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尼克号》是一部优秀的电影,票房和11项奥斯卡金像奖说明了一切。它也是一部语言非常丰富的电影,在音乐语言上,哪怕是完全作为背景的乐队,在不同场合下演奏的音乐都很有讲究。当Jack在餐厅时,演奏的是《蓝色多瑙河》,当乐队奉船长之命到甲板上演奏欢快的歌曲时,他们演奏了《婚礼进行曲》。当他们发现大家都在忙着逃命时,演奏的是奥芬巴赫的歌剧《奥菲斯在冥府》,最后,乐队中三个人离开时,唯一一位留下的小提琴手演奏起一首圣歌《与主更亲近》,这是影片中最令人感动的背景音乐。这首歌曲声名大噪于1901年美国遇刺总统威廉·麦金莱,据说他在临终时轻唱此曲,后来成为他的葬礼音乐。
相比音乐语言,泰坦尼克号中使用了各种各样精彩的图像语言,包括照片和绘画。如果离开对这些图像语言的品味,就很难真正理解这部卓越的电影作品。
(一)Rose的那些老照片
照片在《泰坦尼克号》中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有多少人注意到Rose对照片的迷恋呢?Rose第一次出场已是老年,镜头转给Rose之前,先扫过了一排相框(很好笑的是,这一排相框后面居然摆着一个中国古代的青铜爵)。Rose通过直升机到达打捞船之后,她在安排给自己的房间中摆满了照片。我们看到大约六七个相框,Rose说,“I have to have my pictures when I travel.”(出来旅行时我一定要带上我的照片)。
影片即将结束时,Rose已经把故事讲完,海洋之心也被她扔进海里。她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镜头从她床头的相框慢慢闪过,我们看到她床头林立的相框,好像是记述她一生故事的书。有一张仿佛和印第安人在一起,有一张穿着学位服,大约在美国又继续学业深造,接着镜头扫回来,在第三张照片上短暂停留:
第一张上的动作和神情,总让人想起梦露。这大约在暗示Rose的职业:演员。在前面的部分,确实有一位技术员大声抱怨“She was working as an actress”。
第二张照片上,Rose满脸笑容地站在飞机旁边——她终于获得了想要有的解放,这和她在泰坦尼克号上参与的那些贵族礼仪的讨论有天渊之别。她的命运被改变了。
第三张照片,镜头停留时间最长。照片内容很简单,Rose跨坐在马上。这意味着什么呢?在船上时,Jack教Rose一些男性化的动作,Rose说,“Teach me to ride like a man”,教我像男人一样骑马吧!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当她来到美国之后。这张照片摆放的位置离她最近,在床上的一个提箱上,而其他照片统统在她床头。她始终记得和Jack的对话,在影片结束时,Rose梦见重新回到泰坦尼克号上富丽堂皇的大厅,也正是从这张骑马的照片进入的。
这些照片起码在影片中发挥着这些作用:
首先,在电影中出现的那些发黄的旧黑白照片,意味着Rose对青春年华的怀恋,这是最直观的。其次,泰坦尼克沉没的时候,Rose只有17岁,而现在她已经101岁了。除非强烈而持久的感情,除非这个故事曾经剧烈地改变了她的人生,否则难以解释为什么一个百岁老人会记得八十多年前的故事细节。因此,这些不断提醒Rose她曾经人生的照片,是讲泰坦尼克号这个故事必须的解释。再次,电影中几乎没有谈到Rose在美国的生活经历,我们只从对话中知道她和一个叫卡夫尔的男人结婚,生儿育女。现在我们能通过这些老照片发现她在美国的生活:她继续读书,结婚,成为一位演员,她没有忘记曾经在泰坦尼克号上说过的话,她突破了那些属于英国老式贵族的清规,做了很多长久以来一直想做的事,比如驾驶飞机,和像男人一样骑马。
这一排黑白色的相片充满沧桑,它是一条若有若无的线索,向观众们昭示着老Rose的生活和内心。
(二)从德加、莫奈到毕加索从文艺复兴开始,欧洲的上流社会和艺术家就有着密切的联系。他们喜爱艺术,资助艺术家,收藏艺术作品。艺术作品是他们身份、趣味和思想的表征。在拍摄《泰坦尼克号》这种展现上流社会和底层社会之间矛盾的影片时,必然会通过对艺术的不同喜好,来巧妙地反映阶层之间、群体之间的差异。
很显然,Rose和Hockley有针锋相对的价值观。Rose认为“毕加索棒极了,像在梦里一样,真实但不合逻辑”,Hockley的评价则是“他混不出名堂的,幸好还便宜”。Rose和Hockley对美的认知完全不同,Hockley眼中的美是用金钱衡量的,海洋之心是美的,泰坦尼克号是奢华的,但毕加索的画不是。
Rose手里当时拿着的是毕加索的名作《亚威农少女》,创作于1907年。这当然是导演卡梅隆对观众开的一个玩笑,因为《亚威农少女》直到1916年才首次展出,1922年才出售。1912年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上,恐怕没有一个乘客知道有这幅画。
因为没有获得授权就在影片中使用了《亚威农少女》,卡梅隆被起诉,赔偿了版权使用费(毕加索家人在2043年前都拥有毕加索的版权)。而被Rose放进卧室的画是印象派著名画家德加的代表作《舞蹈者》,这幅画在后面的镜头中还出现了好几次。德加去世于1917年,《舞蹈者》没有版权问题。
小红圈里是德加的《舞蹈者》
Rose上船并开始布置自己的房间时,镜头中出现了莫奈的名画《睡莲》。莫奈是印象派著名画家,印象派的“印象”一词即因他而来,他画了上百幅《睡莲》,这是西方美术史的一个传奇。Jack为Rose画像前,在Rose的卧室中,Jack也看到了这幅睡莲,他俩谈到了莫奈,并且都对莫奈的用色技巧感到钦佩。
当然,这些名画并没有像影片描述的那样沉于海底,《亚威农少女》收藏于美国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舞蹈者》收藏于法国印象派美术馆。
莫奈的《睡莲》
(三)照片和绘画,是理解《泰坦尼克号》的钥匙在《泰坦尼克号》中,这些老照片和著名油画是导演卡梅隆的神来之笔。因为它们的存在,整部影片包含的信息量大大提升了。
《泰坦尼克号》是一个爱情故事吗?很多观众是把它当爱情故事来看待的,但它又偏偏是一个特殊时代的爱情故事,折射出一段厚重的历史。泰坦尼克号航行和沉没的时间是1912年,这是资本主义的上升期,新兴的工业资本家们非常迅速地蚕食着原本属于贵族的利益。我们从影片中可以看到第一次工业革命(18世纪60年代开始,标志为蒸汽机的广泛应用)和第二次工业革命(19世纪70年代开始,标志为电力的广泛应用)的成就。1912年时,欧美主要国家已经完成了工业化。在看起来欣欣向荣的社会面貌之下,却隐藏着各种利益和权力上的纷争。
作为美国导演,卡梅隆试图在影片中强调美国观念,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在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美国与欧洲的实力对比发生了变化。第一,无论是Hockley还是Molly,都是富裕的美国人。他们代表着财富,代表着美国日渐抬升的国际地位,当Jack和同伴获得泰坦尼克号船票时,他们的反应是“I go to America to be millionaire”,我们转运了,我们要去美国做百万富翁了!而以Rose家族为代表的老牌英国贵族,为能够嫁给美国资本家而心满意足。第二,卡梅隆在影片中强行将美国和“自由”相联系,向观众灌输“美国想象”。Jack的同伴站在驶往美国的船头,高呼“我已经能看见自由女神像了”,而Rose念念不忘的这些老照片反映着Rose所经过的那个美国崛起的时代,她通过努力,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获得了在英国无法享受到的“自由”。
此外,影片也反映出在那个年代里艺术观念的冲突。影片中频繁出镜的各类西方绘画显得意味深长。为什么Rose会放弃已经订婚的未婚夫,这些绘画作品其实是导演卡梅隆给出的答案,因为不同的艺术观念反映出,这两个人的价值观不可调和。
我们可以把这个影片中涉及到的人物简单地区分为三类:
第一类,旧贵族。他们是传统意义上的贵族,但在资本主义上升期间,这些代表着过去的就贵族们生活日益窘困。当Rose的母亲发现自己的女儿居然和一个没出息的穷小子混到一起时,她的反应是告诉Rose:我们的情况很危急,你知道,我们没钱了!你爹只留给我们一屁股烂债和一个好的称号,现在我们只能靠这个称号混饭吃。
第二类,新贵族。在影片中,新贵族又有两类,一类是在工业化过程中发家的匹兹堡钢铁大亨Hockley家族,他们努力在生活方式上朝旧贵族靠拢,学习既定的那一套贵族规则,希望借助旧贵族的历史影响来更好地进行财富积累,旧贵族也乐于与新贵族结交从而获得更多的利益。他们很早就互相认可,建构起新的同盟。另一类是像Molly Brown这样在美国西部淘金而骤然发家的new money。他们的财富积累无需维持和旧贵族的关系,因此被以Rose的母亲为代表的称为暴发户,维持着表面认同、实际不屑的微妙关系。
new money来自底层,因此Molly对Jack比较友善
第三类,是以三等舱旅客为代表的广大底层阶级。他们欢乐地歌唱和舞蹈,无忧无虑,活得真实而幸福。当然,这是电影中的美化。与试图保持高高在上地位的旧贵族和工业化新贵族不同,Rose能够从普通人生活中感受到乐趣。她关注Jack在素描中画的那些巴黎的妓女们,并不排斥这些处于社会角落的小人物。她追寻的正是这种对生活的执着和欢快感,活出自己,这样的生存方式对她来说才是真实的。
这三类人的价值观差异如此巨大,以至于他们在每个细节都格格不入。影片开始时,Rose,未婚夫Hockley和Rose的母亲看到泰坦尼克号,三个人的态度完全不同。Rose的态度很不以为然,她对泰坦尼克号这种求体量、求奢华、求壮观的产物,并没有什么感动。她在乎的是自我的生活感受,对物质的追求并不狂热。Hockley立刻说,绝对不能小看泰坦尼克号,她比毛利坦尼亚号长100英尺,而且奢华得多。对他来说,泰坦尼克号是金钱、财富可以征服全世界的象征。他们志得意满,关注的是“奢华”(luxurious)。对Rose母亲这样的老旧贵族而言,泰坦尼克号是令人惊奇的不沉之船,她在乎的是“不沉”(unsinkable)。
通过种种细节,影片试图告诉我们:Rose虽然是一个十七岁的年轻女性,她没有什么物质财富,但她的精神世界之宽广深邃远远超过了Hockley,相比Rose,Hockley的艺术品位不值一提,Hockley代表着老旧陈腐的艺术观和价值观。正如同印象派打破因循守旧的古典主义束缚,试图通过色块、光线来捕捉生活中灿烂的真实,Rose也希望把握自己活生生的生命——没有那么多戕害天性的清规戒律,没有勒得透不过气的紧身胸衣,获得婚姻对象的尊重而不是被完全控制,对印象派的喜爱,对毕加索的赞叹,对Jack素描作品的欣赏,都反映出她活跃、独立的心态。
穿紧身胸衣
很多观众认为,Hockley非常关心Rose,但是,卡梅隆已经通过遍布整个影片的镜头来告诉观众,他们对生命的理解是截然不同的,如果Jack没有死,Rose和Jack能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吗?这是个未知数,但Rose和Hockley能够幸福吗?那肯定不可能,他们的价值观是对立的,Rose只会在虚假的笑容中抑郁老去。
在这个电影中,艺术作品绝不仅仅是一种摆设、装饰,它是影片的重要组成部分,折射着人的生命追求,反映出看不见的精神世界。卡梅隆用心良苦地试图用艺术来解答这段突然发生却无比持久、看起来有些荒谬的爱情:Rose对Jack的纪念,是因为她脑海中被理想化、完美化的Jack,成为她勇敢背叛过去生活的精神支撑。他们才是精神上的同路人,而这种灵魂的共鸣,是通过毕加索、莫奈和Jack的素描来体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