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房间里,虽然聚集了不少人,但所有的人都敛气凝神,把注意力集中在老祖宗身边的素衣女子身上。
王熙凤剧照
打破沉寂的,是一声笑语:“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一群丫鬟婆子簇拥下,盛装美人华丽登场,“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这是《红楼梦》中最经典的出场名场面。这个还没现身就凭借一句话成功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盛装美人,便是有着“脂粉队里的英雄”之称的荣国府琏二奶奶——王熙凤。
凭借自己的高情商深得贾母、王夫人宠爱的王熙凤,可以说是《红楼梦》里最风光的媳妇。
贾母身旁的王熙凤
只可惜,花无百日好。
同样是这个风光无限的二奶奶,也有终日缠绵病榻、办事力不从心的一天。
无奈之下,王夫人只得把管家理事的工作交给大儿媳妇李纨、三姑娘贾探春、表姑娘薛宝钗三人。
只不过,这样的将养也没能让王熙凤的身子完全复原。她不仅落下下红之症的毛病,更是完全失去了生育能力。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小产、失去了一个七个月大的男胎。
凤姐为什么会流产呢?这还得从贾琏偷偷藏起来的一缕头发说起。
雷厉风行的王熙凤一出生就比别人好命。
王熙凤剧照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金陵王家是与贾家一样的簪缨世族。而王熙凤恰恰是这一家的千金小姐。家世好就算了,她偏偏“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
凭着这些,闺阁中的王熙凤轻而易举地就拥有了嫁入贾家的资格。所以,幼年时的她那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路被娇养长大的。
只不过,王家教育女儿的方式有些特别。世家小姐出身的她“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再加上不愁嫁,于是乎,当别的女孩子读书、学习刺绣的时候,她领着一众小厮登高趴低,上树、下河、放鞭炮,甭提多惬意。
就是这样的经历,使得王熙凤逐渐养成要强、不服输、说干就干、爱出风头的性格特征。这也为她出嫁后掌管荣国府打下基础。
贾琏剧照
而看惯了端庄贤淑的富家千金,刚成婚的贾琏绝对被王熙凤惊艳到了。
“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 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这虽然是旁人眼中的王熙凤,何尝不是贾琏的心声?
所以,林黛玉进贾府时见到的王熙凤正处于人生的巅峰时刻。
王熙凤照顾贾母、姑娘们吃饭
长辈眼里,她是要能力有能力、惯会察言观色的乖巧媳妇;下人眼里,她是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琏二奶奶;丈夫贾琏眼中,她是明艳动人、颇有豪情的娇俏妻子。
王熙凤的能力是真的强。初嫁人不过十几岁的女孩子,就把荣国府上下几百号人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获得上下内外一片盛赞。
诚然,姑母王夫人一定在这其中出了不少力。但贾母也说过,自己的这个二儿媳妇就是个闷葫芦,王熙凤要想躲在姑母身后捡现成,显然不可能。
王熙凤剧照
王熙凤是怎样一步步坐上管家二奶奶的宝座?《红楼梦》里并没有提及。
不过,贾蓉妻子秦可卿离世,贾珍曾经请王熙凤过去宁国府管了一个月的家。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一点儿端倪。
“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诸事由得你们。再别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么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一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清白处治。”
一上来,她便把“丑话”说在前头,立威的同时提出要求——令行禁止。
只因为王熙凤深知,此刻正是特殊时期,自己又是自告奋勇、上赶着来接这烫手山芋。干得好,固然彰显自己的本事,扬了名露了脸;可一旦干砸了,她几年的苦心经营全部白费不说,还得落一身埋怨。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接下来,她“先理出个头绪”,命人清点人手、器物,分派任务,定下规矩,“以后那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说话。”
这样一来,分工明确,责任到人。众人再没有推脱和偷懒的由头,自然只能打迭起十二分的精神,全力以赴完成分内的工作。
而对于王熙凤而言,她只需要把握好奖惩的力度,一个月的时间就可以轻松搞定。
可就是看起来这样轻松的事情,我们的琏二奶奶仍旧一丝不苟、不遗余力。
“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第二日仍是卯正二刻过来。”
“卯正二刻”是清晨六点半,而“戌初”指的是晚上七点刚过。换一句话说,王熙凤每一天有超过12个小时的时间在宁国府理事。
当然,这是治丧的特殊时期,日常生活中不会忙碌至此。
李纨、贾探春剧照
但,王熙凤小产后,王夫人把家事托付给李纨、贾探春、薛宝钗三人时,她们的工作时间“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也有6个小时在忙碌。
而且,这6个小时还会有各种各样的状况出现。这个看看贾探春理事的时候遇到的一桩桩一件件就可以想象得到。当初,刚到贾家、立足未稳的王熙凤遇到的刁难只怕比这个更密集、更猛烈。
这便是一个管家奶奶的日常:工作强度大,劳心劳力。
偏偏王熙凤还是一个要强的主。从她手里过的事情绝对是尽善尽美,让所有的当事人都心服口服。也唯有如此,她才能得到贾母、王夫人的一致认可。
王熙凤既然干出了名堂,丈夫在老太太和婶婶面前也有了存在感,渐渐自然有各种各样的差事落在他的身上。
贾琏与王熙凤
那时候,应该是贾琏与王熙凤最甜蜜的一段日子。
王熙凤的大方爽利固然使得贾琏耳目一新,她给自己带来的实际利益也绝对不容小觑。
只不过,“与善人居,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更何况,王熙凤本身就不是善男信女。
她善妒,从不允许贾琏在外面鬼混;她对权力和金钱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她自己常与兄弟子侄开玩笑,从不刻意保持距离;她生不出儿子……
平儿剧照
王熙凤是善妒的。贾琏身边的几个丫头都被她打发了不说,就连自己做主给了贾琏的陪嫁丫头平儿,她也不愿意看到两个人亲近。
贾琏也曾狠狠抱怨:“他防我像防贼似的;只许他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说话,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都使得了。”
看起来,在这件事情上,王熙凤的确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嫌疑。可只要仔细推敲,我们就会发现,王熙凤从来就不是水性杨花的人。
饿死事小、名节事大的时代,女孩子都很看重自己的名誉。王熙凤即使没有读过书,在这方面受到的教育也绝对不会比其他女孩子少。
贾琏曾经这样抱怨妻子:“晚上我不过想换个样儿,你怎么就扭手扭脚?”
一个女子与自己的丈夫相处尚且放不开,更何况是其他男人?
王熙凤与贾琏
只不过,从小在男孩堆里长大的她一直把男子当成和自己一样的存在,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比男人差,自然就会以一种平等、大方的态度来与男人相处。
况且,她以一己之力管理、协调着荣国府中各个方面的力量,有时候就是心中不快,也不得不虚以委蛇。平儿说得好:“他不笼络着人,怎么使唤呢?”
所以,即使对无端纠缠自己的贾瑞恨得牙根痒痒,王熙凤脸上仍旧假意逢迎,不肯轻易得罪人。
王熙凤剧照
不过,王熙凤是真的热衷于权力和金钱。
即使从小生活的环境再宽松、再优越,她也仍旧躲不出男尊女卑的社会底蕴。从小到大,多少女子的悲剧就从她的眼前闪过。
所以,她再能干、再强势,也挥不走心中的阴影和恐惧。
这种极度的不安全感,促使王熙凤迫切想要抓住身边一切可靠的东西,来让自己安心。
可什么东西才可靠呢?
贾母、王夫人的信任和宠爱虽然是一层很好的保护膜,但她们不可能陪在王熙凤身边一辈子。
娘家更不用说,她已经嫁出来了,人家没有义务负责她的人生。
靠丈夫贾琏吗?几年夫妻下来,王熙凤岂会不知道他的为人心性,平日里就像防贼一样防着,更不用说遇到点儿什么事情了。
……
王熙凤与贾琏夫妻日常
最终,她把目光投注在权力和金钱上。
这两样东西的威力实在是太大。有这两样东西傍身,平日里不待见她的婆婆也对她客客气气,眼高于顶的宁国府珍大奶奶也对她殷勤奉承,更不用说她的一句话就可以轻易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和生死。
这种感觉让王熙凤恐惧的心找到了归宿。她终究可以靠着这些牢牢捏在手心里的东西来掌控自己的命运。所以,她心甘情愿地陷落在对于金钱权力的追逐之中。
王熙凤剧照
但有些事情即使王熙凤稳坐权力顶峰也无能为力,比如她生不出儿子。
前前后后,王熙凤共怀孕三次。除了第一胎顺利生下女儿巧姐之外,另外两胎均以流产告终。尤其这第三胎,怀孕7个月却仍旧没能保住,而且还是一个已经完全成形的男胎。
这次流产对于王熙凤来说,不只是身体上遭受重创,心理上的打击更不容忽视。
身为荣国府长房的嫡长子,贾琏的优势使显而易见的。只要他有嫡子,以后袭爵、继承家业都是顺理成章的。
可是,作为他的妻子,王熙凤就是没能生出一个儿子来。不仅是贾琏,公公婆婆甚至于姑母、贾母都是着急的。
王熙凤与贾琏
可这一切都是王熙凤一个人的责任吗?
为了金钱权力,她的确殚精竭虑、“机关算尽”,过度的操劳和心理负担使得她的身体受到很大损耗。这谁都得承认。
可这个胎死腹中的男胎已经7个月了。换言之,他已经成功度过危险期,只等着瓜熟蒂落。这样的时候,又怎么会流产呢?
我们来看看王熙凤落下的病根。
下红之症是古时候的一个中医名词,主要是指除了正常月经以外,生殖系统出现的异常流血现象。它的发病原因很多,但归根究底都是因为生殖系统的炎症甚至癌变造成的。
出身富贵之家的王熙凤自然不会有卫生方面的隐忧。她本人洁身自好,更是不会轻易沾染上这些病源。那么,能够导致她的身体出现问题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唯一与她有着亲密接触的贾琏。
在贾家这个小社会里,与女孩子的饱读诗书、锦心绣口相对应的,是男人们的不学无术、游手好闲。
无怪乎贾宝玉会发出那么著名的感慨:“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柳湘莲的话更是一针见血:“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狮子干净罢了。”
贾琏剧照
身为贾赦的儿子,贾琏完美继承了父亲好色的传统。
早在巧姐得天花的时候,他便趁着王熙凤、平儿全力照顾孩子无暇他顾的空挡,和多姑娘混在一起。两个人好得蜜里调油,多姑娘更是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送给贾琏当定情信物。
贾琏到父亲那里回话,也经常趁着贾赦不在,与父亲房中的丫头们眉来眼去。
有的时候,找不到心仪的目标,他还会和漂亮的小厮玩闹。
别人且不提,单就一个多姑娘,就和贾府里的很多人都不清不楚。
这样混乱的私生活,又如何能够保证身体不会出现状况呢?作为贾琏的妻子,王熙凤自然首当其冲。
这还不算完,贾琏终究践行了自己撂下的狠话:“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子打个稀烂,他才认的我呢!”
王熙凤生日当天,荣宁两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围在厅堂之上为她庆生。可作为她最亲密的人,贾琏却在自己和王熙凤的卧室里,与鲍二媳妇厮混。情到浓处,两个人更是算计起王熙凤的生死去留。
无巧不巧,这一席话偏偏又落入已有几分醉意的王熙凤耳朵里。
于是,夫妻之间彻底撕破脸大闹起来。被撞破好事的贾琏更是恼羞成怒,一把剑握在手里,就要了结了妻子的性命。
最终,在贾母的一力调停下,贾琏向王熙凤赔礼道歉,挽回了面子的王熙凤也只能见好就收。
被贾琏看上的鲍二媳妇却因为再难做人,只能一死了之。
这就是男权社会的悲哀之处。
王熙凤剧照
王熙凤的生日是九月初二。按时间来算,这个时候的她正好身怀有孕,而且胎儿正处于不太稳定的阶段,遭此巨变,王熙凤的身体定然会有损伤。
况且,经过这样一出闹剧,王熙凤彻底看清了贾琏的丑恶嘴脸。那么,这一胎对于她来说就尤为重要。
如果一举得男,王熙凤就可以母凭子贵,以后即使贾琏仍旧改不了好色的毛病,那也不过是暗地里玩玩,绝对过不了名路。
如果不幸又是个女儿,她在琏二奶奶这个位置上就再难立足。到那时,无子、善妒,顺便哪一条拎出来,她都逃不过被休弃的命运。
王熙凤剧照
操劳、炎症、受气、惊吓,多种因素综合作用,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终究还是没能保住。
不止如此,王熙凤还彻底失去了生育能力。
从此,权力、金钱成为王熙凤的全部精神支柱。她只能凭借疯狂地揽权和敛财来填补心中无尽的黑暗。
从此,我们再也听不到凤辣子张扬、肆意的笑声。
没读过书,使得王熙凤能够遵从本心,不受条条框框的束缚,最终成就了风光无限的琏二奶奶。
但也恰恰是因为这个,聪明绝顶的她却因为狭隘的格局无缘大胸襟、大智慧,伦理道德教育的缺失更是直接导致她缺少道德、法律底线,做出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而这最终直接指向她悲剧的命运。
王熙凤剧照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一个落下下红之症、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再顶着善妒的名头被休弃,在哪里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更何况她的双手也从未干净。
只是不知道,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可会想起那个在鞭炮声中肆意欢笑的女孩,她最初的梦想也只不过是:一个温暖的家、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几个承欢膝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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