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书者说】

作者:蒋理

每一次翻开《敦煌守望四十天》,就如同打开了通向时间上游的大门。那些鲜活的生活片段和珍贵的敦煌壁画,乘着光,纷至沓来,瞬间将我带回到那段无与伦比的日子当中。

2021年,在经过数轮考核和两年等待之后,我有幸成为第三期“敦煌文化守望者”中的一员。这是一个由敦煌研究院和上海交通大学等机构联合发起的全球志愿者项目,每年从报名者中选出10人,前往敦煌学习和工作40天,并通过考核成为莫高窟的讲解员。在活动结束之后,化身一朵蒲公英,将敦煌文化和敦煌精神带去各自生活的时空。

我就这样和其他9名伙伴一起,带着共同的梦想,怀着各自的心愿,来到了鸣沙山下党河之畔这座大漠之中的绿洲小城,开始了一段与千年文明朝夕相处的难忘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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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守望四十天》蒋理著中华书局

一个莫高窟讲解员的养成

可以说,我的守望生活粗略地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紧张忙碌,每一天我们都需要跟随敦煌研究院的导师,深度学习一个代表性洞窟,了解开凿背景,认识洞窟形制,熟悉彩塑壁画,并根据自身的经历和喜好,重构洞窟讲解词,力图讲出一个准确而又具有个人特色的敦煌。我们每天都会折腾到深夜,因为第二天一早,就要在洞窟当中依次接受老师的考核。

在巨大信息量和无穷新鲜感的刺激下,我们完成了十多个经典洞窟的深度学习,掌握了莫高窟各个发展时期的艺术特点,最终成功通过敦煌研究院专家组的终极考核,在身体疲惫和精神兴奋的交织中,拿到了那把神圣的钥匙——它可以通开莫高窟所有洞窟的大门。

从此开始,我成为一名莫高窟的正式讲解员,守望生活也正式进入第二阶段:带领来自各地的游客参观莫高窟,为他们讲解敦煌文化,指导他们学会赏析敦煌之美,并帮助每一个心怀期待的人找到他(她)与敦煌的奇妙联结。

我们每天与陌生的人和不同的事相遇,不断加深着对敦煌的理解,提升着讲解的技巧,增加着储备洞窟的数量,尽力让每一个不远万里而来的游客都能满载而归。而我们自己,也在这个帮助别人完成梦想的过程中收获了蝶变与成长。

这把莫高窟的钥匙,帮助我们打开了通向全新人生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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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三二三窟南壁《扬都金像出渚》壁画中被美国人华尔纳盗走的部分,图中所画的是宝船迎接金像的场景。选自《敦煌守望四十天》

赋予泥土以灵魂的艺术

由于手握莫高窟钥匙这一宝物,因而我们把讲解工作之余的大量时间,都留给了那些珍贵洞窟。在这40天中,我一共解锁了70多个洞窟,仔细观摩了大量精美壁画和塑像,感受到了绝美艺术带来的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

比如在57窟中,看着那身壁画中的“最美菩萨”,她白里透红的肤色,一波三折的眉眼,略呈S型的身姿,以及极具立体感的华丽饰品,都让我感觉她仿佛随时会从崖壁上走下来;而在45窟中,那身盛唐的“最美彩塑”让我觉得她并非泥土所塑,而是封存于时光之中的古人。仰视那些历经千年依然不老的容颜,能包容一切的神态,似乎正随风轻飘的裙摆,心中有的些许愁绪,便都如同秋天的树叶,簌簌地凋落了。在莫高窟,我第一次感受到艺术赋予凡物以魂灵的巨大魔力。

在洞窟之中,我们也有幸与各种艺术名家的手笔相遇。220窟《维摩诘经变》中的帝王形象,头戴冕旒,身穿衮服,双臂平伸,昂然而行,展现出了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度。这跟唐代画家阎立本在《历代帝王图》中所绘制的晋武帝形象如出一辙;217窟中满壁青绿山水,苍翠欲滴,人行其中,意境深远,这又与唐代著名画家李思训的代表作《明皇幸蜀图》何其神似!而在103窟中,我看见了眉头微蹙,双目有神,五绺长须根根分明的“维摩诘”居士,而这飘逸的墨线、淡雅的设色,分明就是“吴带当风”式的吴道子风格。

这些大唐名家的真迹,无论壁画或绢画,几乎都消失在战乱之中。即便宋人的摹本,也被后人视若奇珍。但在莫高窟,我却可以长时间地凝视这些唐代艺术杰作,并借此感受振聋发聩的名字背后的高妙艺术与脱俗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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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在壁画中徐徐回放

除了艺术的璀璨,我在莫高窟的洞窟中也感受到了历史的厚重。那些曾统治这座城市的王侯将相,将自己和家人的形象,都留在了莫高窟的洞窟中,也给我们留下了窥见那些真实历史的时间切口。

当我走进晚唐时期开凿的156窟时,宏大的历史画卷便跟随那幅著名的《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徐徐展开。在仪仗、舞者等队伍之后,在护卫的簇拥之下,“敦煌英雄”张议潮缓缓行来。他头戴幞头,身穿红袍,骑白马,执短鞭,气宇轩昂。虽然眉眼已经有些模糊,但我还是能够感受到那种英武之势。我仿佛看到他于公元848年率众起义,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终于横扫吐蕃军队,带领河西军民重返大唐,拉开了“张氏归义军政权”的历史序幕。

而在五代时期开凿的61窟中,四位一字排开的美丽的供养人一起向我讲述了另一段夹杂着儿女情长的真实历史。在这四身供养人像中,排在首位的是五代时期统治敦煌的“曹氏归义军”首任节度使曹议金的回鹘夫人天公主;第二位供养人是曹议金和回鹘夫人的长女,嫁给另一任甘州回鹘可汗为妻;第三位供养人则着于阗装,她是曹议金的另外一个女儿,嫁给了于阗国王李圣天,成为于阗皇后;而排在第四位的供养人则是曹议金的原配夫人广平宋氏。按照我们熟知的传统礼仪,广平宋氏应该排位靠前,因为她是曹议金的原配夫人。但事实上,她只是排在第四位,甚至站在两位女儿辈的妇人之后。而这样排序背后展现的,正是曹氏归义军的真实历史境遇:在各个民族政权的包围之中,他们只能不断地通过联姻,为自己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而亲情也就必须让位于政治了。

在莫高窟中,类似的壁画非常多。隐约其间的,可能是一个短暂的政权,是一个消失的民族,也可能是一段逐渐被人遗忘的历史。

平凡生活是我们的“来处”

对我而言真正的惊喜,是在这些珍贵的洞窟当中,看见了千年之间的平凡生活,找到了自己苦苦追寻的“来处”。

我在盛唐开凿的23窟中遇见那幅著名的《雨中耕作图》,画面中乌云弥漫,细雨霏霏,山峦起伏,畦田青青,农夫和儿子正在田里挥鞭策牛,辛勤耕作。农妇冒雨送饭,父与子对坐田头,捧碗吃饭,农妇满眼关切,脉脉含情。这不就是延续数千年的普通的农家生活场景吗?

我在五代开凿的61窟中凝视那幅伟大的《五台山图》,只见山间路上,各种平凡生活的场景层出不穷:有商人正在拉驴前行,有驼队正在翻山越岭;有店家正在屈膝迎客,有伙计正用杠子压面;有老友途中偶遇,有新客山间问路……这不就像我身边正认真生活、经历着顺境逆境的平凡朋友们吗?

我知道,这些都是我们的先辈,是我们的来处,他们并没有消失不见,只是留在了古老的时光中,留在了敦煌的壁画之上。我甚至在我能解锁的所有洞窟当中,拼贴出了他们的一生:从156窟《父母恩重经变》中,我看见童车中咿咿呀呀的婴儿;在220窟《西方净土变》中,我看见那群活泼可爱的孩童;419窟佛龛中青涩的阿难,代表着白衣飘飘的青春岁月;45窟的《观音经变》中,有“两情相悦”的热恋时光;445窟的《弥勒经变》里画出的,不就是那场温馨盛大的婚礼吗?138窟的供养人像中,爱情的结晶已经诞生了!156窟《张议潮统军出行图》中,马上之人“功成名就”;202窟的《弥勒经变》里,入墓之人垂垂老矣。最后,在148窟《涅槃经变》的那场盛大出殡中,我见到了每个人共同的归宿。

这是我们的先辈们共同经历着的生命轮回。而他们,就是我们。

找到与敦煌的奇妙联系

在洞窟当中,我也一直努力寻找着敦煌与我的生活之间的微妙联系。因为我始终相信,敦煌不是一个高冷的佛教圣地和艺术殿堂,它是一个千年生活的大容器,其中一定会有一些东西与我有关。而这种联结能够进一步拉近我与敦煌的距离,甚至能够让我抵达那个只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敦煌。

在初唐开凿的323窟中,我终于找到了那种奇妙的联系。这里有三幅画都与我生活其中的江南密切相关,尤其是南壁上的那幅《吴淞江口石佛浮江》。

壁画描绘了发生在西晋时的一个故事。吴淞江入海口附近的渔民在捕鱼时发现,有两尊石像漂浮于海面之上,他们以为是海神,于是请来巫师作法,但海上却风浪大起,渔民们纷纷惊骇而逃。之后,道教信徒来到这里,他们认为这既然不是海神,那肯定就是道教“天师”像。于是设坛作法,迎接“天师”。然而,风浪并未平歇。很显然,道教徒们也认错了。

最终,吴郡吴县的奉佛居士朱膺和一些僧侣、佛教徒斋戒沐浴之后,来到吴淞江口,对着石像唱赞歌。顿时海上风平浪静,两尊石像顺江而至。石像背后都刻有名字,一名“惟卫”,一名“迦叶”,代表的都是过去七佛当中的古佛。朱膺等人立于船头,簇拥着佛像驶向了吴郡的通玄寺。岸边有不少村民骑牛赶来,扶老携幼,手持花朵,一派江南水乡的自然景象。

壁画中所画的吴淞江,正好流经了我平常居住的苏州甪直古镇,是古代甪直通往苏州城区的必经之路。我想,那些赶到岸边礼佛的乡民,或许就是甪直人的先辈吧;而佛像最后被送去的通玄寺,就是苏州古城东大街上的开元寺。早在数年之前,我就已经数度探访。这一发现令我又惊又喜。原来我生活的城市和我居住的古镇,早在1300多年前,就已经被古人画在了鸣沙山的崖壁之上。这难道不是我与敦煌的奇妙缘分吗?

出现在壁画中的这条江和这座寺,为我提供了另外一种从江南眺望敦煌的方式。

解密敦煌的另一把“钥匙”

除了洞窟中珍贵的历史文化遗存之外,工作之余的我们,也将目光投向了那些游客们“看不见”的地方。

我们前往“生病”的洞窟中,去观摩壁画修复。在昏暗的环境中,年轻的修复师们孤独地坐在壁画之前,与墙壁上的“病人”交流着,互动着,帮助它们重新焕发生机,仿佛鲜嫩的花朵在暗室开放。每天工作七八个小时,对他们而言是常态。如果没有这些“面壁者”,很多珍贵的壁画将离开崖壁,化为灰尘,永不再和我们相见。

我们登上莫高窟窟顶去体验流沙治理。在烈日的照耀下,被晒得黝黑的治沙师傅正与自然作战,他们尝试了各种可能,用草方格、砾石压沙带、植物固沙带等能想到的方法,将巨大的沙丘和流沙,阻挡在洞窟之外。如果没有他们,莫高窟的这些洞窟将很快被流沙填满,壁画和彩塑也会加速消亡。

一天,我们专程去了宕泉河边的莫高墓园拜谒先贤。质朴的墓园中长眠着以常书鸿、段文杰先生为代表的第一批“莫高人”,他们在最艰难的时期来到敦煌,将珍贵石窟真正保护和管理起来,是名副其实的“敦煌守护神”。我们在每一座简朴的墓碑前鞠躬行礼,表达对他们的敬意。与把一生都献给敦煌的他们相比,我们实在不配被叫作“守望者”。

正是在这些“看不见”的地方,我们看见了敦煌更为真实的另一面——无数知名或者无名的人,正在默默付出,并将他们的生命一点一点融进这个伟大的传奇当中。

他们,是解密敦煌的另一把钥匙。

将千年璀璨艺术传递开来

虽然我也是敦煌文化的守望者,但坦率地讲,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驻守敦煌的他们。那我应该用什么方式去延续我的“守望”呢?在40天的工作生活结束之前,我一直处于这样的自我追问中。直到有一天,我再次见到了205窟中的那幅“观音与供养人像”。

画中高大的观音站立于莲花之上,右手下垂,以拇指和食指轻捏着一串念珠,双眼温柔下视,看着虔诚站立在脚边的供养人。而供养人身着长裙,肩披翠巾,一手持香炉,而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了观音手中念珠的另一端。在看清这串念珠的时候,我心中巨震,原来真的有一种东西,能够将满天的神佛与世间的凡人真实地联系在一起。这或许就是敦煌给我的“隐喻”吧,我不可能成为“守护神”,也不可能成为“面壁者”,那就让我成为这样一条“念珠”,串联在人神之间——把莫高窟传奇动人的故事,讲给普通人听。

于是,当我离开敦煌,回到生活的城市之后,我办讲座、进学校、开自媒体、做启蒙营,通过多种方式,将我学到的敦煌知识,我理解的敦煌精神,我悟透的人生道理,讲给身边的人听。同时,我也将这40天的经历和收获,在既有日记的基础上进一步丰富,写成了《敦煌守望四十天》一书。真希望这本书也可以成为一把钥匙,帮助更多人轻松打开敦煌石窟的大门——通往璀璨的艺术,厚重的历史,千年的生活,也通往平凡但不平庸的人生。

《光明日报》( 2022年10月29日12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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