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写明朝的文章比较多,而我又有考据癖,所以动辄需要引用史书来论证自己的观点。关于明朝,我翻得比较多的史书是各种《实录》、《国榷》以及《明史纪事本末》,当然引用最多的还是《明史》。毕竟人家位列二十四史,是最正统的明朝史书嘛。
在二十四史中,《明史》的编纂水准算是第一流的
可是只要我一引用《明史》,评论区里就必然有人跳出来反对。其言辞各异,但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即“《明史》是满清写的,专门用来抹黑我大明,所以不可信”。
这种月经贴不仅非常讨厌,而且秉承这种观点的人要么毫无历史常识,要么就是故意编造谣言挑动是非,今天我就来辟个谣。
01
本朝不修(本朝)史和新朝修旧(朝)史,这是自太史公司马迁撰《史记》以后历朝历代都遵循的传统,甚至可以说是个铁律。所以一部专述西汉国史的《汉书》诞生于东汉年间,唐太宗李世民在稳定住了国内局势后就赶紧让魏徵弄出本《隋书》。相反要是在大明朝还活得好好的时候,有个二货乐颠颠的跑去找皇帝,说陛下,臣辛辛苦苦的写出了本《大明史》,您看看能不能给臣升个官、发个财?
甭管当时在位的是坏脾气的朱棣还是好脾气的朱佑樘,保准当场拔刀砍死丫的——你这厮是在诅咒我大明亡了?
二十四史中,除了《史记》外都是新朝写旧(朝)史
所以一部《明史》,注定得由接手大明江山的那帮人来主笔,那才叫正统,那才叫官史,这是谁都否定不了的。哪怕满洲人真的将大明朝黑成个煤球,那也是活该,谁让老朱家自己不争气,将大好江山拱手让给了姓爱新觉罗的?
更何况,姓爱新觉罗的真的把姓朱的抹得乌漆嘛黑了吗?
按照某些人的逻辑,明人修的《元史》是不是也抹黑了姓孛儿只斤的?元人修的《宋史》是不是也诋毁了姓赵的?然后早有自知之明的宋人才不但编撰出来两部《五代史》,还重修出了一本《新唐书》,算是提前给自己出了口恶气?
那么这样一来,二十四史岂不是统统成了“黑历史”,还能看吗?要不咱们还是去看野史杂谈或者地摊文学?
这当然是在扯淡。事实上在新朝给旧朝修史的时候,涉及的问题最复杂、矛盾最尖锐,同时也是最容易出现“抹黑”争论的,就是新朝取代旧朝时在道义上的“正统性”。除此之外,包括满洲人修的《明史》在内基本都能秉持公正公平的原则述史,其中不仅不乏过度拔高美化前朝的地方,有时甚至还会主动对某些见不得光的恶事、丑事进行遮掩或者辩护。
《明史》中关于后金崛起后的部分肯定不会如实记载,但这在历朝历代都不是啥新鲜事
这并非是那些新朝的统治者道德水平高或者是对前朝有啥好感,而是完全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
02
比如《元史》。
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正月初四朱元璋在应天(今江苏南京)即皇帝位,然后就心急火燎的下诏编撰《元史》。可问题是当时的北伐大军还在赶路,所有关于元朝的各种《实录》和文献还都跟元顺帝妥懽帖睦尔一起蹲在大都(今北京)落灰呢,哪怕老朱拿刀架在脖子上,“臣妾”们也做不到啊。
《元史》是老朱急就章的产物,目的之一就是确认元朝的正统地位
直到次年徐达用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将各种资料送回来,《元史》的编撰工作才正式开始。然后仅用了188天,连妥懽帖睦尔这一朝的纪志表传还没来得及搞完,朱元璋就宣布《元史》大功告成。然后为了查漏补缺,老朱不得不又在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重开史局,再花了143天才搞定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元史》——前后两次纂修,加一块才耗时331天,速度堪称奇迹。
与之类似又有所不同的是《宋史》。话说夺取天下后的蒙古人对于前朝的那些文事都不怎么感兴趣,比如科举,比如修史。可是到了至正三年(公元1343年)——距大元朝亡国仅剩下25年的时候,元顺帝妥懽帖睦尔却突然间变得比老朱还着急,急赤白脸的找来宰相脱脱,让他赶紧弄本《宋史》出来。
于是仅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大元朝不但修完了一部《宋史》,还买一送二、捎带脚搞出了《辽史》和《金史》,简直比明修《元史》效率还高。为啥?因为《元史》不过210卷、161万字,而宋辽金三史合计达747卷、520万字。这个速度用奇迹都不足以形容,简直就是光速。
当然付出的代价就是这几本史书编撰得非常粗糙和简陋,以至于后世学者只好不停的替其勘误和补充,民国时甚至还弄出部《新元史》,但也无法动摇上述那些史书的正统地位。
宋金辽三史简直就是蒙古人加急批发出来的,想抹黑都没那个工夫
那么老朱和老妥为啥这么急着修史呢?原因可能各有不同,但目的却是一样的。
朱元璋以布衣之身荣登九五至尊,在当时是有很大非议的。尤其是掌握了舆论的士大夫,普遍瞧不上老朱,普遍仍视元朝为正朔,典型如江浙大儒戴良——他曾被蒙古人任命为从五品学官,从此便忠心耿耿。不但数次坚拒朱元璋的征召,被抓进监狱后仍毫无悔意,还写了大把怀念故元的诗作,最后干脆为了“忠孝大节”自裁,心甘情愿的为蒙古人殉葬。
这样的人在当时一抓一大把,所以老朱才急着修《元史》,目的就是争取舆论阵地。这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一种宣告,即大元亡了,如今的大明才是正统,不服的不妨买本《元史》瞧瞧。
妥懽帖睦尔的想法其实也差不多。当时红巾军起义遍及大江南北,元朝的统治岌岌可危,而红巾军用以号召民众的口号之一,就是“复宋”:
“元末韩山童者,自言祖父系宋㣧,国亡变姓……其他所在兵,皆以兴宋为词。而红巾揭旗有重开大宋之天之句。元入至徙宋帝子完普,并其家属与沙州,惧为众推。”(《两山墨谈·卷十》)
所以妥懽帖睦尔才会突然着急修《宋史》,算是从官方的角度做出个盖棺定论——前宋早亡,你们还复个毛线!
妥懽帖睦尔着急修《宋史》有着非常现实的目的
无论是元修《宋史》还是明修《元史》,最大的目的就是强调自身正统王朝的地位。既然自己是“正朔”,那么被取代的前朝自然也不能是什么来路不明的货色,所以从这个角度出发,对前朝非但不能诋毁抹黑,还得大力宣扬其同样正统的地位。
03
所以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的陈桥兵变,不管是宋人还是元人,都得在史书中帮赵匡胤说好话。
话说在历朝历代最不可动摇的礼法纲常之一,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以以臣欺君、弑君乃至篡君是任一王朝都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可问题是要想王朝更替,这种事情怎么能避免得了?
为了一个“正统”的名号,历朝历代都不惜代价,更何况仅是说几句实话?
所以必须想办法解释得通。比如西汉就标榜“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样老泼皮当皇帝就理直气壮了嘛;再如隋末李渊起兵占了长安后就得先苟一下、立了个傀儡杨侑为帝。可是等到杨广死在了宇文化及的手里以后,就悍然废掉杨侑称帝立国,那是因为李渊跟他表兄间有着无法辩驳的君臣之实,至于大侄儿,谁都知道那是闹着玩的。
就连率先挑起五胡之乱的匈奴人刘渊,都知道打起“复汉”的旗号以提高正统性:
“吾又汉氏之甥,约为兄弟,兄亡弟绍,不亦可乎?且可称汉,追尊后主,以怀人望。”(《晋书·卷一百一·载记第一》)
但有些时候的有些事情在道义上就根本没法说得通。比如陈桥兵变,那就是姓赵的不要脸,强抢了柴家孤儿寡母的家产,这个事得怎么圆?
薛居正主持修撰《旧五代史》时,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就是陈桥兵变的罪魁祸首——这可是个一言不合就拿玉斧敲人门牙的主儿,大臣的脑袋也摘过好几十个,你还能让老薛咋办……秉笔直书?人家老薛还没活够呢!
像是陈桥兵变这么不要脸的事,新朝修史也得费老鼻子劲替赵匡胤擦屁股
于是薛居正无奈之下只能搬出史家的祖传技能——春秋笔法。那就是不提前因,只言后果,让老赵看上去就是被乱军裹挟才黄袍加身的,在主观上并没有以臣篡君的故意:
“未曙,军变,将士大噪呼万岁,擐甲将刃,推戴今上升大位,扶策升马,拥迫南行。”(《旧五代史·卷一百二十·恭帝纪》)
到了欧阳修重编《新五代史》时,虽然帝系已经转到了太宗一脉,对太祖并不怎么维护,但如何得国涉及到所有赵家皇帝的道义根本,肯定不能允许别人乱说。老欧阳也算有刚儿,既不肯说瞎话,砍头又怕疼,干脆一笔带过,就连陈桥兵变都当做不存在了:
“七年春正月甲辰,(周恭帝)逊于位。宋兴。”(《新五代史·卷十二·周本纪第十二》)
等到蒙古人修《元史》时,姓赵的坟头都不知道冒过多少轮草了,肯定不会有什么顾忌。但是他们并没有趁机搞什么抹黑活动,而是以近乎白描的手法讲述了陈桥兵变时的场景,甚至在动机上还配合宋人的说法对赵匡胤做出了掩饰和维护:
“夜五鼓,军士集驿门,宣言策点检为天子,或止之,众不听。迟明,逼寝所,太宗入白,太祖起。诸校露刃列于庭,曰:‘诸军无主,愿策太尉为天子。’未及对,有以黄衣加太祖身,众皆罗拜,呼万岁,即掖太祖乘马。太祖揽辔谓诸将曰:‘我有号令,尔能从乎?’皆下马曰:‘唯命。’”(《宋史·卷一·本纪第一》)
蒙古人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必须维护以元继宋的正统性,所以不可以让宋朝“得国不正”。
互认还得互捧——这是历朝历代维持正统身份的潜规则,谁都甭想搞特殊化
至于以后的事他们就懒得管了。比如参与编纂《宋史》的那些朱熹的孝子贤孙们大肆夹带私货,将章惇、韩侂胄、贾似道等政敌打入《奸臣传》,蒙古人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准还在看笑话。
04
二十四史的大部分编纂者,其实与编纂《元史》的蒙古人心态类似。编纂《明史》的满洲人既不比他们更好些,也不至于比他们更坏些,而且清朝皇帝对待修史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和认真态度上,起码比妥懽帖睦尔和朱元璋要强得多。
《明史》的修撰纵贯顺、康、雍、乾四朝近百年,这种认真态度史上罕见
从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设明史馆始,直到乾隆四年(公元1739年)第3次组织修改,《明史》的编写过程历时95年之久才告完成。也正是因为这种认真的态度,使得《明史》成为两宋之后历朝所修官史中最好的一部,这一点在近代以来的史学界是公认的:
“近代诸史,自欧阳公五代史外,辽史简略,宋史繁芜,元史草率,惟金史行文雅洁,叙事简括,稍为可观。然未有如明史之完善者。”(《廿二史札记·卷三十一·明史》)
当然要说满洲人在《明史》中夹带私货、黑白颠倒肯定也是有的,但基本集中在万历中后期到明亡这个阶段。其实这也很好理解,毕竟那时候人家已经整出个后金来了嘛,难道还能老老实实的贬低自己、吹捧对手?而且这也不是满洲人的发明,历朝历代差不多都是这个德性,就连我们尊崇的太史公也难免把个人情绪发泄到《史记》中。所以出自他老人家笔下的关于武帝一朝的记载,我们也得辩证的去看。
我在写明末的文章时,除了《明史》外通常还要参考《国榷》、《明季北略》以及《甲申传信录》等史籍,否则很难得出相对客观的结论。
《国榷》这部书,我个人是比较推崇的
除了明末以外,网络上关于因《明史》出于满洲人之手,所以不可信的指责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毕竟从清朝官方的口径上,人家南下入关可不是为了争夺大明江山,而是替惨死的崇祯皇帝报仇来了。至于在干掉“闯逆”后为啥又赖着不走了,满洲人说我也很无奈啊,就是找不到老朱家的正宗继承人,只好自己勉为其难的越俎代庖了……
你甭管这种说法有多胡扯,反正历朝历代大多是这么胡扯下来的。脸皮要不厚,还能当皇帝坐江山?
所以哪怕仅是基于这个逻辑,满洲人都得对前明表现出非敌视,甚至是尊崇的政治态度。所以康熙南巡,6次遣官拜祭孝陵(朱元璋之陵寝),5次亲往拜谒;乾隆6次南巡,更是次次至孝陵“拈香奠酒”。而且这两位满洲皇帝在祭拜朱元璋时均行三跪九叩之大参礼,以表达对后者的敬仰和追思,这在历朝历代都是极其罕见的。尤其是康熙三十八年(公元1699年)玄烨第三次南巡时,非但不顾大臣的劝阻亲往祭祀,还亲笔提下“治隆唐宋”碑,堪称是对朱元璋一生功业最高的赞誉:
“庚戌。谕大学士等曰:‘明代洪武,乃创业之君。朕两次南巡俱举祀典,亲往奠醊。今朕临幸,当再亲祭。’大学士等奏曰:‘皇上两次南巡,业蒙亲往奠醊,今应遣大臣致奠。’上曰:‘洪武乃英武伟烈之主,非寻常帝王可比。着兵部尚书席尔达致祭行礼,朕亲往奠。’”(《大清圣祖仁皇帝实录·卷一百九十三·康熙三十八年》)
康熙亲书的“治隆唐宋”碑至今还立在孝陵呢
不仅是孝陵,相比于蒙古人把南宋皇帝的骨头都挖出来拆得稀巴烂,终清一朝对所有明帝陵的保护和修缮力度都堪称是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你可以不信他们心存善念,但如何否认这个结果?
所以,哪怕是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满洲人也没必要在《明史》上再做什么手脚,因为这么做对他们并没有任何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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