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您没有写出这本书,那将是一种犯罪的行为。”——高尔基
本书是库普林代表作短篇小说集。他的文学作品深刻反映了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俄国社会各阶层的生活状况。库普林的艺术创作大多基于他的亲身经历,探讨着人性中的善与恶、爱与恨、生与死等一系列人类生活中的永恒问题。
《摩洛》是库普林根据自己在顿涅次矿区的实地见闻写成的。描绘了工厂主对工人的残酷剥削,工人奋起反抗、酿成自发性暴动的真实情景。
《神圣的谎言》就是孀妇院生活的写实。《神医》写的也是真人真事,作者讴歌了使贫困一家免于毁灭的医生伟大的同情心。《生命的河流》是库普林风格比较鲜明的作品,真实地塑造出只有生理需求而没有思想的浑浑噩噩的生活,以及与他们形成鲜明对照的自杀的大学生,他的精神受到创伤,对社会现实不满,但又找不到出路……
库普林小说形形色色的人物群像中,女性人物形象尤其出彩。《追求荣誉》写一个女演员由于理想破灭而沉沦的故事。《阿列霞》是作者写给自然的赞歌,在森林中长大的阿列霞爱上了城市中的文明人伊凡,但在文明与自然的交战中,阿列霞的纯真受到现代文明的侵袭与损毁,反映出文明同自然不可调和的矛盾。《石榴石手镯》则是一篇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爱情故事,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库普林谈到《石榴石手镯》时说,他从未写过比这更贞洁的东西。
作者亚历山大·伊凡诺维奇·库普林(1870-1938)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著名作家,被称为“俄国批判现实主义忠诚的继承者”。他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多彩的生活经历为其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被称为“生活诗人”。他多以自身经历和接触到的真人真事为基础进行创作,即收集“罕见的人们精神的奇特表现”,主要作品有反映军队生活和矛盾冲突的中篇《决斗》,反映工人悲惨生活的《摩洛》,描绘美好爱情的短篇《阿列霞》,取材贵族与平民生活的中篇《石榴石手镯》和反映妓女悲惨生活的长篇小说《亚玛》。
本书译者蓝英年(1933—)系著名翻译家,1955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俄语系,长期从事苏俄文学、历史的翻译研究和写作,译有《日瓦戈医生》《库普林中短篇小说选》《捍卫记忆——利季娅作品选》等,著有《青山遮不住》《冷月葬诗魂》《被现实撞碎的生命之舟》《寻墓者说》《回眸俄罗斯》等,被誉为“俄罗斯文学点灯者”。
《石榴石手镯:库普林中短篇小说选》,[俄]亚历山大·库普林著,蓝英年译,东方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
书 摘
十二
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在离柳杰兰街两条街的地方下了马车。她没费多大劲就找到热尔特科夫的寓所。开门的是位灰眼睛的老妇人,身体很胖,戴着银边眼镜,像昨天一样问道:
“您找谁?”
“热尔特科夫先生。”公爵夫人说道。也许是她的装束——帽子、手套,以及略带不容分说的语气,对女房东产生了强烈的印象。她的话匣子打开了。
“请进,请进,左边的第一个门就是,那儿……现在……他这么快就离开了我们。就说是盗用了公款吧,他要是对我说了也好啊。您知道,把房子租给单身汉,我们的财产该多有限了。但我还能凑个六、七百块钱替他补上。太太,您要是知道他是个多么好的人就好了。我把房子租给他住了八年,他一点也不象房客,倒像我亲生的儿子。”
过道里有一把椅子,薇拉就坐在上面了。
“我是您故去房客的朋友。”她说道,斟酌着每一个字眼。“请告诉我他弥留之际的一些情况吧,干了什么事,说了哪些话。”
“太太,到我们这儿来过两位先生,说了半天的话。后来他告诉我,他们要请他去当庄园的管家。接着叶日先生跑出去打电话,回来时这份高兴劲呀。这以后两位先生走了,他坐下来写信。后来出去投信,后来我们听见,仿佛有人用玩具手枪放了一枪。但丝毫也没引起我们的注意。他总是七点钟来喝茶。卢克里亚——女佣人——去敲他的门,他没应声,后来再敲了一下,又敲了一下。于是我们只好把门撬开,可是他已经死了。”
“告诉我点有关手镯的什么事吧。”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吩咐道。
“唉,唉,手镯——我都忘了。您怎么知道的?他在写信前到我屋里来了,问我道:‘您是天主教徒吗?’我说:‘是天主教徒。’于是他说道:‘你们有个感人的习俗’——他就是说的感人的习俗——‘把戒指、项链、礼品挂在圣母像上。那就请您答应我的请求:能否把这只手镯也挂在圣像上?’我答应替他挂上。”
“您能让我看看他吗?”薇拉问道。
“请吧,请吧,太太。左边第一个门就是他的房间。今天他们想把他送进解剖室,但他有个弟弟,非要求按基督教仪式埋葬不可。请吧,请吧。”
薇拉鼓足勇气推开了门。屋里有一股神香味,点着三支蜡烛。热尔特科夫躺在斜放在房间当中的一张桌子上。他的头枕得很低,仿佛故意给他这个一切都无所谓的死尸垫了一个小软枕头似的。在他紧闭的双眼中显出庄重的神情,嘴唇安乐地微笑着,仿佛他在同生命分手之前领悟到某种解决了他所有人生疑虑的深奥而甜蜜的秘密。她回想起来了,她在伟大的受难者普希金和拿破仑的石膏面型上看到过同样安详的表情。
“您要不要我出去一会儿,太太?”老妇人间道,从她的语气里可以听出某种非常隐秘的东西。
“出去吧,我一会儿叫您,”薇拉说道,马上从短上衣的一个小斜口袋里掏出一大朵红玫瑰花来,左手把死者的头微微抬起,右手把花放在他的颈下。在这一刹那她明白了,每个女人所梦想的爱情从她身旁消逝了。她想起阿诺索夫将军所说的关于绝无仅有的永恒的爱情的话来——几乎成了谶言。她把死者额头上的头发向两侧撩开,两只手紧紧地按住他的太阳穴,在他冰冷湿润的额头上友爱地亲了一个长吻。
她离开的时候,女房东用带着波兰腔的阿谀的口吻对她说道:
“太太,我看您同其他的人不一样,不仅仅是出乎好奇才来的。故去的热尔特科夫先生死前曾对我说过:‘要是我死了,有位太太来看我的话,您就对她说贝多芬最好的作品是……’他还特意给我写下来了。您瞧……”
“给我看看,”薇拉·尼古拉耶夫娜说道,突然哭起来。“请您原谅,死亡的印象太沉重了,我控制不住自己了。”
于是她看到熟悉的笔迹写的几个字: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作品第二号之二)。广板、热情地。
十三
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回到家里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她高兴的是不论丈夫还是哥哥都没在家。
然而女钢琴家珍妮·赖特尔在等她,薇拉因为被所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激动得非常厉害,便向她奔过去,吻着她那双美丽的大手,喊道:
“珍妮,亲爱的,请您给我弹点什么吧,”说着马上走出房间,走进花圃,坐在一张长凳上。
她几乎连一秒钟也没有怀疑,珍妮一定会弹第二奏鸣曲中那个具有一个可笑的名字热尔特科夫的死者所请求她演奏的地方。
果然如此。她从第一组和声便听出这个在深度上无与伦比的作品来。她的灵魂仿佛分成两半儿。她同时想着在一千年当中只重复一次的伟大爱情从她身边消逝。她想起阿诺索夫将军的话,自己问自己道,这个人为什么要违背她的意愿一定要她听贝多芬的这支曲子呢?在她心里渐渐组成了话语。它们同她脑子里的音乐如此吻合,仿佛构成了一节节的歌词,每一节都以“愿你的芳名永远圣洁!”结尾。
“现在我要在温柔的乐声中向您显示那注定要顺从地、喜悦地忍受苦难、痛苦和死亡的生活。不论是怨言、责备、自尊心的痛楚我都全然不解。我在你面前只祈祷一件事:‘愿你的芳名永远圣洁!’”
“是的,我预见到痛苦、流血和死亡。我想,身体与灵魂难以分离,但完美的人儿,我仍然要赞美你,热烈的赞美和温存的爱情。‘愿你的芳名永远圣洁!’”
“我回想着你的每个脚步、笑容、目光、步履的声音。我最后的回忆散发出的是甜蜜的忧愁——温存而美丽的忧愁。但我不想给你增添痛苦。我将一个人默默地离去,因为上帝和命运是这样安排的。‘愿你的芳名永远圣洁。’”
“在这临终前的悲伤时刻我只向你祈祷。生命对我本来也可以是美好的。不要抱怨,可怜的心儿,不要抱怨。我在灵魂中召唤死亡,但在心中却充满对你的赞美:‘愿你的芳名永远圣洁。’”
“你,你同你周围的人,你们全都不知道,你是多么完美。时钟响了。时间到了。我即将死去,但我在同生命告别的悲痛时刻,仍要歌唱——赞美你。”
“它来了,驯服一切的死亡来了,而我还要说——赞美你!……”
薇拉公爵夫人抱住洋槐树干,紧紧地贴着它,哭了起来。洋槐轻轻地摇晃。微风吹过,仿佛在同情她,吹拂得树叶沙沙作响。星状的烟花散发出的香味更加浓郁……这时,美妙的音乐仿佛听命于她的悲伤,继续唱道:
“安心吧,亲爱的,安心吧,安心吧。你记得我吗?记得吗?你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爱情呀。安心吧,我同你在一起。想着我,我便会同你在一起,因为我们虽然相爱只有一瞬间,但却永恒不变。你记得我吗?记得吗?记得吗?我感到你流出的泪水。安心吧。我睡得是这样甘甜,这样甘甜,这样甘甜。”
珍妮·赖特尔已经弹完了,走出房间,看见薇拉坐在长凳上,哭得泪人儿一般。
“你怎么啦?”女钢琴家问道。
薇拉充满泪水的眼睛闪闪发亮,开始激动不安地吻她的脸、嘴唇、眼睛,说道:
“不,不,——他现在原谅了我。一切都好了。”
作者:亚历山大·库普林
编辑:薛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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