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已困顿不堪却见不得人间疾苦(我本出身富贵何奈半生饥贫)(1)

1

我姥姥的故事要从中国苦难深重的时期开始说起,当时小日本正在对中国进行惨绝人寰的侵略,所经之处必然留下遍地尸骸,哭嚎一片。

我这个生在红旗下,长在阳光里的幸福一代虽然不曾亲历,不曾目睹,但是听老辈人们时常讲起那段灰暗,凄惨,恐怖的经历,那些血腥残忍的画面深深刻印在我的心里,感觉战争的硝烟和这场战争留下的国仇家恨离我很近又似乎很远。

我们那里的老人们都说,小日本走路不带眼,如果从你身边经过根本看不见你,就直不愣瞪地往前走,只管往前走。他们叽里哇啦的鸟语无人能够听懂,他们杀人放火,他们奸淫掳掠,他们禽兽不如,综合起来给他们下了一个所言不虚的结论:绝非人类。

后来大人们训斥我们走路不好好看路摔了大哭的孩子都会说,活该,小日本子一样,走路不带眼!

我姥姥说过,当年有一次几个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头上戴着屁股帘子的小日本闯进了她的家,在她面前叽里哇啦的叫了一顿,就走了。我当时就纳闷,怎么日本鬼子不是见人就杀吗?我姥姥说,那些小日本没有杀他,还说他们都长得比较白净,眉目清秀,大多没有十分的面目狰狞,面目可憎。

我说姥姥,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你敢这么说吗?那你不得头上戳个尖尖的高帽,脸上胡乱画上王八,被红卫兵小将们反剪着手,一脚踹下去,你那缠的变形的三角形小脚一个站不稳重重跪在地上,在全村人的注视下狠狠地批斗你?你知不知道你曾经可是不折不扣的地主家少奶奶?

懂得还不少?我姥姥用手指杵了一下我的脑袋继续说,日本人那天的确没杀人,事实证明我看走了眼啊!他们只是为了养精蓄锐,磨亮刺刀,他们看着都是人样,还是不错的人样子,性情却冷酷暴虐,他们杀人没有时间,没有理由,没有目的,就是看心情,心情好了就不杀,心情不好见一个杀一个,绝不手下留情!

我姥姥的大姑姐,我姥爷的亲姐姐,我妈的亲姑姑从二十五岁就守寡,独自把儿子拉扯大,为了儿子不改嫁,她倔强,她硬气,她坚韧,她用柔弱的肩膀挑起一个家,养大了儿子, 娶了儿媳妇,晚年满堂儿孙围绕膝下,那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那是一个因姓氏为孟而遵循孔孟之道的礼仪之家,那是一个脆弱细小得根苗顶住血雨腥风逐渐成长继而迎着阳光开枝散叶的结果。

我应该叫她为姑姥姥,把一个孤儿寡母的寒窑变成了有理有节的繁盛之家,经历的艰难和磨难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我这位姑姥姥,这位女中豪杰—在村里受到了所有人尤其是男人的尊重和佩服,那些岁月里男人支撑一个家尚不容易何况女人?

而逼她从一个柔弱单薄对丈夫依赖顺从的妇女变成一个强悍果敢坚强母亲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些长着白净脸的小日本—她的公公和丈夫,还有尚未成家的小叔子在从地里干完农活回家的路上被小日本一起打死,没有一点理由。

家里的男人一个中午的时间就都没了,三个老爷们扛着锄头出门,凭白无故的躺在了日本人的枪口下,从那时候起,我姥姥才知道,所有的乡亲们才知道,日本人的心绝不像他们的脸那样白净,他们脸上的白渗透出来是冷酷,是恐怖,是血腥!

2

我三代地主,在高门大院养尊处优长大的姥爷按说有足够的理由足够的能力接济自己孤儿寡母的姐姐和刚刚断奶的外甥,可还没来得及出手,他就一下子从祖祖辈辈给他打造的蜜罐里给跌进了一辈子都没能逃脱的贫苦深渊。

小日本转眼就烧毁了他家的高台阶青瓦片的大瓦房,他家的房子在一片土坯破屋之中实在过分招摇,被小日本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只剩下黑乎乎的断壁残垣。

日本人在放火之前把所有的东西都洗劫一空,我姥爷这个有三位母亲的地主家少爷,虽然是庶出好在是三房太太之中有两房都不曾生养的地主老爷的独子的我姥爷,虽然饱读诗书却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姥爷,顷刻间就变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我姥爷,也就绝没有能力接济她母亲为她生下的唯一的姐姐,因为还在吃奶的我大姨都因为我姥姥的胃里没有粮食产不出奶水而整日啼哭。

说起来我姥姥的娘家也算体面殷实之家,家里世代以打造金银首饰为生,但这些无法改变我姥姥生来就是个苦菜根的命运,我姥姥的母亲生下她都没来得及看她一眼就撒手人寰,我姥姥的父亲又很快就续了弦,我姥姥是她奶奶用极大的耐心和爱把她养活大的。

我姥姥不认识字,倒不是她家没有能力供她读书,只是因为她惧怕先生的戒尺,宁死也拒绝上私塾。

长大之后,我姥姥嫁给了我当时还是地主家少爷的我姥爷,也算是门当户对,我姥姥虽然没有亲妈,可她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即使她没有亲娘的庇护,可是有奶奶这个护身符,不仅没有受过后妈的虐待,连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妹都对她毕恭毕敬,她在娘家过得也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的日子,又因为她们家世世代代经营的金银作坊,我姥姥出嫁时可有一笔不菲的陪嫁。

据说我姥姥的嫁妆不光有大量的金银首饰,还有许多稀奇的宝贝,其中有一件宝贝我几次听我姥姥提起,那是一串不知道为何种材质的项链,由一串颗颗大小依次排列的珠子组成,奇的是每一颗珠子拿近了看都能够从里面看到一个佛爷像,而且是一个大佛爷套着一个小佛爷,用眼睛怎么努力看进去都看不到底数不清一颗珠子欠着多少个佛爷,每一颗珠子都是如此,这串宝贝连带其他的一些值钱的东西被我姥姥在日本人到来之前埋了起来。

时隔多年之后,直到现在不曾找到我姥姥当年埋的那些宝贝,知道这些宝贝的人都说,光是那串项链就不可估价。事后多年,每当家里为了钱犯难的时候,我姥姥的后辈们,包括我妈,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那深埋于地上的宝贝,不禁感慨,任意拿出一件来都可以躺在炕上吃个好几年。

后来的事证明,文革时被斗的死去活来的地主出身的人们想来会羡慕我姥姥埋丢了这些宝贝,以及小日本的一把火帮我姥姥姥爷早早结束的养尊处优的日子,这一切使得我姥姥姥爷的富贵之路戛然而止,从此过上了苦不堪言的贫困生活,却也躲过了文化大革命这场浩劫。

我姥姥家的房子被烧了之后,一下子从村里人人羡慕的大地主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串耗子,每天都在不同的人家借宿,从没吃过苦的我姥爷和我姥姥一下子被逼到了人生的狭缝只能本能地蜷缩着身体像有氧气的前方攀爬向生不逢时的乱世妥协。

从那个时候起我姥姥和我姥爷就和贫穷相识相知相伴,彻底杠上了,直到去世都没彻底摆脱贫困的滋味,他们一次也没赢过。

没有了栖身之处,没有了生活来源,我姥姥天天在家抱着我因为饥饿哇哇大哭的我大姨,等着我姥爷从外边带回来一口吃的。我姥爷骨子里的少爷本性让他放不下面子,常常空手而归。我姥姥一句试探性的询问,立马换来一顿狂风暴雨般的毒打,我姥爷在毒打我姥姥的过程中追忆着做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和脸面。

我姥姥本是娇生惯养的小姐身子,就这样过上了食不果腹,居无定所,经常遭受毒打的落魄生活。

而她反抗这些苦痛的方式就是哭,一哭似乎肚子不那么饿了,日子不那么苦了,我姥爷留在她身上的伤也不那么痛了,她爱上了这种发泄的方式,这一招一用就是一辈子,以至于得了一个颇有文化的外号,人称刘备。这个外号是后来人民公社时期,人们从村里的大喇叭着迷地听单田芳的评书《三国演义》时而赐予我姥姥的。

3

我姥姥就这样带着我大姨天天等着我姥爷回来,等来的要么暂时的果腹,那么是一顿始于发泄的毒打。

那一天我姥姥什么都没等着,她只能蹒跚着小脚,踩着碎步去打听我姥爷的下落,费了不小的周折才知道我姥爷被日本鬼子抓去了!

哎呦呦!我姥姥急啊!可是她连一丁点办法都没有,她想打听我姥爷的死活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当然,日本人的地方她也不敢靠近,她已经知道那些白净脸嘴里叽里哇啦的男人是嗜血的恶魔。

他们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强奸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最后将她打死赤裸裸地横尸在街头;他们会讥笑着从一个母亲手里抢走因惊恐而嚎哭的孩子,当着孩子的面轮流糟蹋他的母亲,再当着母亲的面一人一条腿将孩子活生生撕成两半;他们会冲进一个人家,把藏在麦秸垛里,柜橱里,被裹卷里因巨大恐惧而无法控制的瑟瑟发抖的人用刺刀干脆利落毫不手软的捅死。

虽然我姥爷有万般不好,我姥姥绝对希望他活着,她不想变成我姥爷那坚强的姐姐,她也没有能力成为那样坚强独立的女人。

我姥爷被日本人撸走两个月,在人们都觉得他无生还可能之际奇迹生还,这和我前面写的我朋友奶奶的经历出奇的相似,都是奇迹般活着回来,回来后在日本人手里的经历都尽量回避,不过,可以想见的是他们都经受了不愿启齿不愿回忆的痛苦折磨。

这段被日本人囚禁的经历为我姥爷能够躲过挨批斗提供了有力依据。

终于等到抗日战争胜利的号角吹响,人们都因长时间深藏于恐怖的阴暗而身上挂了灰暗的苔藓,我姥姥姥爷也彻底磨没了少爷小姐的本性和模样。

我姥爷是一介书生,他干不了或者不愿意干庄稼活,而我姥姥从三十岁开始日日吃药,五十岁开始日日打针,两个人把日子过的分外凄苦。

因为他们孱弱的劳动能力,他们渐渐变成了村里最困难的困难户。

我姥姥生了六个孩子,其中两个是儿子,而活下来的只是我妈她们四个女儿,人家都说我姥姥就是没有儿子的命。

我妈她们几个女儿都是早早学会操持家务,料理农活,可是依然没有改变家里的窘迫。我大姨年轻时是有名的俊丫头,而且聪明能干,能说会道,十七岁时婆家送了一口袋玉米就嫁了过去,这袋玉米暂时养活了我妈她们几个月。

六十年代全国闹饥荒,我妈那年十岁和我八岁的小姨饿的坐在大槐树上嚼槐花,我小姨大把大把往嘴里填,我妈肚子咕咕叫就是咽不下去。饿到极限,我妈饿的死过去了,那个时候真的经常有人活活饿死,我妈也真的翻了白眼,是我姥姥及时给我妈灌了几口玉米面和的汤才给我妈救活,要不也就没有我了。

好不容易饥荒过去了,人们慢慢吃上了饱饭,只有我姥爷家还是难以糊口,因为我姥爷这个少爷痞子的好吃懒做,因为我姥姥这个常年的药罐子。

不知道是因为这极度的贫穷 ,还是受过日本人的迫害,或者两个原因都有,亦或者有我不知道的原因,我姥姥姥爷这样富贵的出身在文革期间居然安然无恙的度过了。

我姥姥说过,我姥爷家虽然是地主,但绝没干过鱼肉乡里,欺男霸女的恶事,我姥爷的父亲酷爱读书,给村里做了一辈子的教书先生,执了一辈子给我姥姥造成极大阴影的戒条,村里的小孩怕他,村里的大人敬他,村里一拨拨从小长大的大人对他又敬又怕。后来我姥爷的父亲抽上了大烟,我姥爷家在我姥姥进门之前已经是个外强中干的空地主壳子了。

我不明白,当年不是好人中的好人都难逃浩劫吗?你们一些坏人中的勉强称你们为好人吧怎么能成为被改造被批斗被再教育的漏网之鱼呢?

嗯?姥姥。

我姥姥目光茫然的看着远方,她的脸型瘦削有个尖尖的下巴,那是当今美容院里整容成功的最完美脸型,眉毛因为时光的蹉跎显得些许稀疏但每一根都显得粗壮浓黑,和满头银发形成鲜明的对比,眼睛因为世事沧桑磨砺的些许浑浊,孱弱多病的身体使她只能长年坐在炕上透过镶在窗楞里的玻璃注视着方圆十几米那个狭促的院子,有人来家里,她总是能最及时的看到并热情的喊出你的名字,也会因为对来者不怎么欢迎而选择视而不见,比如我倒插门的小姨夫的母亲。

我姥姥对这位亲家的厌恶之情毫不掩饰,是嫉妒人家儿子多的要拿出一个倒插门给她吗?但是我小姨生下的儿子,也就是在她跟前由她亲手抚养长大的外孙子,就像当年我姥姥她奶奶抚养我姥姥一样,那小子是我姥姥的命根子,活祖宗,并且把他认给了一个世代儿孙昌盛的人家做了干儿子,我姥姥这封建的执拗的秀气的小老太太啊!

她的满头白发,她的细长四肢,她的依稀可辨的秀气脸庞都让我想起她的外号,想起三国里描写刘皇叔外貌的出众,我断定我姥姥的外号绝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爱哭,应该也夹杂着对我姥姥外貌的肯定。

可能他们看我们已经过成那样了,穷的难以跟地主这个称谓联系外一起了吧!我姥姥含糊着说。

4

原来我姥爷也彻底为了填饱肚子放弃了尊严,他甚至可以衬邻居不注意偷拿人家放在外屋的发干发硬的窝窝头,那邻居五六岁的孙子抻抻母亲的衣角,其实母亲早就发现了我姥爷红着脸极为迅速的伸出去的手,但是却选择善良的默许,事后对自己的儿子说,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偷东西吃?

谁都有走窄了的时候,不能把人逼到绝路上去,给人留活路就是给自己铺平路,人心不是非黑即白,人心有时更多的是无奈,我们要试着多一些良善,多一些谅解。这些话把躲在门外因自己偷盗行为而自责的满腹经纶的我姥爷说的眼泪直流,直击内心最深处。

可惜这位老人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不然真想见识一下这位豁达,善良,充满了人生智慧的老人,一个注定没有大学识却参透人生大感悟的普通农村老妪。

我姥爷揣着这偷来的窝窝头,直到把它们捂热,他哆嗦着把它们从怀里掏出来,两个窝窝头已经裂开了嘴,像两个刻薄的娃娃对着我姥爷放肆的讪笑,看啊!这可是一位出身富贵的少爷,这可是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少爷,这可是被三个母亲视为老来依靠的少爷。

说心里话我觉得我姥爷是一个没有改造好的遗留了享乐主义的少爷痞子,他一直在回忆与现实中纠结挣扎,却始终没有真正地认清形式接受现实,他可以做一个肩不能扛的少爷,也可以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爷们,他没有,这和他那硬气坚韧的姐姐没有可比性。

从我记事起,我姥爷的左手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小肉锤的样子,那只手是打麦子的时候被机器吞噬掉了。

我妈那会只有十几岁,还没穿过一件为她量身定做的衣服,她清楚的记得我姥爷被人从打麦场送回来的情景,那只手从手腕稍上方一点的位置被齐刷刷截掉,断了的长短不一的筋从端口出耷拉着,从断口处清楚的看到白骨和模糊的血肉,让人看了揪心地替这只手的主人疼。

自从我姥爷断了这只手,他也更有了充分的理由不干地里的重活,累活和脏活。

我不知道对于我姥爷失去一只手是幸还是不幸,反正闺女们从他手里接过了家里顶梁柱这杆大旗,被逼着干老爷们干的脏活累活,重活,拿一个成年男劳力的工分。

我二姨说过,因为自己生下来是个女儿,我姥姥几次想要把来到世上还没几天的我二姨闷死在被窝里,是我妈的奶奶,我姥姥的婆婆,严防死守之后把二姨抱到了自己的被窝才得以存活,我不知道这是源于我姥姥常人无法理解的心狠,还是那个年代婆婆为了拉拢孙女杜撰的版本。

我看着姥姥花白的头发下略显慈祥的脸,说实话,我不敢提这事,可是我不信。没有文化,生逢乱世,错综的人生经历把我姥姥折磨的混沌不清,胆小昏聩,但我绝不相信她能够违背良心,违背本性,我亲眼看到她为了误入灶火堂而被烧成瞎眼的猫掉眼泪,我确定每次踏进那个促长的小院就感觉到我姥姥唤我名字时的惊喜,我依稀看到我姥姥回忆我姥爷时眼睛里朦胧的泪光,那是一个给她的伤害多于温暖的人。

我大姨和我二姨都是十七岁嫁的人,都是换来一口袋粮食得以养活了我妈和我小姨,我二姨结婚三年后才具备了生儿育女的能力,我二姨说二十岁之前肚子里的肠子都因为没有东西打架哪有功夫倒腾例假,虽然我知道例假的出处和肠子没多大关系。

我妈和我的小姨都过了二十五岁才结婚,是因为家里缺少劳动力,她们一走家里就失去了支撑的根基。我妈直到我愿意倒插门的小姨夫和小姨订了婚才做了我爸的媳妇。

为了照顾我姥姥和我姥爷,除了二姨嫁到了两公里外的村子,其余两个姨包括我妈的家和我姥爷家的距离都没有超过500米。

我姥姥和我姥爷都不在很多年了,他们的高台阶的大瓦房和村里最破旧的小矮屋都不在了,现在的街里都是崭新气派的大瓦房,中间夹着几处洋气的小楼就像鹤立鸡群一样显得洋洋得意,每一个大年初二各式各样走亲戚的私家车紧挨着排满二里长街。

这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背后是渐渐远去的历史,这一个小小村落的变化是这个国家风云变幻的缩影,我长眠于地下的我姥姥和我姥爷连同他们的跌宕人生终将被历史的长轮吞噬。

作者:朦胧灵

來源: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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