱子没人敢辄动这以势逼人的武器一一苗人畏惧天王,再大的案子也会在这种情境下水落石出,而如若被告敢于喝下那碗鸡血酒且仍矢口不认,则原告人必 遭反坐。冬妹没作声,似乎会强硬到底。有人已抱进一只雄鸡来。

“三疤子,把那证据拿出来!”苗百户倒似乎有些心虚,故没吩咐立即杀鸡设酒,而是让那个脸上一块疤的人把个旧布包袱解开,作为物证,里头 有件肮脏沾腻的女人内裤。

冬妹瞧了一眼,不再辩白。她那少有的镇定使众人折服。 她说:“什么我都认了,是的,是我要跟他相好。是我勾引他的,求你们不要再找他的罗壳。他是个童男子,该剐该罚都由我这 个不清白的女人承受。”

苗百户显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必须抓紧时机免得反短。他把一张已预先草拟好的文书让冬妹按了指印、尔后走到 一个已被吓得儿乎晕倒的老头面前道“你是她屋舅舅。在我 们族里,舅为大。按族里的老规矩,我看她只有一条死路,可我 说话不算,还是你舅舅看该如何打发吧” 死要面子又经不住威逼的舅舅双脚软了下去,带着哭腔 道:“冬妹呀,你犯下的事太大... .你舅舅、舅娘救不得你..... 你... .就跟那些先头走了的姐妹们到洞子里去吧..逢年过 节.. 我会给你送钱烧香.

“我一点也弄不明白他说了些什么?”陈云泉踮着脚看,轻 轻问朱大倌。

“太残忍了!太残忍!”朱大倌面色变得铁青,“他们要把活 人往天坑里扔。”

陈云泉脑壳里“嗡”地一声,全身发怵,一只手下意识地去衣襟下摸刀子。朱大倌抓住了他的手腕,眼睛狠狠地瞪了他几下。

冬妹已被几个汉子拖出了大门。她的脚被门坎碰了一下,冷不防瞧见了一个躲在人围子后头的长脸妇人。妇人姓廖,是 个媒婆,因为贪图苗百户许诺的绳头小利,参与设计让小寡妇 出乖露丑。她原本以为作一番游戏,让小寡妇心甘情恩嫁到远 处一切完事,却不期弄出这么一场生死命案来。良心受责,她 想避躲,却被冬妹的目光一下速住。

她颤栗了一下,等着挨骂。

“廖姨。”冬妹的话却奇怪地温和,“我要打先走了。” 莫不是至死她尚未明白其中的蹊跷?或者,她知道要死了;死前也就大度得能宽恕一切?姓廖的妇人看见冬妹的眼里蒙着一层泪翳。

“冬妹... ,你有哪样话要留下么?”廖姨怯怯地问,声音细得很。 “拜托你,帮我把金狗找回来,要我舅娘好好带大他,金狗是她未成年的孩子。

冬妹被推拉着下了台阶。一群人在狭窄的石板路上跟着 往后山坡一个蛛口般的天坑而去。天坑阴森可怖,其深莫可沏数,从洞穴里刮出的风冷溲溲的,拂乱了冬妹蓬乱的长发。几个汉子遵苗百户所示,强行剥去了冬妹的上衣。她雪白的身子裸露在阳光下。众人似乎皆被这耀眼的一瞬弄得有些 眩目,忙着把头低下。冬妹扫视了一下众人,她发现苗百户斜 睃过来的目光象一条贪婪的响尾蛇一般。吴巴雄假腥腥地用 一只手遮着眼,大声吩咐快动手剥光冬妹的裤子。然而冬妹没 让汉子们拢边,便发出一阵轻蔑的笑,猛地自己一把扯脱了腰间裤带的活扣。破旧的黑色四块裤帷幕般滑落降下来。

许多假意仄转去的身子此刻全通电般齐扭过来捕捉,然而冬妹已经纵身朝洞里跳去道雪白的弧线切开幽冥的阴曹地府 “质本洁来还洁去”。赤条条来到人间,又赤条条 归去。

云泉对这个犯事女子的态度很是复杂,既谴责她的不安分,又为她受酷刑鸣不平,更深深憎恶乡间的野蛮陋习。他惊 叹,面对死亡,一个弱女子为何竟能如此镇定从容。

朱大倌却 解释说,苗女并不惧怕那些幽深的洞穴,反以为那儿方是最好的归宿处。那里已有许多姊妹先她而去,她们全是苗乡里最漂 亮的姑娘,年纪同她相仿。

她们面如皎月,眼似秋水,性情纯 和,工刺绣,善修饰。她们深信老人留下的传说:那洞中住着年轻英俊的洞神,落洞的女子皆是被洞神所悦。那里备放着用天帛装饰的婚轿,准备时刻迎娶到来的新娘。故大凡女子投洞,必先着意修饰,必选在月色溶溶的晚上,必选洞边有四季交迭盛开的众多不知名野花。

朱大倌越把落洞女子的前景描绘得美好,云泉的心里越发压抑、苦涩、愤懑。

那天半夜里.云泉被竹哨惊醒.听见远处山脚下到处犬吠人喧。黑暗中陡然火光熊熊,烟腾雾绕,那是高寨起了火,而且是两处,火势不小。

借着火光,他看清了方位,知道那 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东西正是那座刚刚落成的庙字。当晚,南苗百户吴巴雄还被人砍了一刀 ,都说是那个英俊苗巫干的。

解放前国共地下情报斗争小说(黑营盘岳立功著)(9)

岳立功"湘西三部曲"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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