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之交的绿色植物(冬春之交的绿色)(1)

题图摄影:袁婧

年里某个早晨,我走在家附近武定路近静安寺一条小街上,看到有一家很不错的咖啡馆还在营业。我和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外不约而同去推门,忽然又都感到唐突,两人都后退一步。我们都戴着口罩。他的眉毛动了动,眼睛在微笑。我抱拳,报之以中国式的年礼。他穿着厚厚的烟灰色外套,引人注目的是外套里露出荧光绿的领子。他或许是孩子们的足球教练,我曾经在附近的运动场,见过这样绿色的运动服,穿在中外教练身上,跃动在运动场上。

出门,他往东,我往北。我的手中拎着两杯咖啡,他边走便喝。行道树没有叶子,太阳光斜斜地,普照在整条马路上,逆光中,除了他,没有别人。他走动的影子和他手中的咖啡杯一起映在柏油路上。阳光愈是明媚,小街越加寂寞,令人感到陌生。

我不认识他,不过我知道他是我的邻居。

我们的外国邻居有很多,这里有高档小区,还有弄堂里平民的房子和青年旅馆。从华屋中走出衣冠楚楚的白领,从弄堂里出来一辆共享单车,长发飘飘的女学生骑着单车,都是寻常。你可以看到某个娇小的妞儿,左手托着一个苹果,右手捏着三个香蕉,从水果店出来。你也可以看到,老年人坐在树荫下的上阶沿,旁边放着一瓶矿泉水,默默地看着路人。早点摊上,一位睡眼惺忪的大男孩排队买了一个山东煎饼,咬了一口,看半天,大口吃完,排到后面,再买一个。

你总能见到此处旧有的居民见不到的场景。例如某日你见到老外数人,年龄在而立和不惑之间,有男有女,穿着紧身衣,用南瓜的橙色,把全身骨骼和内脏画在身上,提着南瓜灯的孩子跟在后面。不必惊诧,他们很可能是要去什么地方聚会,唱歌。

小街上的悬铃木和上海别处没有什么两样,无论夜晚或白天,悬铃木树叶的绿色依旧是基调。小街最有意思的绿色在那些餐厅的巨幅电视屏幕上。因为时差,欧洲有足球赛的日子,半夜里,上海在睡梦中,远方的绿茵却醒着。我们的外国邻居唱歌呼喊,一如回到了故乡。你在早上还能见到手中有异国国旗的人们。

街对面的居民,不知道是谁先受不了。不久每一家店门口都贴有一张墨绿的告示,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上书“请勿扰民,禁止喧哗”。某家店铺有一位懂得点人情的小姐姐,忍不住把威严换成了笑容:

为了维护邻居的安宁,夜深了,请轻声细语,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自此,音乐依旧,球赛播出依旧。午夜的喧闹止于户牖之内。

武汉封城之后,我家附近的小街也沉寂了。那家不错的咖啡馆关门了,我再也没有遇见那位身材高大的老外。路灯照亮了酒吧里寂寞的酒瓶。

志愿者走过小街,和大家一起护卫上海。大叔、大嫂把志愿者的橙黄背心穿上,警察哥哥巡行时都有粉绿的夜光服,他们都沉默不言。

我家外孙给我和老伴看他的涂鸦。一个大大的肺,肺里有细菌和病毒,还有医生和病人,以及一个药箱。我忍住泪,这是四岁孩子该有的“当下感觉”吗?

老外呢?我们的邻居有多少人还在这里?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空荡荡的小街上,我见到一位中年的外国男子,骑着共享单车,右手扶着龙头,左手举着一把伞。他穿着一件黑色衣服,上有嫩绿的条纹,口罩之上是深皱着的双眉。又见一位栗色头发的女孩,戴着口罩,一身荧光绿的衣服。她低着头,在雨中默默地跑步。在水果店里,一位外国老者,指着甘蔗,买了一支。店里大嫂如舞蹈一样刨去紫色蔗皮,他欣赏,脚上绿色的运动鞋像在打拍子。

在这冬春之交,我注意绿色,是因为心中还有很多盼望吧。

夜晚无人时,外出遛街,看看路灯透过窗户照亮的酒瓶。

网上还挂着不少小街的介绍,我一一抄下。这小街是逐渐热闹起来的。十来年前,静安寺一带,有了越来越多的高档写字楼,这里便有了些改变。旧厂房的底楼,辟出了一排街面房。转弯角上开出一家酒吧,夜晚传出音乐,小胡子调酒师和着节拍大幅度摇动着银色的调酒壶。有几年,这里的店铺不断改变。顾客用脚选择,商人用手发牌。每年总有三两家最后留下了。过了七八年,终于错落有致地满足了本地区不同国籍的食客。每天早晨,送菜人放在店铺门口的蔬菜和蛋肉,品种差不多,到了晚上,服务员小哥端上来的,烤鸡和牛排都有,披萨与三明治共存。滋味却不一样。每家酒吧都有一个靠墙的酒架,那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高矮胖瘦不一的酒瓶,色彩斑斓,却都只有半瓶,那都是忠诚度最高的酒客留在这里的。某家葡萄酒酒吧有着法式浪漫,某家“实验室”一样的店铺最有魅力的是麦芽威士忌。有一家意大利风格,“还原古罗马的神秘餐厅”,另外一家又是拉美风情,还有两家来自西班牙,有火腿球、土豆饼和山羊芝士菠菜色拉。更有一家卖印度咖喱饭的,说是店里有几台洗衣机,将衣服扔进去,吃完饭就可以洗好……

我是洋酒盲兼西菜盲,我不知道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可以寻觅什么。

电视屏幕一片漆黑,再也没有绿色的草地,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春天终于来了,行道树的新绿,在枝头上看不见,遥望却是在随风飘荡。小街上最美丽的绿色是营业员的健康码。店铺集体伸了一个懒腰,醒来了。一两天后,酒吧突然一起开张,小街上所有的窗和门通通打开。

竟然还有这样多的外国邻居安心地留在上海——和他们的中国朋友喝酒吃饭,小声交谈;姑娘在电脑上翻页,中年人在手机上码字;有时候是两人无言面对,还有人独自来喝酒吃饭品咖啡,枯坐一天;有家餐馆响起了摇滚,声音低低的,不致飘到窗外……

电视屏幕一次次在重复播放比赛,比赛是去年的,绿茵也是去年的。如今球场无人奔跑,草已经长得很高了吧?

一家体育用品商店展出了一款浅豆绿色的短袖运动衣。一丝淡到看不见的灰色改变了新叶的嫩绿。这是一种宽容和低调的颜色,可以作为背景,与很多颜色相配。那模特脸熟,想起来是已经44岁的贝克汉姆。用一位成熟且退役已久的选手来做模特,可能是为了展现这个春天不再属于天真烂漫的少年,沉着才是今春的基调。新叶的绽放无人欣赏,娇艳的嫩绿,清朗的翠绿,一闪而过。在延中绿地,可见处处飘落的花瓣,先是樱花,然后是海棠,不免有很多惆怅。绿色毕竟来了,即使不太如意,也是绿色。今春的绿色依旧是冬天的告别,却有着秋天的深沉和阅历。

能不能许给我们一个浓郁的夏天呢?我仿佛看到这里每一家店铺的荧屏全部现场转播,闻到了足球场割过绿草的芬芳。响起经久不衰的球场老歌:《生命之杯》和《意大利之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