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人Mariame和Attika是两个在西方文化中成长的穆斯林女性。她们都是移民家庭出生,毕业于精英学府,口才好,踌躇满志。在很多人生选择中,头巾扮演了不大不小的角色。成年后,一个选择摘下头巾,一个选择戴上头巾。这和宗教有关,也涉及女性的选择。背后则是个人意识、社会共识和信仰自由的博弈。

从宗教层面,以穆斯林头巾为话题的辩论和纷争已经不少了。这次,我们希望从女权角度,让这两个穆斯林女性聊聊自己,以及她们的选择。这是上篇,讲的是Mariame Tighanimine摘下头巾的故事。

女权头巾和伊斯兰(女权头巾和伊斯兰)(1)

Mariame Tighanimine。

摘下头巾

1

Mariame是巴黎一个创业公司的合伙人,她讲话亲切,很热情,但说一不二,是个极有掌控感的人。还没见面,我就有这种感觉。电话里,她说见面可以,但有件事不能问。为什么决定取下穆斯林头巾,她不想讲,“这个太私密”。

去年五月,她成为一个“光着头”的女人,怪怪的。现在, “光着头”的新鲜感还在。

我见到的Mariame,大眼睛,粗眉毛,板寸头发,一身牛仔休闲装,看上去酷酷的。她二十九岁,面容姣好,不喜化浓妆,但特爱捯饬自己,出门前总是打扮美美的。

因为现在“光着头”了,一般人看不出她来历,马格里布人?拉美来的?西班牙或意大利人?还是个混血儿?她姓Tighanimine,和父母出生的村子同名。Tighanimine村位于摩洛哥西边,离大西洋很近。

但有一点大家不会再忽视了,她是个女人。

我们坐在巴黎八区的一个酒吧里,店员小哥称她“小姐”(Mademoiselle),她笑嘻嘻地纠正说是“女士”(Madame)。她是一个订了婚的女人。以前么,“只是个戴头巾”的。

可Mariame之前戴的头巾,颜色也鲜亮好看,其实挺时髦的。怕我不信,她掏出手机亮出照片。只见宝石蓝的头巾和西服上衣,蛋黄色T恤,纯白色过膝长裙和隐约可见的鲜红色鞋子,那天阳光也好,浓墨重彩当间,她笑得可真灿烂。

摘下头巾,她花了五年时间,想了很久,也等了很久。开始时,一天不戴,第二天赶紧戴上。后来戴发箍或各种帽子,有贝雷帽,也有大盖帽,可以看到一小撮头发。摘下来是一点一点儿的事,就像拔河比赛,断断续续,没法彻底。

有时她把丝质方巾一折,往头上一搭,前面系个结,整一个奥黛丽·赫本在老电影里的经典扮相,特有范儿。这么走在大街上,有人会停下来,说“好美,你怎么弄的?”赞美她的姑娘不少是金发碧眼的,这点让Mariame特骄傲。

但她长了一张阿拉伯人的脸(她其实是柏柏尔人),也会碰到刻薄的,问她这是爱美啊,还是宗教标志。

2016年五月,她去了新加波,那里又热又潮湿,她干脆帽子也不戴了,反正在国外,不认识谁,也没人认识。连续十天,她在大街上“光着头”,回到法国后,便不再戴头巾了。“你看,有时候不要想太多。”她说。

“新加坡,棒极了!”这句话,她说了两遍。笑眯眯的,让人过目难忘。

Mariame在Facebook上贴出“光着头”的照片前,还是有些担心。她之前办过网站,社交网络追随者不少,之间也常互动,突然放了一张不同的照片,她想知道网友的反应。

“这么说挺傻的,但大家留言说我好看。”底下的评论里,没有侮辱的话语,甚至也没人指出她不戴头巾这个变动,似乎她贴的是张很普通的照片。这么说太乐观,因为当然也有人转发,点评说“太可惜了,她迷失了自我,希望真主能够拯救她”。

2

不戴头巾,也有烦恼,每次出门都得打理头发,她想把头发弄卷,但到时又得抹各种护发用品,可讨厌了。她干脆剪了短发,图个方便。

除了上班见客户,晚上锻炼打拳击,她还在写书,讲的是自己作为一个法国移民后代的故事。她正好写到这一章节,名字就叫“过渡”,人本身没变,但还是从一个阶段过渡到了另一个阶段。

Mariame的人生变故不止这一个。她曾在巴黎十大读社会学,为读博做准备。这样一个学术女,如何转型成为一个小小的“商界女强人”?这还是要从头巾说起。

2008年那会儿,她在上学,正考虑同导师谈谈读博的事儿。当时姐姐从建筑学校毕业,但一直找不到工作,面试时,听到最多的便是,我们可以给你工作,但你得把头巾摘掉,出于原则,她都拒绝。但长期失业在家,她快疯掉了,心想别人不给工作,那就只能自己创业。

Mariame本想好好读书,课余给姐姐搭把手,但和博导的会谈改变了她的职业规划。

博导是个女的,听到Mariame说要读博,挺高兴,一直觉得这个学生成绩好,人又聪明,但只有一个条件:摘掉头巾。听到这句话,她好像看透了什么,有些大彻大悟——她不管做什么,结局都一样。

即使博士毕业,她仍是个戴头巾的,依旧找不到工作。

她有时会想,如果出生在一个富裕家庭,戴不戴头巾或许不成问题吧。她看到很多中东妇女,特有钱,来到巴黎,在旺多姆广场购物,整个脸都被蒙住,也没听说有哪个名店曾把她们赶出去的。“反正在这个社会,只要你有钱,你就被保护。”她感慨说。

法国法律禁止任何人在公共场所把脸蒙住。

记得2014年在巴士底歌剧院,一名中东游客戴着全罩面纱,坐在最前排听歌剧,被台上演员注意到,工作人员中途把她请走。这件事在法国媒体引起不少喧嚣,剧院负责人回应说,歌剧传递宽容的理念,赶走客人总是件令人不怎么愉快的事。

她中途肄业,和姐姐创立了网上女性杂志——“头巾和城市”(Hijab and the City),名字受到美剧《欲望都市》启发,讨论性、婚姻和宗教各种话题,读者多西方文化中成长的穆斯林女性。

2011年,她合伙创立了公司——Babelbusiness,帮助个体创业,不仅对创业者提供专业指导,也会为他们同大企业牵线搭桥,扮演了“教练”的角色。

3

在一篇博客里,她记录了第一次“光着头”的职业会晤:

“和之前一样,我准备了所有的文档;和之前一样,我穿着戴头巾时经常穿的职业套裙装;和之前一样,我活力满满。面前的男人,白皮肤,四十多岁,典型的投资商和高管的模样,估计是巴黎新创企业投资生态圈的老手。

我也不是第一次见这种人。之前,除了我的企划,他们一直在评论我,问’你家是哪儿的?你从哪儿来?你怎么考进这所学校的?我很喜欢郊区!你是摩洛哥人?我刚去了马拉喀什,那儿的古斯古斯面特好吃。我去过郊区,就一次。挺好的,但其实我有些害怕车被砸!你认识这个女的么,黑人,特漂亮,也是93省的,创立了一家服装品牌!’他们一点都不了解我,却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好似我们特别熟似的。

这次,我头上没戴东西,没什么能够转移他们视线了吧,我开始做演示,那男的,看我的眼光特猥琐,还说了些对女性不敬的话,这跟我们的主题没一点关系。我本来想挥起拳头,冲他脸打过去。想想算了,最后拿起东西立马走了。”

她认识的男性,同样去见这名投资者,却从没遭到如此对待。

第一次,她意识到日常生活中的男女不平等。之前或许也有,但面对种族歧视或阶级差异时,她太过敏感,反而忽视了其他细节。第一次,旁人开始把她看成一个女人。“之前好似,我连一个女人都不是。”

在男女不平等的语境中,她的女性身份觉醒。但是,“被”觉醒的这种方式“让人非常不安”。

Mariame身上标签太多。移民后代、郊区长大、家境一般、宗教信仰特征明显,最后还是个女人。说起这些,她哈哈大笑,无奈背后,现在更多了些坦然吧。那她是个女权主义者了么?答案似乎没那么绝对。

女人可以很暴力。一次,大街上有个女的冲Mariame吐口水,说“滚回你们伊朗去”。她那时戴着头巾,回话说:“这位女士,我不是伊朗人,法国才是我的家。”

她在法国出生,会讲柏柏尔语,但母语是法语,思维方式也是法国式的。比如“毛病特多,热衷发表意见,整一个事儿精”,她打趣说。

女权是什么?她觉得这个词儿被滥用了,因为法国很多女权人士排斥某些群体,特别是戴头巾的穆斯林妇女,仿佛她们不是女人,而是敌人,得把她们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

4

在巴黎十大上学时,她一个朋友去上法律课,那天正好是三月八日,女老师很有名,担任研究生课程主任,说今天是妇女节,是全世界自由女性的节日,但仍有很多女性受到压迫,阶梯教室里竟然有戴头巾的,这简直是对女性的侮辱,太丢人了。

随即,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她朋友就是那个戴头巾的,二十岁的小姑娘,看到同龄人鼓掌,特难受,哭着逃走了。

Mariame自己也遇到过这种情况,社会课老师看到她,让她出去。她听了,笑嘻嘻地说,“你不开心关我什么事,我反正就要待在这里上课”。

她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主,但遇到这种事儿,也会很难受,只是希望表现得强大些,不能在别人面前流泪。

穆斯林头巾引发的争议几乎每天都在法国上演,有个新闻案例因其戏剧性,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那是2015年2月,查理周刊恐袭后不到一个月,很多法国人尚未从悲痛中走出来。巴黎十三大一名保险法资深教师去上课,看到班里坐着一个戴头巾的女同学后,拒绝“在’查理周刊受袭’事件后,还要给戴头巾的人讲课”。

法国法律禁止小初高学生戴头巾,但允许学生在大学课堂上戴头巾。校方没有接受这名老师的做法,最终以歧视为名,将其暂时解职。

Mariame说每人戴头巾的理由不一样。去问十个人,可能有十个不同的答案。

她戴头巾,出于宗教信仰,但也没想着说要保护自己,不让别的男人看她。成年之后,她试图解释背后的原因,“我觉得自己跟其他人一样,但大家老说我跟别人不同。我想反正我都跟别人不一样了,那我就戴上头巾给你们看。有时候,我想跟全世界作对。”

说到这,服务员小哥端上我们刚才点的饮料,但搞混了。“我长得样子像是喝酒的,但不是,哈哈。他以为我喝酒,你喝软饮,哈哈哈。”现在,少有人从她的外貌猜测出她的过往和身份。

她曾是别人眼中的“被压迫妇女”。但她当时戴头巾是自愿的,属于个人选择,这个解释让些女权人士很难堪。

“这挺矛盾的,她们希望戴头巾的穆斯林妇女实现解放,但却要把她们从大学里驱逐出去。你想,一个所谓’被压迫妇女’会主动去上大学么?大学是求知和交流的场所。我去上学时,发现了整个世界。”她说。

所以,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女权主义者,但坚决支持平权。各种层面的平权。她最见不得别人受欺负。有次坐火车,旁边一个阿拉伯裔小哥怀疑罗姆小孩试图偷他钱包,便要抽他,Mariame看在眼里,对邻座说,“他就是一个孩子啊。”她不明白,同是法国社会被歧视阶层,大家怎么也相互“残杀”。

但有点她很确定,自己绝对是个新时代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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