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作为一个失败者结束人生,想自己做个了结。”
2019年,时年72岁,已逾古稀之年的坂本幸雄,在加入紫光集团的记者招待会上,如此说道。
众多媒体都将这句话解释为他向美韩企业复仇的宣言,将这位老人描述为一个堂吉诃德式的骑士。
这就是一场战争的见证者,文章的主人公,坂本幸雄。
为何紫光集团会如此重视这位“失败者”;而坂本幸雄,又与美国韩国的企业有什么样的仇怨呢?
最初的电脑和普通男孩坂本
时间回到1946年,一台称为ENIAC的电子管计算机诞生在美国。
这台最初的计算机使用真空电子管来传播讯号,以硬卡纸作为存档,足足有30吨重,占地170平米,堆满了一整间实验室。
耗电量巨大到能影响费城的城市照明,计算能力却只有每秒5000次。
可以说是傻大粗笨的代表,完全没有人们想象中人类历史上伟大发明该有的样子。但它却无疑是现代所有个人电脑以及智能手机的鼻祖。
1947年,贝尔实验室中,第一个半导体二极管被制造出来。
在不远的未来,把众多二极管、电容、电阻等“集成”在一小块半导体材料上的集成电路技术会出现。使电子计算机得以实现小型化和民用化。
在同一年,坂本幸雄出生在战后日本群马县的一户普通人家。
按照日本独特的年号算法,他是一个真正的昭和男儿。
因为靠近朝鲜战争的前线,在50年代日本的经济迅速恢复并很快开始了高速发展,坂本幸雄有一个比他父辈幸福许多的童年。
在成长的过程中,坂本表现的和他的家庭一样普通。他是一个乖巧的男孩,爱好是看电视,虽然看的方法和其他的孩子有点不一样。
他会把电视拆开,仔细地观察其内部结构,之后再把一堆零件还原成一台电视机。这种钻研精神,为他日后的工作带来了众多好处。
高新技术的代表为什么是硅1950年代,在坂本小朋友忙着拆电视的时候,或者更早一些。科技依然在进步,集成电路的原型等芯片的前置技术开始陆续出现。
而属于仙童公司的,用硅来取代传统锗材料的晶体管技术被开发出来。这项技术是所有前置技术中最重要的一项。
1964年日本成功地举办了东京奥运,1968年日本超越联邦德国,成为世界上GDP第二高的国家(直到2010年被我国超越)。
具有半导体性质的杂质被覆盖在高纯度硅片上,之后用照相制版的方法将提前在掩模上绘好晶体管结构缩小映射到硅片上,将结构显影在硅片表面氧化层,再用光刻法去掉不需要的部分。
随着这项技术的成熟,硅晶体管迎来了批量生产的契机。
自此,计算机的体积越来越小,计算能力越来越强,价格也降低了许多。
而更便宜,更稳定的硅材料,也开启了半单体和电脑相关产业直到今天的繁荣,硅也成为与信息相关的高科技新技术的象征。
50年代末,风头无双的仙童公司遇上了对手。
对方是一家叫德州仪器公司的企业。开始,双方争夺的是集成电路的发明权。这开启了一场以技术和资本为弹药,没有硝烟的战争。
没有硝烟的战争
而这时的日本,也紧跟着世界的科技进步,造出了数台ETL MARK Ⅲ这样使用晶体管的二代电子计算机。却还没资格参与到这场“战争”中。
时间到了1960年代,日本的经济增长迅速,迎来了神武景气。
1964年日本成功地举办了东京奥运,1968年日本超越联邦德国,成为世界上GDP第二高的国家(直到2010年被我国超越)。
在这个年代,计算机技术因为集成电路和半单体技术,得到了长足的发展,第三代的电子计算机开始出现,并迅速进入量产。
同时,美国的半导体企业为了进入新兴的日本市场,众多科技公司开始在日本设立分公司,公开专利,进行技术输出。
日本当时相对低廉的用人成本和欣欣向荣的广阔市场也很适合扩大产能。
此时,在大学学习的坂本也在大学的社团中第一次看到了一样和他之后人生紧密相关的东西——一块真正的芯片,并且迅速陷入对芯片的沉迷中。
而在此时的美国,曾经的技术革新者仙童,被庞大的体量和巨额的研发经费压得毫无活力。
有想法的人纷纷选择出走创立自己的公司,这其中就包括英特尔和AMD。
这时的美国,最有话题性的技术则是一款由IBM公司的工厂发明的,被称为DRAM的芯片。
这项技术取代了应用了二十年的磁芯存储技术,成为电子计算机上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并掀起未来的无数次芯片战争。
企业战士坂本,参上
1970年入职季,德州仪器日本分公司里,迎来了一位从日本体育大学毕业的新人,他的名字叫坂本幸雄。
也许是小时候“看”电视的经历,或者在大学社团接触到芯片后,看到了这个小东西的无限未来。
坂本以极大的热情寻找着芯片相关行业的工作机会,他成功了。
这时的德州仪器公司正如日中天,他们在近几年超越仙童,成为行业翘楚,他们此时的主营业务,也是DRAM芯片。
可惜的是,因为坂本大学所学的专业并不匹配,芯片毕竟只是爱好而非专业,坂本并没有进入研发部门,而是成为了一名“很有精神”的销售人员。
这个之前20多年一直很“普通”的年轻人,在遇到了自己真正喜爱的事业后,迸发出了灼人的热情。
他不但保持着对芯片技术的兴趣,不停的的学习钻研。在本职工作上,他也做得十分出色,多次成为公司的销售冠军。
这样的年轻人,在任何一家有追求的公司都不可能被埋没。
“企业战士”坂本,在德州仪器公司接连升职位,并最终坐到了日本分公司副总裁的位置上。
在德州仪器的工作经历,坂本幸雄学习了美国公司的管理经验,并将之运用到个人的工作中,他作风强硬,推进力十足,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铁腕人物。
突破吧,技术壁垒
坂本幸雄在德州仪器公司打拼,上演坂本升职记的同时,日本社会的大环境也在变化。
1973年的石油危机带来的经济倒退,使日本政府下定决心,接连推出“阳光计划”和“月光计划”。不但注重生产的节能和新能源的开发,还开始调整产业结构。
产能过剩,污染严重的重工业,开始被舍弃,而各种新兴的高科技产业则受到了日本政府的重视。其中,电子产业更是重中之重。
众多来自各行各业的企业,都投资建立了自己的半单体生产线。
雄厚的资金使这些新企业竞争力十足,他们开始侵占原来美国公司的市场份额。
美国同样受到了这次经济危机冲击。
从仙童公司出走的行业精英们创业的英特尔,AMD等公司也纷纷减产。而日本企业们,却以雄厚的资金逆势而行,拼命地扩大产能。
时移世易,日本的半导体厂商已经从合作愉快的代工伙伴变成了非常有威胁的竞争对手。
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以及足够安全的技术壁垒,美国的技术输出步伐也慢了下来。
日本人对“团结就是力量”一定有深刻的理解,特摄品片里经常出现的合体机器人就是这种认识的表现之一。
为了抹平美日间的技术鸿沟,由日本政府牵头,一次仿佛机器人合体一般的官产学研的组合作战就此展开。
NEC、日立、三菱、富士通和东芝五家日本领先的计算机公司,政府通产省的电气技术实验室,还有由日立、三菱和富士通联合组建CDL实验室。
由NEC与东芝联合组建NTIS研究会等一众重量级机构,联合组成了了日本VLSI(超大型集成电路)研究协会。
这次的联合作战,投入的人力和资金都是巨大的,取得的结果也是丰硕的。
600多项申请成功的专利,以及众多被攻破的技术难关,成为日本半导体企业之后20年逆袭成功的基石。
潜藏的危机与进击的坂本整个80-90年代,日本的半导体产业几起几落,但胜利的果实无疑是甜美的。
即使是经历了85年的广场协定,86年“日美半导体协议”的签订,89年泡沫经济的破灭。
到90年代,日本企业也稳稳的占据了DRAM芯片产业的半壁江山,市场份额高达53%。
1990年销售额前十的芯片企业中,六家是日本公司,前二十则有十家来自日本。但是,辉煌的成绩下,潜藏着的是危机。
超越了美国企业,并不意味着日企没了对手,一些意料之外的新对手出现了。
其中韩国的三星表现得尤其积极,三星使用的手段几乎和十几年前日本企业一样。
在经济危机中,逆着经济周期,凭借雄厚的资金,硬生生地砸出了一个极具竞争力的半导体公司。
然而这一切波澜都暂时与坂本幸雄无关,因为他仍然在德州仪器。
直到1997年,坂本试着挑战自己,他离开了工作近30年的德州仪器,成为了经营状况不佳的神户制钢半导体的管理者。
他确实证明了自己。次年,DRAM芯片产业受到亚洲金融危机的影响。同时,主做代工的台联电董事长宣智明,决定收购经营状况糟糕的新日铁半导体。
经过一番谈判,仅用四亿新台币,台联电就买下新日铁。
但是,谁能挽救这家亏损额度高达80亿日元的企业呢。
宣智明的选择是当时在神户制钢半导体供职的坂本幸雄,收购了新日铁半导体后,就立刻向坂本递出了橄榄枝。
而坂本幸雄也没有让他失望,以强势的手段,推进了新日铁半导体和神户制钢半导体的合并。并使这家名为联日半导体的新企业在2000年实现120亿日元盈利。
2002年,在日联半导体取得了足以令人瞩目成绩的坂本,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邀约。邀约来自尔必达,邀请他成为这家日本最大DAME企业的首席执行官。
日本DRAM行业的一线希望
1999年,受到了来自韩国和美国步步紧逼,日本企业的市场阵地一再失守。于是日本再一次祭出他们擅长的法宝——合体。
由日本政府牵头,日立和NEC合并成立了新的半导体公司,日本DAME企业的最后希望,这就是尔必达。
尔必达ELPIDA,来自希腊语“ελπίδα”,意为“希望”。而新的掌舵人坂本幸雄,就是为这家希望公司带来希望的人。
他在德州仪器积累起来的业内口碑,在联日半导体创造的经营奇迹,使他成为尔必达掌舵人的不二人选。
2002年,坂本入主尔必达,次年,来自原三菱半导体的新伙伴们加入了。
第三年,尔必达上市,企业蒸蒸日上的景象为他们从股市中带来了充裕的资金。
乍看起来,这家新公司也确实充满希望。组成新公司的三部分各有所长,其中原日立部分是科研高手,他们拿手的是新技术的研发。
原NEC派别极具匠人精神,可以提高量产质量;而原来的三菱成员们则精通丰田提出的精益生产,擅长降低成本。
分工明确,而且优势互补。给人的感觉就是,合体机器人又要出场了,接下来随便走一下摆姿势,放音乐,发绝招暴揍反派这些流程后,大家就可以欢庆胜利了。
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至少在这条世界线,剧情并没有这样发展。
搞新技术,提高成品质量,或者控制成本,三个发展方向指向了企业未来的发展之路,三条通往各不相同的方向。
而这又不仅仅是企业发展方向,还代表了三个不同团体的话语权,以及未来的利益。
尔必达三驾马车的三匹马在向不同的方向奋蹄,于是被他们所拉着的马车无法前行,尔必达陷入了路线之争。
好的是,很快,这次路线之争就分出了胜负,NEC派别取得了胜利。
不好的事情则不止一件,尔必达内部依然有因为路线之争引起的内耗,坂本幸雄的铁腕作风和积极斡旋并没有起到想象中的作用。
更加糟糕的是,经过实践检验,NEC的路线并没有为尔必达带来光明的未来。
在《失去的制造业:日本制造业的败北》一书中,日本学者汤之上隆提出了“日本的制造业之所以衰退,是因为质量过好了”这一反直觉的理论。
这一点,在由NEC派别主导时期的尔必达表现的尤为明显。
这时期的尔必达陷入了唯技术陷阱,研发人员们苛求着与市场需求没有关系的指标。
研发团队庞大,周期冗长,动辄投入同行业其他企业5-10倍的人力与物资参与研发。他们的成本是竞争对手三星的两倍,利润率却只有三星的十分之一。
尔必达的困兽之斗
如果资金充裕,市场也一直像前些年一样欣欣向荣,尔必达可能还能勉强维持,但如果经济危机再次来到。
坂本幸雄也看到了尔必达的危机,但非技术出身的他,对于研发方向没有足够的话语权。
而像组合机器人一样由众多不同组织构成的尔必达的缺点此时展露出来,内部林立的山头与各山头背后的行业巨头们,让也无法重现在联日半导体时的铁腕作风。
事实上,坂本并不是没有做过努力,由他力主推行的,为移动终端而研发的超薄芯片也取得了一定成果。
他看到了移动端将会取代个人电脑成为未来的大方向,时代证明他没有错。只是日企保守的作风和处处制肘的内部环境让他无所作为。
坂本个人的努力相比尔必达要面对的困难,实在是杯水车薪。
2008年,金融危机又一次到来了。这一次,他也救不了尔必达了。
市场在萎缩,而竞争对手三星却得以以更充裕的资金疯狂扩张,蚕食着原来属于日企的市场份额。
通过2009年新修订的《产业再生法》修正案,尔必达向银行贷到了1300亿日元的援助。
却依然无法控制居高不下的成本,这笔援助很快也花完了。
这一次过后,尔必达的负债高到了即使是由日本政府出面,银行也不愿意放出贷款的程度。
坂本曾试图发动他在台湾等地的人脉联合对抗三星;也试过向政府施压,要求获得新一轮的银行贷款;甚至制订出在中国大陆投资建厂的方案。
但是,尔必达的高额负债吓跑了所有人,依然没有新的资金注入。
最终在坂本多方斡旋下,有着官方背景的日本政策投资银行给坂本幸雄开出了一个条件,如果可以找到一家业内大型企业做股东,那么尔必达还能再获得一笔援助。
熄灭的希望之光
顾不上是不是与虎谋皮,坂本立刻联系上了另一位行业巨头:当时镁光集团的首席执行官阿尔普顿。
在飞机上签下了投资意向,镁光向市场宣布,会大额投资尔必达,并开展合作。
本来,这是绝地反击的开始。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坂本回到日本后,消息传来,热爱飞行的阿尔普顿在一次航展中坠机身亡。
这意味着尔必达的最后的一次努力也成为泡影。
没有阿尔普顿的支持,尔必达不可能得到来自镁光的投资了。听到消息的坂本是什么表现,是苦笑?是痛哭?还是长叹,我们不得而知。
了结,了吗?
而一场瓜分这个行业巨人及其市场份额的盛宴正要展开,镁光、海力士、三星、联想等一众公司磨砺刀叉,想着自己可以多分一杯羹。
最终,两轮竞价后,镁光胜出。在仅仅付出了20多亿美元后,镁光就把尔必达吃干抹净。
在2013年全盘接收了尔必达的所有产业,将自己的芯片生产力提高了45%,同时也让自己成为了世界第二大的DRAM芯片制造商。
随着镁光这笔收购交易成功结束,尔必达的首席执行官坂本幸雄黯然辞职。
他过去十年为了挽救日本DRAM芯片产业所做的努力也再无人关心。
了结,了吗?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妇女们,不再梦见发生过的大事,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见他的妻子。他如今只梦见某些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它们在暮色中像小猫一般嘻耍着,他爱它们,如同爱这男孩一样”
这是海明威小说《老人与海》老人的梦境,梦境中的狮子象征着人类不屈的勇气。
之前坂本人生中的一次次决断向我们证明,他绝对不是一个缺乏勇气的人。
被韩国企业一步步逼到绝路,最终又被美国公司低价收购,虽然这其中坂本多少有点无力回天的感觉,但是尔必达确实在他在任期间破产。
在此前的人生中一直是赢家的坂本自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有选择的话,他还是想成为一个成功者,即使他已经不再年轻,但他依然会梦见狮子。
前往有过愉快合作经历的台联电成为顾问,积极的联络台湾和中国大陆的厂商。
自离开尔必达的那天开始,坂本就做好了回到这个行业的准备。最终,紫光给了他一个机会,才有了文章开头的那次记者会。
紫光集团需要坂本的眼光和人脉,以及一个千金买骨的事件来吸引人才。坂本幸雄也需要一次挽救自己人生的机会。
这次的合作有天然的基础,坂本幸雄高调的出任紫光集团日本分公司的CEO,并发出豪言壮语,要“做个了结”。
只是,和记者招待会时的意气风发不同。11个月后,紫光集团日本分公司的网站悄悄的停止了更新,只留下了无法联络的联络表格。
有业内人士称,坂本在招聘人员时,许出了1亿日元的年薪,并吸引了180位工程师。
但是他的薪水提案却被紫光集团驳回,双方在这件事上有较大分歧。也有人说,紫光集团也遇到了和尔必达一样的资金不足的危机。
总之,这一次坂本还是没能做个了结,只是不知道。已经75岁的他,是会再次归来,还是终于发觉自己是旧时代的残党,在新时代终究找不到能承载自己的船,拭目以待吧。
坂本暂时远离了我们的视线,但这场关于芯片的“战争”却一刻也不曾停止,只是参与者们不一样了,那又是别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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