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的世界仍然有太多没有被解开的秘密。视觉中国供图
《蚂蚁的世界》[美]爱德华·威尔逊 著 冉浩 高琼华 申健 译 中信出版集团
“如果有谁敢夸口说他通晓现存的所有事物,那就先让他来讲讲蚂蚁的本性吧。”美国昆虫学家、蚂蚁研究泰斗爱德华·威尔逊在他生前最后一部著作《蚂蚁的世界》中这样写道,“推动世界运行的小生物……蚂蚁社会在形式和种类上都足以与人类社会匹敌。”
人类通过智慧站在了自然界食物链的顶端,但文明的发展却造成了大量物种的消亡和自然资源的枯竭。对地球来说,反而是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昆虫在默默地平衡着生物圈,比如那些还没有人类百万分之一大的蚂蚁。
爱德华·威尔逊想做的便是让我们认识蚂蚁作为社会性昆虫的代表物种之一,是如何“统治”这颗星球的。
从蚂蚁开始的传奇
去年底,92岁的博物学家爱德华·威尔逊的漫长人生最终落幕。他在长逾大半个世纪的研究生涯中,贡献的学术成果可以拉出一个超长的清单:他被誉为“社会生物学之父”,其出版于1975年的经典著作《社会生物学》在事实上创立了这门新学科,开启了人们对动物乃至人类社会行为背后生物学基础的关注与激烈讨论;他与麦克阿瑟共同提出岛屿生物地理学理论,为现代物种保护奠定了理论基础;他的作品《缤纷的生命》被誉为“生物多样性研究的开山之作”,而他本人也是“生物多样性”这个术语的确立者,并从环境伦理、人与自然的角度分析多样性保护的迫切性;他是昆虫学专家、蚁学权威、动物保护者,是极具文采的博物学写作者,凭借《论人性》与《蚂蚁》两度斩获普利策奖;他也是知识的历险者,自如穿梭于物理学、人类学、心理学、生物学等诸多学科之间。
在专业研究之外,威尔逊一直以笔头勤奋著称。尽管在博物学与科普写作上保持着极高的声誉,但对于读者来说,威尔逊的每部作品并非都那么通俗易懂。他涉及的话题过于广泛,其诸多论著的理论基础也跨及多个学科。最重要的是,威尔逊如何从昆虫研究中找到生物社会学研究的灵感与方向,这门争议不断的学科又在自然世界中以怎样的形式呈现出来,这些都对普通读者构成了不小的阅读挑战。而威尔逊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蚂蚁的世界》,就是一部兼顾蚂蚁科普与学科介绍的通俗读物,或许正是我们能够借以读懂他关于生物社会学与生物多样性研究的入门之作。毕竟,要是有人追问威尔逊是如何开启自己硕果累累、富于传奇性的研究生涯,他无疑会回答:从蚂蚁开始。
人类经验的观察记录
《蚂蚁的世界》由26个小故事组成,其中有威尔逊对童年自然观察活动的回忆,也有求学时期寻找研究方向的成长经历,以及在野外观察与科研生涯中的一次次意外突破。贯穿书中的,还有威尔逊笔下不同种类的蚂蚁,它们活跃在全球无数地区,从恐龙时代被保存在琥珀中的蚂蚁,到历史上狠狠挫败过美洲西班牙殖民者的火蚁……它们彼此交谈,团结协作,建设巢穴,搜寻食物,发起防卫与战争,奴役其他群体的成员,并适时发动对新大陆的入侵。
正如书中所言,我们只需要付出一点食物残渣作门票费,就可以从蚁群那里获得一种迥异于人类经验的社会行为观察记录。这是所有人都可以轻易获得的科研机会:家里的厨房、路边花坛里、公园里、野外……一个人类幼童就可以轻松覆盖某个蚁群的全部生活范围,但蚁群内部的精密分工和社会运作体系,也是体形超过蚂蚁百万倍的人类难以想象的。
首先与人类不同的是,蚁群是彻头彻尾的母系社会。人们常常误以为雄性蚂蚁会在群体中扮演工兵的角色,然而事实上,勤勤恳恳的工蚁和凶猛的兵蚁……几乎都是雌蚁。所有雄性蚂蚁的工作只是在蚁后婚飞时与之交配,蚁后将获得的精子储存到体内的受精囊里,一次性完成收集后,雄蚁就会被蚁群残酷抛弃。而所有新生蚂蚁的性别都由女王控制:雄性蚂蚁由未受精卵发育而来,雌性蚂蚁则是由受精卵发育而来,而蚁后体内的受精囊和输卵管被一条管道连接起来,它可以自行控制管道里的瓣状开关。打开时,就会有一颗精子细胞进入输卵管,与卵子结合后产下雌蚁;关闭时,未受精卵则会发育成雄蚁。以蚁群规模最大的切叶蚁为例,蚁后可以在交配期一口气储存2亿到3亿个精子细胞,并在之后的10到15年中,产下1.5亿至2亿只从受精卵发育而来的雌蚁。因此,蚂蚁的一生中永远不会出现雄性的国王或是战斗指挥官,只有女王的短命配偶。
当然我们也可以从蚂蚁社会中找到人类熟悉的故事,比如建设家园、豢养家畜。以亚马孙雨林中广泛分布的黄足弓背蚁为例,它们会收集泥土和植物碎屑,以树木上附生的植物为骨架,在树枝上建造球形蚁圃。蚁圃会引来大量介壳虫和水蜡虫,成为蚁群豢养的牲畜,它们以附生植物的汁液为食,日常为蚂蚁们提供富含糖分和氨基酸的分泌物作为营养补充剂,当蚁群食物匮乏时,这些小虫就会成为储备粮。在豢养家畜之外,一些蚁群还格外关心自己与环境的关系。在非洲中、西部的雨林里,那些与藤本植物和小型乔木共生的蚂蚁群体就会积极保护自然家园,它们拥有尖锐强力的蜇针,会给不幸中招者带来数小时之久的刺痛感,只要有动物触碰到它们寄宿的那株植物,愤怒的兵蚁就会立刻冲出巢穴,迅速巡查树干或叶片,并对冒犯者发动攻击。
来自其他昆虫世界的危机也是蚂蚁们要应对的防御难题。像是寄生蝇这样的贪婪之辈会伺机在蚂蚁身上产卵,孵化出的幼虫则会穿透骨骼进入蚂蚁体内,杀死宿主并在其尸体中羽化。于是切叶蚁群的工蚁们外出工作时,会有更小号的工蚁伏在中型工蚁搬运的叶子上,像拂尘一样驱赶靠近的寄生蝇,保护前辈们不被寄生。
蚂蚁们的社会组织策略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全球各地的蚂蚁王国在实践中形成了各色物种,不同群体中工蚁的能力令人惊叹:有些可以在水下行走,有些树栖种会利用身体边缘在水上与树木枝干之间滑行,有些发展出在雨林中快速捕捉猎物的觅食能力,有些可以记住头顶的树冠形态以此辨别路线和方向。它们会俘虏、会奴役、会自杀,也会寄生和入侵。
蚁群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
如果蚂蚁也有宗教,它们最重要的神谕一定是:“独居不好!”几乎所有蚁群都会形成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兵蚁和小型工蚁构成防御系统,蚁后几乎以一己之力肩负起整个生殖系统,负责照料园圃和“家畜”的其他小型工蚁构成消化系统,中型工蚁则起到了大脑、手、脚和感觉系统的作用。
于是,作为超个体系统的蚁群,其中的个体蚂蚁会发生单独的演化——正如我们从《自私的基因》(作者理查德·道金斯也是威尔逊相识多年的老同事)中所了解的那种在自然选择和竞争中做出自私行为的个体演化,但同时,蚁群本身也会作为一个整体而发生演化。战斗中表现出的利他主义和勇气,工蚁对其他成员的无私抚育……这些利他的行为模式都是由群体选择决定的,蚁群之间的竞争会引导蚁群中的个体,为了自身群体的存续而做出种种利他行为。两种层面上的演化同时在蚁群中发挥作用,二者相互交织,结果就是蚁群中的不同“器官”为了群体利益而演化出利他行为,例如生殖系统由蚁后主管,普通工蚁在演化中失去生殖能力;而个体层面上的自然选择仍然导致自私的个体行为,例如蚂蚁们对待失去工作能力的伤残老弱者的残酷方式——驱逐、抛弃,甚至吃掉以补充能量。
蚂蚁社会中的群体间关系也是残忍无情的:对其他蚁群中幼儿的绑架和奴役,它们再熟悉不过了。兵蚁会本能地袭击种族亲缘关系相近的蚁群,将俘虏的蛹带回巢穴,等待这些俘虏从蛹中羽化、变成成年蚂蚁。由于蚂蚁们的语言是靠嗅觉识别的信息素,不同蚁群的气味是它们自我身份认同的关键依据,于是这些不知不觉中被俘虏的蚂蚁,从小浸染着侵略者蚁群中的气味,便把绑架自己的侵略者当成亲姐妹,并为它们勤劳服务。而一些格外有“语言天赋”的种族,还会盗取其他蚁群的气味,假冒其成员以骗取食物。
不同地域、不同种类的蚁群在残酷的生存考验与族群竞争中,演化出不同的群体行为与分工模式。导向自私行为的个体演化与导向利他主义的群体演化交织作用在生命个体中,塑造了社会生物的复杂行为特征。
几乎都是人类故事的缩影
蚂蚁的社会组织如此周密,在全球各地运行得如此完善,以至于威尔逊不断感慨:“如果智人没有作为灵长类动物偶然出现在非洲草原上并迁徙到全世界,其他星系的访客降临到地球上时,一定会把这里称作蚂蚁星球。”整个地球上几乎只有极地的冰盖没有蚂蚁的踪迹。威尔逊与蚁群的缘分,从他少年时就揭开序幕——1942年夏天,13岁的威尔逊在亚拉巴马州老家附近的空地上意外记录了一群入侵火蚁的信息(这几乎是美国关于入侵火蚁的首次物种记录)——截至2018年夏季,全世界已有1.5万余种蚂蚁被发现、命名,其中有450种是由威尔逊进行了观测与描述,而据他本人估计,待发现的蚂蚁种类总数大约有2.5万种。无论是已知的还是尚且未知种类的蚂蚁,对它们进行探索研究都是博物学中最引人入胜的部分。但作为社会性生物的蚂蚁,即使是已经被学者们长期观察的种类,仍然保持着太多没有被解开的秘密。而最大的谜团之一,就是人类社会如何能从蚂蚁社会中获得知识和启示。在威尔逊看来,人们还需要一场生物学上的思想启蒙,直到进化生物学的理论和思维方式真正进入人类对自身社会的认知和解释为止。正是在社会性昆虫那里,威尔逊得以掌握理解人类境况的关键,这在他关于蚂蚁的小说创作中也展露无遗——我们从中看到的几乎都是人类故事的缩影。而在《蚂蚁的世界》里,威尔逊用闲谈的口吻讲述了不同蚂蚁的故事,以及相关研究被发现的过程,在蚂蚁和人类共同生活的世界里,人们应该如何看待蚂蚁,如何对之展开学习和研究,还有哪些值得深入的问题,他都给出了提示。
对于蚂蚁的兴趣和研究贯穿了威尔逊的漫长人生,他从蚂蚁的世界中看到了人类的世界,在故事的终章,他所想的仍然是,如果有魔法能让人前往地球史上的任意一个时间和地点,那他一定会去“1亿年前的一片到处都是蚂蚁的中生代森林”。(徐椋)
来源: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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