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30年前,广东音像社发行了一盘磁带,名叫《87狂热》。
很快,这盘卡带里的音乐成了那个年代几乎所有溜冰场和舞厅的伴奏乐。
这些曾经属于喧嚣、嘈杂的声色场所的音乐,如今再听,却给人淡淡的疏离感。
因此,相比《牧羊曲》、《敢问路在何方》乃至《滚滚红尘》这些本就感伤的金曲,也许《87狂热》里的歌更能代表那个恣意张扬的时代。
它们让我们想起曾经的欢乐,并继而惊觉,欢乐的时光早已过去。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贾樟柯在《站台》中用上了《87狂热》中最为人所知的那首《站台》。
狂热与浪漫
1999年,导演贾樟柯拿着作品《小武》给他带来的一笔奖金开始筹备另一部影片。这部影片,就是最终让他在国际影坛大放异彩的《站台》。
° 站台中山西汾阳文工团的一群演员,虽过着普通的日子,却拥有丰富的精神世界,改革开放让他们见识到了各种新鲜事物,也向内加深了他们对自我的认识,因此走上不同人生路的他们在80年代末重归故土,发现大家都有了巨大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他们仍然一无所有
电影的时间线跨越1979与1989,讲述了改革开放逐渐加深的背景下,几个来自内陆小县城的年轻人动荡不安的青年时期。
尽管影片从未在内地公映,但它的同名主题曲《站台》却和记忆中的喇叭裤、迪斯科一样,成为了八零年代的标志。
如今,很多年轻人已经很难想象那个年代究竟是何种面貌,但他们也熟悉歌曲中的那句,“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站台》并非专为贾樟柯的电影所作。它的诞生早于电影,是《87狂热》中最出名的一首歌。
上世纪八十年代disco风潮席卷全球,香港Face公司顺应潮流,于1985年推出了以《荷活》和《猛士》两张专辑为代表的一系列作品。
这些歌曲还被成功引入大陆,冲击了当时还相当闭塞稚嫩的内地乐坛,并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受这些专辑影响,许多翻唱自英文歌曲,以中文填词的迪斯科系列专辑应运而生。其中的代表作就是由广东音像社出版的《狂热》系列。在其中,《站台》所属的《87狂热》无疑是个佼佼者。
要论《87狂热》中的热门单曲,除了反复提到的刘鸿的《站台》,还有邓洁仪演唱的《路灯下的小姑娘》。(找不到邓洁仪的版本,用张蔷的版本替代一下)
° 《87狂热》的磁带封面
凑巧的是,香港在1987年也推出了一张“87”打头的专辑,名叫《87浪漫》。这张专辑来自于当时风头无两的天王张国荣。
狂热、浪漫,这样的词语似乎是80年代的主题词。彼时中国的巨变除了来自于内部的改革开放,也来自于由开放引起的,来自大洋彼岸的思想冲击。
《87浪漫》就是东洋文化的渗入的体现,而《87狂热》,则展现了西方摇滚、迪斯科等音乐文化对国内的冲击。
° 香港《87浪漫》的CD封套
卅载时光匆匆一瞥,当年的狂热已变成了褪色的时代记忆。
张爱玲说年轻人很难想象二十年前的月亮是什么模样。此言不虚。
如今,年轻人肩上过重的生活压力和他们面前越来越闭锁的上升渠道,已经很难让他们有心思去回过头咀嚼那份属于80年代中后期的浪漫狂热。
列车与站台
° 1984年4月《时代周刊》的封面
在那个崭新的时代,一切都方兴未艾。文化与政治领域的十年寒冬已告结束,高考重新恢复,改革开放的浪潮也开始席卷全国。
想象一下听惯了红歌的人们第一次接触到邓丽君、刘文正、罗文、谭咏麟时,是怎样的心情吧。尽管现在听歌的渠道相比过去丰富很多,但我还是羡慕他们。因为他们有梦想可奔,也有精神支柱可守。
贾樟柯的《站台》被誉为“平民化的史诗”,就是因为它生动真实地刻画了那一代人的狂热。
影片中,小县城里的年轻人捕捉到了时代巨变的响声。他们渴望改变。
衣着上,他们换上了喇叭裤,精神上,他们听收音机里的迪斯科舞曲。
年轻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破败落伍的过去,他们想去全新的时代活个痛快。当大环境正在经历剧变,便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人人都明白这里有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关键节点。
也许我们可以说八十年代的中国,是能称得上“理想主义”之名的。那时候,读书和经商都能明显地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而如今社会阶级固化的趋势,却使寒门再难出贵子。
° 《站台》中的剧团成员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还记得《站台》里有一幕,是小镇上的几个年轻人飞奔追逐远去的火车。
他们是那么急切、那么争先恐后。
火车成了八十年代机遇的符号。每个人都渴望搭上这趟时代的列车,加快速度驶向崭新的未来。
当火车满载着希望向前开去,站台便成了一个喜忧参半的意象。它代表的既可能是到达目的地的列车,也可能是漫无边际的等待。
在八十年代,一些年轻人的确不知道火车何时会来,也不知道火车将开向何方。驱使他们行动的是潮流,但潮流中的盲目是危险的。
° 向着前方奔去的长跑人群
狂热是注定无法持久的,而八十年代的狂热过后,人们也逐渐意识到,世界远不如想象中美好。
° 80年代街头的年轻人
八十年代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似乎造就了一次思想启蒙。但填补文革过后文化废墟的,并不是我们自己的产出品,而是在敞开的国门下,泥沙俱下的复兴风潮。
一时间,人们有了选择的自由,却仍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无所寄托的理想主义,带给这代人的,是更深的迷惘。
窄窄人生路
1980年5月,当时影响力巨大的刊物《中国青年》刊载了一封长信。
信的作者潘晓抒发了人生的困惑,并在结尾处感叹道,
“有人说,时代在前进,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臂膀;也有人说,世上有一种宽广的、伟大的事业,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
“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可我一个人已经很累了呀,仿佛只要松出一口气,就意味着彻底灭亡。真的,我偷偷地去看过天主教堂的礼拜,我曾冒出过削发为尼的念头,甚至,我想到过死……心里真是乱极了,矛盾极了。”
这封信一经刊登即引起轩然大波,随即,全国各地都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潘晓讨论”——人为什么要活着。
° 《一代中国青年的思想初恋》由潘晓在信中的呼告展开去,书中收录了许多人针对潘晓问题进行思考和凝练的文章
“人为什么要活着”——这是八十的年代的人们曾经寻找的真理。
可惜,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都尚且没有人完成对这个问题的解答。
《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里说的,我们坚信自己与众不同,坚信世界会因我而改变;但我们觉醒,其实我们已经不再年轻,我们的前途或许也不再是无限的。
其实它又何曾是无限的?曾经在某一瞬间,我们都以为自己长大了。但是有一天,我们终于发现,长大的含义除了追求理想,还有勇气、责任、坚强以及某种精神依托。
° 电视剧《血色浪漫》改编自都梁同名小说,讲述了60年代一群年轻人的故事,他们在文革中曾经是红卫兵战士
那些曾经在《87狂热》的伴奏下,溜旱冰、茬架、跳迪斯科的年轻人,现在已经成了为儿子的工作甚至是孙子的幼儿园四处奔走的中年人。
自然,也许还有六爷那样不服输的老炮儿在某处活跃,但不可否认的是,绝大多数理想主义者早已在时代的洪流中黯淡下去。
永远的等待
张军在《站台》的结尾处剪去了长发。他和钟萍的孩子出生了。
° 《站台》中的手风琴手崔明亮,身后的“不”字相当叛逆
这对曾经在小镇挑起轩然大波的勇敢情侣,终于还是过上了他们极力抗拒的普通的生活。
这是那个年代生活在夹缝中的小镇青年的悲哀,还是八十年代人们的缩影?
也许,在每一个迷茫的年代,都有一群“垮掉”的年轻人,他们也都需要一张看似狂热,实则充满了疑问的专辑,充当自己的时代曲。
° 《87狂热》磁带附带的歌词
当社会飞速前进,年轻人一面奔跑一面又想坚守一些东西,于是就有了刘鸿在站台中反复唱着的“等待”。
好的时代似乎就在前方不远处,但人们飞奔过去也只是为了心的安宁。
也许我这样评价《87狂热》,有些过度诠释了。
但纵观整张专辑——《挥手再见》讲了告别;《误会》唱了让爱人重归身边的渴望;《爱的火焰》抒发了赤裸的本能欲望;《痴迷的年龄》里是求而不得的暗恋心结;《痛苦等待》和《站台》则混杂了对未来的三分畏惧与七分期待......
也许黄蒲生在写这些歌词时并未刻意营造深意,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暴露了80年代人的精神风貌。
迷惘或狂热,期待或焦灼,回忆到头大概只剩一个寒噤或一声苦笑。
没有音乐与人群的溜冰场,只不过是一面寂寥的人造寒冰罢了。
文:褚汉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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