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杂忆散文(王继山散文城南六记之五)(1)

丰子恺的儿童画

城南六记之五 绣花线散落窗台

姥姥喊三姨时喊:小莲!我就叫三姨,小莲姨。

小莲姨有婆家,可是总住在我姥姥家。我不敢问姥姥,更不敢问三姨。

西关大舅常拎着自家菜地种的芹菜、豆角、茄子来看我姥姥。姥姥说,你大舅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是个百事通。我喜欢大舅,他一来我就缠着他讲《聊斋》。一次,我又缠他,他说,今儿不讲书里的鬼了,你三姨为什么不去婆家?我摇摇头。大舅说,你三姨夫就是鬼,大烟鬼。我不知道什么是大烟鬼,但我知道这不是一句好话。

三姨住东厢房里间,总是坐在窗前绣花儿。三姨手巧,绣了好多枕头顶儿,有鸳鸯戏水,有喜鹊登梅,有竹报平安。三姨手边有一本儿书,书里夹着各色绣花丝线,有橘红,有鹅黄,有墨绿,有湖蓝。那书皮儿上画着一只仙鹤,仙鹤展着翅儿,背上驮着一个美女和一个年轻和尚。我问三姨,这是一本儿什么书?三姨正绣花儿,漫不经心地说,《续红楼梦》。我听不懂,又问。三姨说,林妹妹死了,又活了;宝哥哥出家了,又还俗了;仙鹤驮着他俩飞了……三姨说这些话时,声音微微发颤,没有抬头,或许眼里噙着泪花儿呢。

我很纳闷;小莲姨怎么对宝哥哥、林妹妹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

小莲姨会很多歌谣,我常缠着她给我念歌谣。她不烦,撂下手里的绣活,一字一板地念: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我最爱听小莲姨念:小秃儿出门卖豆腐,卖得不够本儿,回家怨媳妇儿,媳妇儿说不怨我,怨你给的多。三姨只有给我念歌谣时,脸上才露笑容。

他们都说三姨有病,细病。我不信。病,还分粗细?小莲姨这阵瘦了,可脸上红扑扑的。三姨没病。

那天,那个人来了,就是大舅说的那个什么 " 鬼 "。他在我姥姥跟前,垂手而立。姥姥说,你不用张嘴要钱。天儿冷了,这件棉袍子,新的!你拿去吧!是叫你穿的!不能转身儿送进当铺。那人接过袍子,面带愧色,低头走了。我跑去推东屋房门,推不动。我嘴对门缝,小声说,走了,那个人走了。

三姨开了房门。三姨面无表情。三姨的心死了。

这年冬天,三姨病倒了。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三姨却喊 " 热 "。请来一位白胡子郎中,诊脉开方儿。老先生只叹气。

姥姥不让我进东厢房。

转年正月,姥姥说,西关有庙会,唱大戏,让你大舅接你去看戏吧。

我受骗了。

从西关回来,我一眼就看到东屋房门上锁,我捅开窗户纸,看到炕上露着统席,炕席上放着那架多年没用过的旧纺车。

三姨那本儿什么 " 梦 " 里——夹着的绣花儿线,散落在窗台。

三姨走了。

……

给三姨烧 " 七纸 " 那天,大舅说,你三姨是憋屈死的……大舅没把话说完,看我茫然的样子,大舅叹口气,说,你还不懂。

冬去春来年复年。

那年清明,我独自去三姨坟上封了几锨新土。

好多年后才明白,三姨天生不知 " 抗争 ” 为何物。软弱又无助的小莲姨,冲不破暗夜和厄运编织的网。让人窒息的孤独,吞噬了逆来顺受的小莲姨。

我真后悔,后悔没有像缠着小莲姨念歌谣那样缠着她倒苦水。小莲姨若是把咽在肚里的苦水倒出来,就不会死了。

……

三姨死了,带着一身的灵秀之气。

我是唯一用亲情暖过三姨心的人。

山居杂忆散文(王继山散文城南六记之五)(2)

丰子恺的儿童画

城南六记之六:薰风习习野荷香

幼承家教,五岁发蒙,六岁学书,父亲为我写描红仿影: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父亲并不析讲诗意,只是把怎样起笔,如何藏锋,以及 " 点点儿如桃,撇撇儿如刀 " 的习字格言说给我听。这小诗,合辙押韵,朗朗上口,描了几遍,不仅能背诵,还朦朦胧胧悟出一些诗意呢!

父亲是我的文学启蒙师。

这首仿影诗是我最初的幼学读本。

我有好多位大哥、大舅。

连山哥教我唱 " 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喝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

喜群哥在北平念书,假期给我讲金銮殿、万寿山。

吉辰哥让我猜字谜:一点一横长,梯子顶住梁,大口张开嘴,小口里边藏。

锁成哥教我唱:" 怒发冲冠,凭栏处,瀟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福寿舅给我念街头墙上的帖子: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人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父亲打开《栾城县志》,说,东大街的龙岗书院,是康熙年间栾城王知县修建的。说,王知县离任时,写了一首诗,夸龙岗书院是 " 百年轮奂丕基新 ",夸龙岗学子 " 任重从来贵凤麟 ";感叹 " 为愧匆匆分手去 ",结句 " 青云端望此中人。"我`听不懂,父亲说,他要离任了,期望栾城学子,跳龙门,上青天。

清末民初,西学东渐,龙岗学院改为高等小学堂。

我在龙岗书院读小学四年级时,寺上村翟文山先生任教。当时,翟老师二十出头儿,北平美专毕业。

翟老师是严师。一天,他板书巜陋室铭》,让我们用工笔小楷抄下来。老师并不析讲字指,考论文义,只是领着我们一遍又一遍高声诵读,于是,课堂上一片 "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学了《陋室铭》,又学《爱莲说》《归去来辞》《桃花源记》,依然是抄写、朗读,读着读着,诸如 "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 "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 等句,便烂熟于心。

课业之外,我迷上闲书,《西游记》《杨家将》《包公案》《鹰爪王》《呼延庆打擂》《薛仁贵征东》……逮着什么读什么,都是囫囵吞枣。

我们作文用毛笔。翟老师命题,写夏夜,写雪景,写庙会,写祭孔。我写得投入,每次看到老师的红笔圈点,便暗暗窃喜。

栾城四门门眉,嵌有擘窠大字,东门曰眺旭,西门曰映霞,南门曰迎薰,北门曰拱极。看不懂,默记在心。城内西街戏楼,灰瓦起脊,翼角飞檐,后台粉墙上,有伶人留言:隆庆社在此作场;庆余班在此作场。看不懂,`默记在心。我和弟弟喂着几只鸽子,给鸽子起了好听的名子:红嘴白、飞毛腿、翻毛菊花顶儿。我日记把这些都写了进去,翟老师阅后,批个 " 甲 " 字。

翟老师为我作疏枝墨梅,书柳公权选字帖。

我的毛笔字有了长进。春节时,父亲请子龙庙和尚写大门春联:

忠厚传家久

诗书继世长

父亲写二门春联:

云霞出海曙

梅柳渡江春

我写土地龛春联:

鹤发庞眉千秋古

龙须彩杖万世新

课余听翟老师唱二黄《萧何月下追韓信》,学会了几句,回家便扯着嗓子唱:

我主爷起义在芒砀

拔剑斩蛇天下扬……

今日里萧何荐良将

但愿得言听计从重整汉家邦一同回故乡……

唱着唱着,竟对萧相国生出几分敬仰之情。

翟老师打篮球,边跑边喊:埋包!朗球!我问老师:埋包,朗球是什么意思?翟老师看看我,说,孺子可教矣!多年后才知道:埋包,是英语:我的球!朗球,是英汉混合语:传长球!多年后才知道,翟老师说,孺子可教矣!是见我好问,用《史记》中的一句话夸我,意思是:你这个小子是可造就的人才啊!

小学毕业了,要离开龙岗书院去西门里高等小学念书了,翟老师给我们上最后一课,同唱:

薰风习习野荷香

离别本寻常

骊歌一曲送君别

愿君勿相忘

……

这年,我十二岁,一个混沌初开的总角少年。

高小两年,匆匆过去。

我要离开小城,去石门念中学了。

……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着,我倚在行囊上任思绪像柳絮般飘飞:母亲爱抚时的音容,父亲写经时的神态,小姨操持家务时的倩影,姥姥絮絮叨叼的嘱咐,小莲姨给我念歌谣时的柔和语调……一一在眼前浮动,在耳边萦绕。

天,湛蓝湛蓝。

回望渐渐远去的小城,一抹云彩,镶嵌在城头。

初秋的风,湿漉漉的有些雨意。

马啼得得,扬起飞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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