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赵玉柱
有一年出门旅游，和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不期而遇。当晚煮酒论英雄，他们一行有三四个人，觥筹交错之间，朋友挤眉弄眼，示意大伙冲其中一位高壮的汉子下手。谁知那人酒量奇大，来者不拒，我们几番车轮战才把他拿下。
第二天，我们去某岛屿参观，他没有出现在队伍中。朋友不无得意地说，那哥们是台湾人，今天这个地方不适合他去，但又不好明着拒绝，只好出此下策。他再一次透底，其实那人的酒量不怎么样，只是他太老实，看不明白套路，把我们的心机错当成对外乡人的热情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实”沦落成贬义词。
我便是那种不开窍的榆木疙瘩。有很多次，领导向别人介绍我时，不无揶揄地说，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实在，最大的缺点是太实在。大家哄然而笑，感觉像自己的谎言被当众戳穿一样，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实在”让我倍感自卑。
许久以来，善良和诚实一直都是被标榜的品格。《追风筝的人》一书中，父亲曾对阿米尔说：“当你杀害一个人，你偷走一条性命，你偷走他妻子身为人妇的权利，夺走他子女的父亲。当你说谎，你偷走别人知道真相的权利。当你诈骗，你偷走公平的权利。”
曾经的谎言，成为阿米尔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那年他十二岁，仆人哈桑和他年龄相仿，两人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实际上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哈桑不算勇敢，但当强壮的孩子王阿塞夫试图欺侮阿米尔时，哈桑挺身而出，用弹弓对准阿桑夫的面孔，迫使阿塞夫让步。他表现得镇定而勇敢，只有阿米尔看穿了哈桑内心深处的恐惧。
在阿富汗传统的追风筝游戏中，两人的配合天衣无缝，所向披靡，距离成功还差最后一步，那就是追回第二名掉下的风筝。哈桑双手放在嘴边，对阿米尔说：“为你，千千万万遍！”然后迅速消失在街角之后，他那独特的微笑深深印在阿米尔的脑海。
不幸的是，哈桑被阿塞夫带人堵在胡同里，并且强暴了他。随后赶来的阿米尔在暗中看到了整个过程，懦弱让他放弃了最忠实的仆人、朋友。
阿米尔无法面对哈桑，因为他无法正视自己的懦弱，他处心积虑要把哈桑赶走。过完生日第二天，他把一只手表和一把钞票塞进哈桑的床铺，载赃给他。在阿米尔父亲的面前，哈桑没有戳穿骗局，他选择离开，成就主人的谎言。
一年后，战争爆发，阿米尔和父亲远走美国。二十六年后，在一张褪色的宝丽来照片上，阿米尔再次看到了哈桑独特的微笑，可是哈桑已经不可能接受他的道歉了，他死了，死在塔利班的枪下。阿米尔无须为自己的谎言赎罪，因为自始至终，哈桑对他只有爱，没有怨恨。
电影《追风筝的人》海报
制造谎言的理由，有些是善意的，有些是蓄意的；释放谎言的手段，有些是大而无当的言词，有些是逻辑严密的论证，但结果无非两种，一种是赢得别人的信任，一种是诞生之初即失效，它是“嘴唇的花朵瞬间的开放”。
善意的谎言，不乏玩笑和恶作剧。《狼来了》的故事中，那个孩子不知道谎言会带来恶果，所以一二再、再而三地挥霍着村民对自己的信任和爱惜。就像阿米尔诬陷哈桑的谎言，别人没有揭穿他，是源于对他深沉的爱，他无法承受的是良知和道德的审判。
而蓄意的谎言，如果佐之以高明的技术，可能会逼真到不但能骗过别人，甚至连自己都深信不疑的地步。当一个人陷入谎言的圈套时，他自然而然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谎言就是真相。《皇帝的新装》中，不可一世的君王光着屁股穿街走巷，夹道迎接的群众欢呼雀跃，是谁剥夺了真相？
让我们一起回到十几年前。
2002年5月30日，河南鹤壁浚县发生一起灭门案，父亲陈连荣和一对年幼的儿女惨遭杀害。警方急于建功，邀请到全国一流的测谎专家和足迹鉴定专家前来助阵。最终，与陈连荣同村的马廷新被锁定为嫌疑人，杀人动机为其父与死者陈连荣生前有过纠纷。
马廷新自始至终都在大声疾呼自己是被冤枉的。此后五年半，案件不断改判、再改判，四次审理，两次宣告无罪、两次抗诉，因证据不足，检察院最后又撤回抗诉。2008年4月17日，马廷新被无罪释放。
张氏叔侄被认定为强奸杀人，杭州中院一审判处张辉死刑、张高平无期徒刑，浙江高院终审改判张辉死刑、张高平有期徒刑15年。2012年3月26日，浙江高院再审宣判：张辉、张高平无罪。
出乎意料的是，后一个案件的昭雪，灵感竟然得自前一个案件的改判。张氏叔侄在4000公里外的新疆，在倍受煎熬的牢狱之中，无意间看到马廷新被无罪释放的报道，意外地发现指证他们的证人名字完全相同。
这两份证词，确实出自同一人！可悲之处在于这不是巧合，是有意为之，所谓的证人，出示证言时正身陷囹圄，他跨省服刑，先后成为马廷新和张氏叔侄的狱友，他的一席谎言，差点埋藏了三个人的人生。
古代有一则故事：鲁国有一个和曾参同名同姓的人杀了人。别人急匆匆来告诉曾参的母亲，曾母深知儿子高风峻节，觉得一定是搞错了，她安之若素，只管织自己的布。但当第三个人来告知时，她一下子慌了，赶忙扔掉织布机的梭子，翻墙逃走了。
人们向往真理和自由无可厚非，但甚嚣尘上的舆论传说往往会蒙蔽透视真理的眼睛。如果不是真相大白于天下，试问群情激愤的群众中，有几个人会相信张氏叔侄是被冤枉的呢？
既然是同一个人作伪证，那就让同一个律师来伸张正义吧。律师朱明勇分别打赢了这两场官司，他说，生命是无价的，当我们替一个冤魂伸张正义的时候，更有责任不能误杀无辜，否则，冤魂得不到抚慰，而无辜者或许再遭涂炭。
更让人欣慰的是，张氏叔侄杀人案的疑凶，数年前因为另一桩杀人案坐实，已被正法。正如重审的检察官所说，正义虽然迟到了，但不会缺席。
当一切尘埃落定时，我们或许会想，如果能把时间向前推十年，回到张氏叔侄前往上海的路上，那时，王某刚刚下车，他们带着祝福与她挥手作别，然后彼此转头迎接各自大踏步而来的生活。那该多好！
让人唏嘘的是，大多数时候，假设只是一种意淫，没有一丁点现实的意义。这场官司没有胜者，这算不上是正义的胜利，只是意外的巧合，冥冥之中牵动蒙冤之人的神经，借它彰显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铁律。张高平和张辉也不可能回归十年前的人生，这一段刻骨铭心的遭遇，不是任何一种赎罪的方式能够弥补的。
林肯曾说，你可以在所有的时间欺骗一部分人，也可以在一段时间欺骗所有的人，但你不可能在所有的时间欺骗所有的人。不错，已经经历的错误，再次犯同样错误的概率肯定会降低，但是，当你不断充实自己甄别和判断能力的时候，欺骗的手段也在逐渐丰富和提高。诚实和谎言的对抗永不停息，正义和邪恶的斗争也将持续下去。这个时候，我们还会嫌弃诚实的多余吗？
《追风筝的人》一书中有一句话，我不太理解，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它有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安静是祥和，是平静，是降下生命音量的旋钮。沉默是把那个按钮关掉，把它旋下，全部旋掉。”那就让沉默代替语言作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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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编辑：方小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