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产房外。
婆婆抱着襁褓中的孙子,满脸慈祥和疼爱。
公公在旁边激动地搓着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孙子。
鲁岩看了一眼儿子,绕过母亲,俯身看着推床上的我,眼尾通红,声音哽咽:
“老婆,辛苦了。”
我轻轻地摇摇头,现在的我像是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想睡觉。
鲁岩和护士把我推进了病房,抬到了床上,我的鼻孔里插上了氧气,我已经昏昏欲睡。
这时,鲁岩把儿子抱到我跟前,轻声地叫:“老婆,老婆。”
我睁开眼睛,刚好看到儿子紧闭的双眼,和粉嘟嘟的小脸,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皱,没有他们说的难看,这是我的天使。
“他的手脚是好的吗?”这是我最关心的,我很害怕生出来的宝宝与常人不同。
“好的,都是好的,不多不少。”鲁岩黑黑的眸中藏不住的喜悦。
“那就好。”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松懈了,疲倦袭来。
“老婆,你放心地睡吧。”鲁岩给我掖了掖被角。
视线模糊,鲁岩和婆婆轻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02
在遇到鲁岩之前,我都是一个很自卑的女生。
我来自农村,我的自卑不是因为我的出身,而是因为我的原生家庭。
我的爸爸和妈妈感情一直不好,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场抓头发揪耳朵的肉搏战,小吵更是春风吹又生野火烧不尽,这些都是基本日常,我和弟弟从小就耳濡目染他们之间的战争。
但战争往往会波及无辜,我和弟弟时常中枪。
饭桌上,触及龙鳞,手上必遭筷子的袭击,我们不敢看瞪着如铜铃般眼睛的父亲,更不敢摸一摸肿如馒头的手背,手费劲地抓着筷子,藏好眼底的泪,低头扒碗里的米饭。
一日三餐是我们痛苦的来源,我们战战兢兢,我们没有笑容,没人敢说话,只是低头扒饭。
夜晚,跟弟弟蜷缩在小床上,捂着被子,我俩只敢小声地啜泣。
我不懂得什么是爱,我只知道弟弟被打我会心疼,我只知道筷子敲在我的手上我已经麻木了。
听着门外妈妈的咒骂声,爸爸的暴怒声,我无动于衷,冷漠和自卑可能也是在那样的环境中慢慢滋生出来的吧。
我的性格是孤僻的,跟弟弟截然不同。
弟弟永远不记打,该调皮时还是调皮,当然这是在学校里,在家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低眉顺眼。
所以,我俩都喜欢学校。
那时,就在想,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就像隔壁的小军哥一样考上大城市的大学,然后就可以在大城市生活了。
我和弟弟在学习上你追我赶,都憋着一股劲想要超过对方。
哦,忘记说了,我和弟弟是龙凤胎,我只比这小子早出生那么几分钟,他很不情愿叫我姐姐,大部分时间都是直呼其名,只有难过的时候才会一声一声的喊姐姐,可这也是让我最心碎的时候。
有时候,我真不想听到他喊我姐姐,我宁愿听到他叫我的名字,这样他就不会难过,就不会疼。
我们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都是一个班,形影不离。
考上大学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很幸运,我们都考上了。
但家庭的经济环境,只能供一个孩子读书。
犹豫再三,我决定放弃时,弟弟已经南下去打工了,他给我留下一张纸夹在录取通知书里,纸上写着:
姐,你比我更需要上大学,等我挣够了学费,我再去读。
我潸然泪下,暗暗发誓,一定要帮弟弟,让他也能读大学。
03
终于摆脱了那个让人窒息的家庭,我在这个新环境里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新的知识,接触那些不曾接触过的新鲜事物,但自卑却如影随形,让我始终摆脱不了。
寝室里四个人,除了我是农村的,其他三个都是来自城镇的一般工薪家庭。
但她们很好,对我很好,没有因为我的格格不入而排挤我,更没有因为我的自卑而看不起我。
她们小心翼翼维护着我的自尊,尽可能地不伤害到我。
陪着我去吃三食堂最廉价的饭菜,把她们还崭新的衣服送给我。
就连兼职都是她们帮我找的,我每天课后都会去做家教,两小时80块钱,再加上周末在学校对面的快餐店里打工,一个月下来有两千多块钱。
我无以回报,只能抢着打扫寝室的卫生,抢着去食堂为她们买早餐。
她们本不愿意让我做这些,但拗不过我,只好放任我也能为她们做一些我能做的事情。
在这样一个集体中,我尹晨何德何能何其有幸?
是她们教会了我什么是爱,教会了我什么是关心,教会了我懂得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看着银行卡里的数字在一点一点的增加,我心里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弟弟经常给我来信,告诉我他在工地上边搬砖边复习高中的课本,打算一年后重新再参加高考,他还兴奋地跟我说,他存够了他上学的学费。
其实,在大学校园里,我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可以申请助学贷款的。
唉,要是早点知道,弟弟也不用先去打工,再去上学了。
校园里很大,为了节省时间,我用打工的钱买了一辆二手的轻便自行车,每天骑着它往返于校园和我打工的地方。
那个周末,九点钟左右,我骑着自行车准备去校园对面的快餐店上班,可能是头天淋了雨有点感冒的缘故,我的头昏昏沉沉的,可是又不想请假,就吃了药想坚持去上班。
结果在校园里,跟一个迎面而来的自行车撞上了。
头是晕的,反应自然是迟钝的,后果就是连人带车摔倒了。
我刚想爬起来,一双修长的手就伸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说:“有没有摔到哪里?”
我抬头,一个瘦瘦高高很清秀的男生,短短的碎发,一副细边镜框。
我很尴尬,完全忽视了他伸过来的手,自己撑着地面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涨红了脸,小声说:“没有。”
他的声音很好听,满是关切:“要不要去医务室检查一下?”
我垂眸看了一下手掌,淡淡地说:“不用了。”
嗐,就算摔倒擦破点皮,这算得上什么,我早已身经百战皮糙肉厚了。
我再次骑上车,听见那个好听的声音在身后喊:“同学......”
我没回头,只是心里想:哪有那么矫情,我又不是娇小姐。
04
当我把自行车停好,进到店里换工作服时,才发现膝盖被蹭掉了一块皮,丝丝血珠渗出来。
在工作柜里找了两个创可贴,顺便把蹭破的手掌也贴了。
这个时间段不是吃饭的点,餐厅里没什么人,我就跟着另外一个服务生做一些准备工作。
头还是疼得厉害,希望能顺利挺过今天这六个小时。
当我听到“欢迎光临”时,抬起头,怎么看到的又是刚才的那个眼镜男,我以为我是头晕的眼睛花了,甩了甩头,睁大眼睛,还真是眼镜男。
“你干嘛跟着我?”我盯着他疑惑地问。
“我没跟着你,我来吃东西。”他可能觉得好笑,还真就笑了。
他笑起来真好看,镜片后的眼睛细细的,长长的,弯弯的,连嘴角都是很好看的弧度。
我站得笔直,露出职业微笑,“请问有什么需要?”
他看着我头顶斜上方的图片,点了两个套餐。
收钱时,我又问:“请问打包还是在这里用?”
他略一迟疑,“打包吧,分开。”
我为他打包了两个套餐,递给他时,他只拿了其中的一份,然后指着另一份说:“这一份送给你。”
“啊?”
“刚才不小心撞了你,就当赔礼道歉了。”
他指了指我包着创可贴的手掌。
“不是,明明是我......”
明明是我不小心撞了他才对,哪能让他赔礼道歉?
“我知道你现在不能吃东西,反正一会要吃午饭,当午饭吃吧。”
他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转身朝门外走去。
“哎,你......”我在吧台里举着另一个袋子。
我这个内向的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嘴笨。
他已经走到了门口,朝后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这可怎么是好?明明是我的责任,却变成了他来承担。
不能欠别人的,至少应该礼尚往来一下吧?
可是我连他是谁是哪一级的都不知道。
头更疼了。
这几天课间,我还是刻意留意了一下他。
可是这么大个学校,这么多个班级,找一个仅有两面之缘的男生真的很不容易。
渐渐地,我被繁重的课业和忙碌的打工占据了,没有再去找他。
我想,也许有一天他还会再来快餐店吃东西的。
可没等到他来快餐店,我居然又遇到他了。
真的,就是那么巧。
那个周日,学校组织社团活动,我刚好参加了。
我是最后一个上的大巴,辅导员告诉我只剩下最后一个位置,我低着头朝最后面走去。
在最后一个靠过道的位置,我看到了那双细长的眼睛:“怎么是你?”
他笑眯眯地说:“是啊,好巧。”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与一个还算比较陌生的人讲话,还是一个陌生的男生。
从交谈中,我知道他叫鲁岩,高我两届,大三,计算机专业。
他讲话时,我刚好看到他的侧颜。
他声音温润,一张脸如同清风朗月。
下颚线紧绷,与脖颈形成完美的角度。
很瘦,喉结很突出,不自觉地吞咽一下,周身都散发着阳刚气息。
05
大巴带空调,是封闭的。
只有最后边的窗户可以打开,刚好就在鲁岩那边。
随着行驶,我很不舒服,密闭的空间让我喘不上气来。
许是感觉到我的脸色苍白,鲁岩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然后站起身来说:“你坐到里面来。”
我坐到里面吹着风呼吸新鲜空气时,鲁岩走到最前面,然后又折了回来。
我看到他的手上拿着白色的塑料袋,打开放在我的手上,说:“晕车,想吐就吐在袋子里。”
胃里一股一股地翻滚着,我说不出话来,只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
最终,我没有抑制住胃里的难受,一股脑地把两个小时前的早餐全部吐了出来。
吐完,心里胃里都好受了些。
这时,鲁岩抽出纸巾,递给我,顺手想要把我吐的塑料袋收掉。
我捏紧袋子,摇摇头:“我自己来。”
“你擦擦嘴,闭上眼睛睡一会。”
鲁岩丝毫没有嫌弃,坚持从我的手里拿过了塑料袋,然后打个结,放进另一个塑料袋里,然后走到车前丢到垃圾桶里。
等到他坐下时,我虚弱地跟他说了声“谢谢。”
他勾了一下唇,“睡吧,到了我叫你。”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我感觉我靠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周围有清冽好闻的气息。
因为身体不舒服,我睡的不是很踏实,半梦半醒时,我才发现我为了寻找一个好睡的姿势,真的倚在鲁岩的怀抱里。
我抬起头,刚好看到鲁岩的喉结,下巴,然后紧闭的眼睛。
我顿时惊慌了,不敢动,怕惊醒了鲁岩,怕让鲁岩看到如此的窘境。
我的身体僵了,刚做好心里建设,准备抽身时,鲁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醒了?”
鲁岩的声音本身就很好听,此时带着一点将醒未醒的慵懒,听起来缱绻缠绵。
我一愣怔,迅速脱离他的怀抱,脸顿时火辣辣的,舌头打结,“不......不好意思。”
鲁岩轻笑一声,温声问道:“好一些了吗?”
“好......好多了。”
我不敢看他。
太害羞了,怎么可以靠在男生的怀里?这还是我吗?
是什么让我放下了心防?
是什么让我如此信任他?
我缩着身体靠着侧壁,任风吹在我的头上,吹在我的脸上,我需要好好清醒清醒。
此次社团活动是到区养老院做义工。
学校每隔一个月就会来养老院看望那些老人,帮他们剪剪指甲,跟他们聊聊天,总之就是陪伴,还有打扫卫生。
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
鲁岩熟门熟路的带着我。
那里的老人几乎都认识他,他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给老人按摩肩膀、捶腿。
“阿岩,这是你女朋友?”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奶奶指着站在他身侧的我问。
鲁岩看了我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对着老奶奶眨了眨眼。
老奶奶好像瞬间明白了鲁岩表达的意思,扯开没有几颗牙齿的嘴笑了,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孙子带回来了孙媳妇一样。
我侧过头去,看到有几个同学蹲下给老人剪脚指甲,有几个在给老人做按摩,还有几个拿着大盆在榕树下的自来水管跟前洗床单被套。
鲁岩示意我给老奶奶剪手指甲,而他则从包里拿出一块淡绿色的围裙给奶奶罩在身上,又拿出一个小巧可爱的喷壶到屋里灌了水,边朝外走边往手上喷水像是在试水温。
鲁岩的包里就像一个百宝箱,他又从里面拿出了一套理发用具,剪刀、梳子、电动推子、剃须刀等等都齐全了。
“你还会理发?”我有点不可思议。
“这没什么,你可以观摩一下我的手艺。”
06
事实证明,鲁岩的理发水平还真的跟Tony老师有一拼。
二十多个老人的头发都是他理的。
我才知道大家口里的“发型师”可真不是盖的。
据鲁岩自己说,他为了更专业一点,还去学校附近的理发店专门学习了三个月,除了烫没学,理、剪、吹样样拿手。
我看着他一只手半遮着老人的面孔,一只手拿着小喷壶将水喷在老人的头发上,完全湿润之后,拿起梳子挑起一绺头发,剪刀“咔嚓咔嚓”,碎发飘落到地上。
鲁岩工作的样子真的很迷人,认真、专注,完全沉浸在那颗满头白发的脑袋上,一边剪一边看镜子里的发型。
老人则笑眯眯地看着镜子里的鲁岩,像是把所有的信任都给了他。
我站在阳光里,看着廊檐下的这一幕竟然眼眶有些湿润。
温情、温馨、美好,似乎这些词都不足以表达我看到的鲁岩,也许只有善良这两个字才配得上他吧。
鲁岩是善良的,从老人看他的眼神中就可以完全感受得到。
这些老人多半都是孤寡老人,失去了老伴,或者子女忙于工作和自己的家庭,疏于照顾,才将他们送进了养老院。
他们渴望亲情,渴望关爱,渴望呵护,而鲁岩就像是他们的亲人,他们喜欢他,他们信赖他,他们也把真诚回馈给他。
鲁岩说,大一刚来到这座城市时,他是一个人跑到这儿做义工,后来他想让他们能够得到更多人的帮助,才组织了这个活动。
从刚开始寥寥数人,到现在参加的同学越来越多,他说他很欣慰,他很希望大家能把这份爱心一直传递下去。
我像是在向他承诺似的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也会坚持做下去的。”
他笑了,眼睛弯弯如沐春风般温柔、真诚。
那天天色擦黑,我们才回学校,但我没有再晕车,上车之前鲁岩给我买了晕车药,我们还是坐在一起,坐在最后,我竟然又是依偎在他的怀抱里睡着了。
这一次,我很安心,好像卸下了所有的防御。
我醒来时,又偷偷地看他,看他闭上眼睛睡着的样子。
车内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明明暗暗,更添了几许温柔、恬静。
莫名地,我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该怎么形容呢?
大概就是......脸发红,心跳加速,胸口闷闷的。
这之后,我和鲁岩几乎没有再见过面,该上课上课,该打工打工,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快餐店打工有一个好处,就是每天卖不完所剩无几的鸡翅、鸡块之类的,老板会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卖给我们两个服务生。
只要我上晚班,我总会买回来带给寝室的小姐妹们吃。
有一个舍友有个插电的小煎锅,我会给她们煎一下,相当于加热,满室飘香,看着她们吃得高兴,我也很高兴。
她们总说我把她们养胖了,可她们哪里知道,正是因为有她们,我的性格在一天天变得开朗,变得自信。要不她们怎么老是说,尹晨你笑起来真好看。
有她们真好,她们就像阳光照亮了我心间的裂缝,她们如亲人般的存在,不,比亲人还好。
07
临近十一国庆节,寝室里的三个舍友都准备回趟家,而我,不回了。
弟弟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他的学习进度,还有他存钱的金额。
我只能叮嘱他,要注意身体,不要只顾着挣钱,身体垮了,到时候还怎么上学啊。
弟弟说,姐姐,我感觉你开朗了许多,这是好事啊,你不要总是那么自卑,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是啊,会越来越好的,我也可以通过我的努力过上更好的生活。
毕竟,生活不光是有风雨,更多的时候还是阳光灿烂的。
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寝室,还有些不适应。
看看三个床铺走时弄得乱七八糟的,我把被子重新叠好,床单重新铺好,桌子上的书摆整齐,地板拖了三遍。
然后,洗了澡,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躺在床上。
看着天花板,我的思绪放空。
一个个都回家了,而家,对于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不想家,从来没有想过,好不容易离开那个魔窟,怎么会想呢?
大概,这世上,能让我想念的,能让我牵挂的,只有弟弟了吧?
桌子上的电话响起的时候,我还处于恍恍惚惚当中,我以为我听错了,我不想动。
可是,电话铃声很执著,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很突兀。
室内已经一片昏暗,窗外远处的霓虹已经在闪烁。
我慢吞吞地下床,拿起听筒,刚说了个“喂?”
听筒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好听的声音:“尹晨?”
“是我。”
“我是鲁岩。”
“我知道。”
我听到电话线那端发出一声低笑,再开口时连声音里都充满了轻快的笑意:“下来,我在楼下等你。”
“干嘛?”
“下来就知道了。”
我摸索着到门口开了灯,瞬间的灯火通明,还让我有些不适应,晃了一下神,才去卫生间洗漱,这时才发现镜子里的我满脸泪痕,什么时候哭了也不知道,只是摸上去已经冰凉了。
十分钟后,走下楼梯时,我还在琢磨,鲁岩能找我有什么事啊?
一身浅色卫衣的鲁岩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大概听到我的脚步声,正好抬头看过来。
昏黄的灯光下衬着他眉眼飞扬,俊秀肆意。
他露出一口大白牙,挑了挑眉,“走,带你去看礼花。”
“哪里?”
“市政广场。”
“很远吧?”
“没去过?”
“没。”
“公交车半个小时就到了。”
校门口等了没两分钟,刚好来了一趟开往市政广场的公交车。
投币一元,我俩坐在了两人座上。
“你没去过,不怕我把你搞丢了?”鲁岩调侃。
“你会吗?”我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觉得呢?”他弯了弯唇角,眼睛里似乎有细细碎碎的光。
我偏过头去,没有回答。
鲁岩,我信你。
这句话我在心里说的。
从什么时候我开始信任鲁岩的,是那次摔倒他给我赔礼道歉么?还是那次跟他一起做义工呢?还是那次我晕车他给予我的呵护呢?
我不知道,兴许是第一眼看到他,到后面慢慢地接触,再到那些老人对他的信任,我也开始打开心防,像那些老人一样信任他了吧。
08
公交车到市政广场时,我才发现广场上已经是人山人海。
为了防止走丢,鲁岩一直拉着我的手,他的手很大,很暖,包裹着我的小手,让我感觉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我俩挤在人群里,随着人群的推搡,被挤到了栏杆边。
鲁岩在我的身后护着我,而我几乎是靠在他的怀里,鼻息里尽是他清冽干净的气息。
随着广场最高建筑物上的那个大钟敲响,礼花次第点燃,在空中炸响,一朵朵绚烂的烟花铺满了整个深蓝的夜空。
“好美啊!”我喃喃着。
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这么美的烟花,虽然易逝,但真的很美。
鲁岩微微低下头,呼吸洒在我的脖颈处,痒痒的,耳边是他的低语:“尹晨,我喜欢你,我们试试吧。”
我的身子一僵,有片刻的愣怔,虽然现在的姿势还有说不上来的暧昧,但我的大脑却无比地清醒。
我想到了我的家庭,我想到了鲁岩看到的仅仅是我的表面,自信、开朗、乐观,多么积极的一面。
其实,我完全不是这样的,我敏感、脆弱、自卑,我没有安全感,我就像一只刺猬,随时竖起尖刺,保护那点可怜的自尊。
我就像是坚硬的岩石缝隙里那朵倔强的小花,努力地想要一点阳光、一点雨露,然后艰难地活着。
而鲁岩,这么美好,这么善良,这么阳光的一个男生,值得更好的,我怎么能配得上呢?
许是感觉出了我的僵硬,鲁岩没有再说话,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保护着我。
我的眼里此时看不见烟花,我的心里滚烫的热血渐渐冷却,我听不见周围的嘈杂,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我不配。
烟花再美,也只是一瞬间的绽放,不是永恒。
而我,永远无法改变原生家庭带给我的伤害。
人群散去时,我任由鲁岩拉着我坐上公交车。
到宿舍楼下时,我已是泪流满面。
鲁岩惊慌失措,不停地替我抹去泪水,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我那样说吓着你了?”
“鲁岩,我们今天都冷静一下,或许你还不太了解我。”我边啜泣边说。
“好,那你不要哭了。”
鲁岩看着我走进楼道,才转身离开。
夜晚,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
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他我真实的情况,我做不到欺骗这么真诚的一个人。
就算他无法接受,但至少我问心无愧。
第二天大概早上八点钟左右,我来到了他的宿舍楼下。
我还是没有勇气给他打电话让他下来,我站在门口那棵榕树下,盯着楼道口。
我猜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有良好的饮食习惯,他肯定会去吃早餐。
因为节日的缘故,学生不多,偶尔才会有一个人从楼上下来,或者上楼。
有个男生上上下下两趟,看见我还站在榕树下,就跑过来问我:“你找谁?需要我帮你叫吗?”
我摇摇头,对他说谢谢,不用。
我想就这样等着他,等到他出现。
结果,他真的出现了,一袭白色衬衫,下摆没有塞进裤子里,随着走动衣袂摆动着。
晨光下,刚沐浴过的短发半干,少许发丝还贴在额前。
清隽的脸庞干净纯粹,介于少年的稚气和青年的成熟之间。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没有迟疑,笑着,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09
“我有话跟你说。”我郑重地看着他。
他说好,但先去填饱肚子。
我们去食堂点了一份小笼包子,两碗白粥。
吃饭的人少,偌大个餐厅显得很空荡。
在窗边坐下,我吃了三个小包子,喝了半碗粥。
“我可以讲了么?”
他点点头。
于是,我跟他讲了我的家庭情况,我是如何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我告诉他我没有他看到的那样好,其实我很敏感、很自卑、很缺乏安全感。
我没有夸张,也没有隐瞒,絮絮叨叨但都实事求是地讲了。
他听着,碗里的粥半天没动。
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几分不可思议、几分惊讶、还有几分心疼。
“粥凉了吧?”我轻声问。
他似乎才回过神来,唇边弧度浅浅,有些不自然地说:“没关系。”
他低头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粥,眉头紧锁,好像在组织语言。
我静静地等着他的想法。
反正在他面前的我已经是最真实的我,撕下了伪装、撕下了粉饰,我倒不怕被他拒绝,拒绝才是人之常情,不是么?
当他把碗里的粥喝得见了底,擦擦嘴,才又十二分认真地看着我说:“尹晨,你记住,我喜欢的人是你,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跟你的家庭跟你的出身无关。”
这下轮到我呆怔了,我没想到鲁岩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介意?”
我还是不敢相信,像我这样的家庭没有人会不介意。
“你想多了,像这种受到原生家庭伤害的人又不止你一个,难道都不配得到喜欢、得到爱吗?”
“尹晨,我现在很清楚你受过伤害,我很愿意帮助你走出阴霾,疗愈心中的伤口。”
“尹晨,放下戒备,让我来——帮你,好不好?”
鲁岩伸长手臂,握住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满眼真诚:“相信我,给我个机会。”
我的眼里浮起一层水雾,固执且认真地说:“我没你想象的那么美好。”
“我知道。”
他握紧了我的手。
“我害怕受到伤害。”
“我知道,相信我。”
泪水如珍珠般一颗一颗落下。
一直以来,我也渴望得到关心,得到呵护,面前的这个男生真的可以相信吗?
“给我也给你一个机会,你就知道你是值得被爱的,好吗?”
鲁岩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珠,循循善诱道。
那一天,我和鲁岩正式在一起了。
我依然打工,依然兼职,我不花鲁岩的一分钱,也不允许他为我花钱,如果这次他请我了,下次我一定会回请他。
为了约会方便,他也来到了我所在的快餐店打工。
所以,我和鲁岩最常见的约会模式就是一起上自习,一起打工,或者在学校里遛弯聊天。
他很体贴,三观超正,正能量满满,学识渊博,懂得也很多,对当时还懵懂的我来说简直就是高山仰止般的存在。于是,我一直仰慕了他很多年。
当得知弟弟复读一年又考上了大学,他也很高兴,特意给了我两千块钱,让我寄给弟弟,说是他攒的,就当给未来的小舅子一点赞助。
我嗔他没羞没臊。
他却憨憨地笑,这是应该的。
最后拗不过他,我还是给弟弟打进了卡里。
我想着法子对鲁岩更好,我不愿意做那个只享受却不愿付出的人,我用实际行动告诉鲁岩:你很好,但我也不差。
除却家庭,我们的爱情是势均力敌的。
10
转眼,我大二时,鲁岩已经大四,他辞去了快餐店的工作。
他在忙着找实习单位,忙着准备毕业论文,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还好,我这人比较独立,不会粘人。
如果在学校,我们会一起去食堂吃饭,吃完饭他忙他的,我就去图书馆上自习或者去做家教。
有时候在图书馆待到十点,他还没来,我就自己一个人回宿舍。
有时候他不忙,他也会陪着我在图书馆看看书,或者在快餐店等我下班。
生活充实而忙碌着,很快他大学毕业了,他在本市找到了一份待遇还算优厚的工作。
那天,在他租的小公寓里,他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小菜庆祝。
第一次吃他做的菜,居然色香味俱全,我毫不吝啬地夸赞他。
他揉揉我的脑袋,给我夹了一块腊肉:“以后天天给你做饭。”
我的心毫无来由地悸动了一下,“以后”是多么美好多么值得期待的一个词语。
鲁岩是个言行一致的人,尽管他已经毕业,但每个月只要他有时间,他一定会去养老院做义工,那些老人总是拉着他絮絮叨叨。
他还高兴地拉着我的手,告诉那些老人我是他的女朋友。
那些老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地夸赞鲁岩是个好小伙,让鲁岩和我一定要好好的。
鲁岩对我真的很好,他从来不会以忙为借口而不陪我。只要他不忙,他都会带我出去玩。
我们几乎把这座城市的书店都逛遍了,一些有特色的讲座也少不了我们的身影,我们还会在城市周边的一些景点留下足迹。
他无限包容着我,有的时候我的情绪不是很稳定,也会无理取闹,他总是先顺从我,然后等我发完脾气之后,再耐心地开导我。
有时候我也会很焦虑,他总是把我拥进怀里,告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
考试周很忙,他让我住在他那里,下班后回来给我做饭,然后陪着我复习到很晚,白天上班前,给我把早饭午饭准备好,稍微热一下就可以吃,节省了不少时间。
他凡事都很乐观很积极向上,在跟他的相处中,他带着我一点点走出阴霾,一点点疗愈曾经的伤痕,等待我成长,帮助我慢慢变得更好。
大四毕业,工作稳定后,那个国庆节鲁岩带我回他家了。
其实之前他一直都想带我回去,我很胆怯,一拖再拖,眼看现在拖不下去了,我只好跟他乘火车去他家。
火车上,我一再地跟他确定:“你爸妈真的不会介意我的家庭吗?”
他总是绕着我的发梢,眼里藏不住的深情:“真的不介意,而且他们也会像我一样对你好的。”
一路上,面对我的忐忑不安,他总是安慰我:“莎士比亚说过,‘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我可不是流氓,我是要跟你结婚的呀。”
说句实话,结婚离我似乎太远了,我从来没有想过结婚,我家那样支离破碎的家庭,我怎敢奢望?
跟着他,我一路踌躇,我一点也没有他那样的喜悦。
11
我真的没有想到,他出生在那样一个温馨的家庭。
爸爸是医生,妈妈是老师,还有一个在读高三的妹妹,良好的家庭氛围才培养出了他这样乐观、开朗的性格。
他妹妹一点不见外,亲热地叫我姐姐。他妈妈更是可爱,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左看右看总也看不够似的。他爸爸倒是很沉稳,但跟孩子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
饭桌上,我很拘谨,从小养成的习惯,不言不语。而他们家却恰恰相反,妹妹会高兴地把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分享出来,或者芝麻绿豆的小事也会说出来,爸爸妈妈哥哥群策群力帮她分析。
饭桌上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他妈妈似乎看出了我的拘束,总是引导我说话,但他们谁也没有当着我的面问过我的家庭,保留了我的自尊。
我知道他们一定知道了我有那样的家庭,才没有揭开我的伤疤,才处处维护着我的尊严。
国庆节后,离开时,他爸妈和妹妹把我们送上了火车。
在车站,他妈妈拉着我的手红着眼睛说:“孩子,你们一定要相互体贴,相互珍惜。”
他爸直接放话:“这小子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打电话来,看我不收拾他。”
他妹妹抱着我直接哭了,哽咽着说:“姐,过年一定要回来啊。”
鲁岩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特别欣慰,就好像亲生的那个人是我似的。
我一直以为我的家庭造就了我冷血的性格,可是这短短几天我真的感动了,他们对我的爱、对我的关心,完全超过了我的想象,正如鲁岩所说,他们对我就跟他一样对我好。
他的妈妈对我就像对待她的亲生女儿一样,我们的行李大包小包,有他妈妈早早就给我织好的围巾,还有他妈妈专门为我买的羽绒服,还有他妈妈为我们做的干菜、酱牛肉、甚至炸麻花。
火车上,我打开保温饭盒,是他爸妈包的饺子,热乎乎的,还冒着热气。
我的眼睛氤氲了一层雾气,在他家的这几天,我没少吃饺子。作为一个北方人,我最喜欢吃的面食就是饺子,可惜,小时候也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得上,当然还得在我爸妈没打架心情比较好的情况下。
“哎,你要不要这么激动啊,不就是饺子嘛,以后东北饺子让你吃个够。”
鲁岩注意到我的情绪,开着玩笑。
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落,鲁岩慌了,“别哭好不好,回去我也给你包饺子好不好?”
我夹起一个大馅饺子,塞进了鲁岩的嘴里,他“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我破涕为笑,真诚地说:“你爸妈对我真好,我会好好待你,也会跟你一起孝顺他们。”
鲁岩使劲地嚼着嘴里的饺子,急得想要表达他的意见,我又夹起一个饺子塞进他的嘴里:“吃饺子,不要说话。”
24岁那年,在他爸妈的帮助下,我们在这座城市买了房。
年末,我跟鲁岩结婚了。
婚礼上,我爸妈也来了,与鲁岩的父母第一次见面,但鲁岩的父母没有任何嫌弃他们的样子,给他们订酒店,给他们安排在主桌,还给了他们一大笔彩礼,让他们赚足了面子。
鲁岩教会了我释怀,教会了我放下过去,尽管我仍然不喜欢他们,但我也没有让他们难堪。
弟弟大学毕业,也来到了我和鲁岩所在的城市,找了工作,租了同一个小区的房子,鲁岩不让他开伙,天天喊他来家里吃饭,我们姐弟俩又可以朝夕相处了。
鲁岩总是鼓励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要围着家庭围着他转,要有自己的朋友圈,所以迄今为止,我和寝室的舍友们还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结婚不久我就怀孕了。
在孕期,鲁岩除了上班,还要照顾我,很辛苦。
他妹妹读大学去了,他妈妈刚好退休,就来到了我们身边。
十月怀胎,我得到了婆婆最好的照顾,也得到了婆婆的真心疼爱。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身边有最爱的老公,最好的公婆,还有最亲的弟弟,还有可爱的小姑子,现在又添了一个小小男子汉,人生足矣,夫复何求。
感谢鲁岩,三生有幸遇见你。
感恩,有你们。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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