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不得“言身寸”

儒林外史第1回生动细节(市井俚语看百态)(1)

“言身寸”,就是一个“谢”字。,少不得“言身寸”,当然就是必有酬劳的意思,听这语气,就不像好人所为,肯定有什么龌龊勾当。

这是张俊民对王胡子承诺时说的话。

王胡子是杜仪杜少卿的管家。王管家、王婆,干坏中介的姓王的多,是挺有意思的一个现象。王管家敢揽事的底气在于主子,就是杜少卿,他的傻少爷。这个傻少爷有钱,任性,爱施舍。因此王管家想着法子胳膊肘往外拐,帮着阿猫阿狗套路少爷的银子,从中抽佣金拿提成。这种奴才,跟娄家的宦成一样,狼心狗肺,不是东西。

杜少卿生于天长县杜家,那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天长杜家,那是“江南王谢风流,各郡无不钦仰”,用郭铁笔的话说,“尊府是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门生故吏,天下都散满了。督、抚、司、道,在外头做,不计其数。管家们出去,做的是九品杂职官。”这可真是家门煊赫,势力非常。在江南一带,提起天长杜家,无论是官场还是儒林,都是让人仰视钦慕的存在。杜家本是世代行医,积累多年,终于依靠科举迎来繁华时代。至杜慎卿杜少卿时已是七房大家族,杜少卿是七房,行二十五,祖父中过状元,父亲做过赣州府知府。这种家世,是周进、范进这些底层士子做法都无法企及的巅峰,即使鲁编修、蘧公孙、娄三娄四、胡三公子这些寻常官宦层次的,相比也是黯然失色。

荣华富贵,生为即有;高官厚禄,唾手可得。

但是杜少卿偏偏只和两样东西有仇。一是金钱,二是官位。

儒林外史第1回生动细节(市井俚语看百态)(2)

鲍廷玺娶了王太太,相互折磨,陪嫁耗光,被老太太撵了出去。鲍廷玺忽然碰上过得还不错的亲大哥,可惜人生如梦,鲍大哥客死,兄弟别离,鲍廷玺终于无依无靠。本想好好伺候杜慎卿整点本钱,重操戏班子的旧业,杜慎卿却把他支向了在天长老家的堂弟杜少卿。杜慎卿嘱托他说:“伯父去世之后,他不上一万银子家私,他是个呆子,自己就像十几万的。纹银九七,他都认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听见人向他说些苦,他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而今你在这里帮我些时,到和秋凉些,我送你些盘缠投奔他去;包你这千把银子手到拿来。”

鲍廷玺曾经跟着养父鲍文卿去杜家唱过戏。因此轻车熟路从南京直赴天长。亲眼目睹了这位“大老官”“日出斗金”的风度。那确是跟钱有仇,捏在手里怕烫着,巴不得扔得越快越好。

吴敬梓借鲍廷玺先让读者领略了一下杜家的风貌。

“请韦四太爷从厅后一个走巷内,曲曲折折走进去,才到一个花园。那花园一进朝东的三间。左边一个楼,便是殿元公的赐书楼,楼前一个大院落,一座牡丹台,一座芍药台。两树极大的桂花,正开的好。合面又是三间敞榭,横头朝南三间书房后,一个大荷花池。池上搭了一条桥。过去又是三间密屋,乃杜少卿自己读书之处。”

同样是庭院浩大,与扬州盐商万雪斋家邸的土豪辉煌比起来,杜家是令人向往的书香风格。就是在这里,吴敬梓同样借鲍廷玺的双眼,让我们直接亲历了杜少卿“千金散去不复来”的败家傻举。

如韦四太爷之流去杜家打打秋风,倚老卖老吃吃喝喝,都算不得什么。“陈过三年的火腿,半斤一个的竹蟹”,也不过是家常菜。杜少卿仿佛一个行走的漏斗,把祖传家产倾刻间作归零处理。来看看短短几日内杜少卿的捐款群。

——杨裁缝。杜家在杨裁缝处做了衣服,结了账。杨裁缝跪下恳求支援。杨母去世,棺材衣服无钱购买。杜少卿立刻感动到心动,心动不如行动,直接把这一箱子新做的衣服送与杨裁缝当了,可得二十多两银子。杨裁缝领了工钱,还得了救济。“同王胡子抬起着箱子,哭哭啼啼去了。”

——娄太爷的孙子和儿子。娄太爷是是杜家的老管家,为人本分忠诚。不占主家一丝便宜。久病不起,杜少卿接到家里亲自侍奉,端药端饭,如同孝子。瞒着娄老太爷,杜少卿给了小娄一百两银子。其后又给了娄太爷的儿子一百多两银子办后事用。

——黄大。黄大职守是看守杜家祠堂,房子塌了,偷偷砍了杜家坟山的树被发现,把房子直接拉倒了。杜少卿直接给了五十两银子。

——臧蓼斋。此公科举作弊,收了别人的钱给自己办事,极为卑劣,别人要他还钱,不然就举报他。杜少卿给了他三百两银子。

——张俊民。就是对王胡子管家许诺“言身寸”的这位。因儿子参加科举考试,户籍不在本地,要“冒籍”,需要银子打点。杜少卿给了他一百二十两银子。

——鲍廷玺。鲍廷玺眼见得别人打秋风,一块肉又一块肉都分走了。在王胡子的策划下,直接开口讨钱。杜少卿当场给了一百两银子,随后又给了一百两银子。鲍廷玺胜利凯旋。

杜少卿的银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祖上辛辛苦苦攒下来传下来的。他的父亲还是个清官,置不了什么家业,是老辈们行医为生一代代积累起来的。杜少卿已经没有多少现银,当大老官,靠的是卖田卖地,“崽卖爷田不心疼”。卖一块钱得个一两千两银子,转手就施舍成空。

儒林外史第1回生动细节(市井俚语看百态)(3)

杜少卿最有仇的还不是银子,而是当官。

首先杜少卿最烦的就是当官的,他宁愿跟那些市井粗人相交,也不愿委屈自己跟官儿来往。天长县王知县数次叫臧蓼斋带话,要结识杜少卿,少卿皆不给面子,断然拒绝。他对臧蓼斋说:“不要说先曾祖、先祖,就先君在日,这样知县不知见过多少!他果然仰慕我,他为甚么不先来拜我,倒叫我拜他?况且倒运做秀才,见了本处知县,就要称他老师!王家这一宗灰堆里的进士,他拜我做老师我还不要,我会他怎的?”

杜家是见过官场大世面的,区区一个知县自然不算什么。但是杜少卿是个秀才,按规矩,秀才就要称本县知县为老师。杜少卿本身也不把这秀才当回事,“倒运”才做了秀才。看周进大半辈子童生,在省城考棚差点撞死过去;看范进,中了举人疯死过去;看牛浦郎,请董知县到家里去给自己涨脸,欺压捉弄两个舅丈人。都是为了追求功名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杜少卿是在骨子里鄙视官场,自己更不愿意随波逐流。王知县被罢了官,无处安身,他却主动邀请王知县到家里居住,伸之援手。臧蓼斋要糊弄他三百两银子,给自己补个廪生做做。杜少卿喝醉了就问他,“你定要这廪生做甚么?”此公趁着醉意,回了真话:“你那里知道!廪生,一来中的多,中了就做官。就是不中,十几年贡了,朝廷试过,就是去做知县、推官,穿螺蛳结底的靴子,坐堂,洒签,打人。”就是为了过权力的瘾。杜少卿笑称“下流无耻极矣!”

杜少卿自称“麋鹿性子,草野惯了”。世叔李大人力荐他进京,“申奏朝廷,引见擢用”,说道:“世家子弟,怎说得不肯做官?我访的不差,是要荐的!”杜少卿跑回南京后,天才县邓老爷追到他住的河房,请他上任。杜少卿学司马懿,躺床上装病,对邓知县说:“治晚不幸大病,生死难保,这事断不能了。总求老父台代我恳辞。”糊弄了邓知县,李大人调福建巡抚去了,没人逼着杜少卿当官了。少卿心里欢喜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有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事罢!”杜夫人笑他装病辞官,杜少卿说:“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玩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送我到京里去?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阵风吹得冻死了,也不好。”

杜少卿不爱财,是真的不爱财;鄙视当官,也是真鄙视。功名利禄如浮云,他要的就是真性情,真洒脱,真名士之风。这在世人眼里,自然跟有病无异。王胡子、张俊民、臧蓼斋等都是视他做“冤大头”,想法设法从他身上骗取银子。他的乐善好施,所助非人,大都是无良狡黠之辈。就连堂兄杜慎卿都觉得他的做法不可思议,还要介绍鲍廷玺去打他的秋风。天才县的人,都盯着杜少卿,利用他不明事理而又挥金如土的习性,能骗一两是两。

儒林外史第1回生动细节(市井俚语看百态)(4)

娄太爷知时日不多,坚持要回家去。临走时对少卿一番叮咛,绝对是真心实意,他说少卿“品行、文章,是当今是第一人”,“但是你不会当家,不会相与朋友,这家业是断然保不住的了!像你这样慷慨仗义的事,我心里喜欢;只是也要看来说话的是个甚么样人。像你这样做法,都是被人骗了去,没人报答你的;虽说施恩不报,却也不可这般贤否不明。你相与这臧三爷、张俊民,都是没良心的人。近来又添一个鲍廷玺 ,他做戏的,有甚么好人?你也要照顾他。若管家王胡子,就更坏了!”

娄太爷一把鼻涕一把泪,知道自己将死之人,对杜少卿的为人知之甚深,这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你只学你令先尊,将来断不吃苦。你眼里又没有官长,又没有本家,你本地方也难住,南京是个大邦,你的才情到那里去,或者还遇着个知己,做出些事业来,你剩下的家私是靠不住的了!大相公,你听信我言,我死也瞑目!”

围绕在杜少卿身边的,都是一堆臭虫吸血鬼,只有老管家对他真心实意。杜少卿听了娄太爷的话,该卖的田都卖光了,还完债务,只剩下一千多两银子,终于去了南京。半路王管家又拐走了二十多两。杜少卿只是付之一笑,也没报官。如果说有钱时当大老官是充的,杜少卿没钱了,也一样视钱为土。季苇萧寻到杜少卿,也要住河房当邻居,“这买河房的钱,你出在你!”杜少卿一口答应:“这个自然。”娄太爷去世了,杜少卿又拿出几十两银子给他儿孙,买地安葬,自己又大哭几次。等到去安庆找李大人时,已无盘缠,只好当了一只金杯。返程时到芜湖,连六个大钱的三个烧饼钱都掏不出来,亏得碰到来霞士和韦四太爷,才解了围。

翰林院侍读六合人高老先生对杜少卿嗤之以鼻,直接斥为“杜家第一个败类”,连他当太守的爹一块骂,说他个书呆子,“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着真,惹得上司不高兴,把个官弄掉了。”高老先生骂杜少卿说,“他这儿子就更胡说,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与一个正经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

高老先生直接把杜少卿列为反面典型,自己家的子侄读书,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不可学天长杜仪!”

高老先生这一番痛批,整得大家很尴尬,但是就连憨憨的马二先生也认为“方才这些话,也有几句说的是”,只有迟衡山认为,高老先生越骂少卿,越给少卿添了身分,“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

迟衡山的这句定语就是吴敬梓的定语。吴敬梓写的不是一个败家子,恰恰相反,在整部《儒林外史》里,吴敬梓把杜少卿列为一甲三名的上品人物,只有虞育德、庄尚志同列,其余所有人物,全部位列三人之下。

儒林外史第1回生动细节(市井俚语看百态)(5)

杜少卿,是整部《儒林外史》的书胆。

有一个人可与之媲美,就是贾宝玉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把宝二爷的赋诗安在杜少卿身上,是不是同样精准?

同样的出身世家,金玉满堂,同样厌恶八股科举、虚伪理学与仕途经济,同样洒脱任情,有真性真爱,同样受到时人不解甚至诽谤。不过贾宝玉在天上,而杜少卿在地上。《儒林外史》与《红楼梦》,成书时间几乎就在一个时代,主人公形象如此神似,并不是偶然。因为两位作者都有共同的初衷,那就是对时代的深刻批判。

还有一个神似的地方,《红楼梦》写的是作者自己,而杜少卿,就是吴敬梓的化身。吴敬梓出生于安徽全椒缙绅家庭,“科第仕宦多显者”,喜欢诗词戏曲,厌恶八股时文。卷入家族财产纠纷,以失败终,拿着父亲留下的两万多银遗产,“倾酒歌曲呼,穷日夜,”,而且“生性豁达,急朋友之急”,家产败光,“乡里传为子弟戒”。后来,吴敬梓移居南京秦淮河畔,过着穷困潦倒却自由自在、任性洒脱的日子。到了冬天,连温饱都保证不了,“出城南门,绕城堞行数十里,歌吟啸呼,相与应和,逮明,入水西门,各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谓之暖足。”靠跑步取暖,可见生活艰辛。

乾隆元年,安徽巡抚赵国麟、江宁巡导唐时琳和学台郑江力荐吴敬梓前去参加博学鸿词科廷试,他以消渴加剧拒绝。乾隆十九年,吴敬梓因纵酒辞世,家中如洗,无钱安葬,走完了传奇的一生。

儒林外史第1回生动细节(市井俚语看百态)(6)

吴敬梓把自己的一腔悲愤之情都倾注到了《儒林外史》中,杜少卿,就是他自己的原形,也代表了他追求的人生境界。他对世俗价值的鄙弃,对假道学假儒学的鞭挞,对束缚文人思想的八股取士的批判,对肮脏官场的揭露与嘲讽,他要追求的自由、洒脱、真性、美好。在一个封建礼学变态统治的时代,他能拉着夫人的手同游风景,而丝毫不顾世人惊愕的目光。“轿里带了一只赤金杯子,摆在桌上,斟起酒来,拿在手内,趁着这春光融融,和气习习,凭在栏杆上,留连痛饮。这日杜少卿大醉了,竟携着娘子的手,出了园门,一手拿着金杯,大笑着,在清凉山冈上走了一里多路,背后三四个妇女嘻嘻笑笑跟着,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

这种清风明月的胸怀,这种笑傲世俗的风度,岂是路人能理解并欣赏的?

杜少卿是有真才实学的。去拜会李大人时,李大人留他了一夜,“拿出许多诗文来请教”。这么高位的官员,学识已经出类拔萃,还向少卿请教,可知少卿水平。他对《诗经》中《凯风》、《女曰鸡鸣》、《溱洧》的解读,是真正“发乎情止乎礼”,而不是寻常道学家胡乱虚假编排。少卿甚至发出了“一夫一妻”制的号召,“况且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得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这种见识放在三百年前,尤其难为可贵。沈琼枝抗婚出走,旁人视之为“倚门之娼”,只有少卿称为“可敬极了”,这体现了他对女性独立的尊重。

《儒林外史》开篇“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以王冕为人品标杆,来评介江南儒林人士。杜少卿的精神境界、人格修养,的的确确是顶流的存在。

儒林外史第1回生动细节(市井俚语看百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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