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学人语
今年3月,北京冰融雪化,初春的护城河水皱起了涟漪。有一天,我正从公园游罢归来,忽觉迎面有人注视着我。我们对了眼光后,我才看清楚是海外归来的老友(香港《镜报》记者尤文贤先生),两人立刻攀谈起来。
老友说道:“听说您从护国寺街1号梅宅搬到了张自忠路。”我说:“是啊前年地震时,梅夫人为了我的安全,派孙儿梅卫东和外孙梅强又把我接到西旧帘子胡同梅宅。梅夫人想得真周到。”他忙问道:“梅兰芳先生家属的情况怎么样?海外的人都很关心。”我答道:“说来话长。梅家离此不远,我可以陪您去坐坐。”于是,我们便从长安街穿过小巷走到了旧帘子胡同梅宅。我一边走边介绍那里的生活环境。
梅兰芳与许姬传
这是一所具有北京特色的四合院。当年是由梅先生的老友曹少璋租赁的。
房主姓王,是原《大公报》社长胡政之的女婿。房主拟出售此屋。梅先生免得曹老先生搬迁的麻烦,就买了下来,让老朋友继续安居下去。
1966年秋,梅家从护国寺街1号故居迁出,就住到了这里。梅家的大儿子琛和葆玖另租房居住。绍武和葆玥跟着梅夫人住在旧帘子胡同。梅夫人共生了男女九人,但多夭折,成长的只有四人:葆琛行四,绍武行五,葆玥行七,葆玖行九走进院子,因为大家都上班了,静悄悄的。忽然廊子上有语声:“早晨好,吃饭了没有?”“您好!几点钟啦?”老友抬头一望,原来是挂在檐下两只鸟笼里的八哥学人言,欢迎远客。
我告诉他,一只是国产,一只是越南的“鹩鸽”。八哥要用细香灰捻它的舌头,才能学话,鹩鸽则不用动手术就能学话。老友听了挺感兴趣。
柳木写字台蕴当年豪气
我们走进了北屋,这是三间打通的一个客厅。墙上挂着缂丝、顾绣的花鸟书屏。摆的家具是紫檀、花梨、乌木的橱几、画案、琴桌,多半是乾隆年代以上的制品,有的还是明代制作。这些家具都是缀玉轩中的遗物。人故物存,但却说明了主人在世时对编剧、创腔、绘画、写字的好学不倦,还能令人忆起50年前,梅先生在无量大人胡同缀玉轩接待来自英、美、日本、瑞典、法、德、意等国外宾的情景。
梅兰芳扇面作画时留影
这许多古家具中,还有一张柳安木两面坐人的大写字台。我告诉老友说:这是梅先生当年定居上海马斯南路时,我的堂兄伯明画出样式尺寸,定做了送给他的。梅先生在这张桌子上曾经创作了具有爱国思想的京剧《抗金兵》和《生死恨》。”
在梅先生留须辍演的日子里,他曾经靠卖画度日。当时他怀着一腔忧国之心,但又充满必胜信念;在这张桌子上,画出了那幅他生前一直随身保存着的《达摩面壁图》,上题一偈:“穴居面壁,不畏魑魑。壁破飞去,一苇横江。”
1959年10月的一天,钱杏邨先生(阿英)到护国寺街1号来看望梅先生。他从箱子里找出这幅画,送给了阿英先生留作纪念。当时梅先生郑重地说:“这张画是我在艰难岁月里,在煤气灯下画的。”(按:此画作于乙酉春,距“八五”日本侵略者投降不到半年,当时经常有防空警报,只能在煤气灯下作画。梅先生的眼睛本来有些近视,由于夜间作画,就变成了散光。)
1960年,我在护国寺街口平安里文物商店看见一张名画师姚茫父画的达摩像,就买了回来。梅先生见到后说:“这是我的老师。他给我画过达摩像,我前后临摹过十几张。但乙酉年画的不是摹本,因为南北迁徙,姚老师的原画已散失了。今天看见这张画,好象他乡遇故知。”他还在姚茫父的画上,工楷题了跋语:“姬传兄于护国寺街古肆得茫父师拟金冬心意达摩像一帧见示属题。回忆当年姚师在缀玉轩中曾为余绘此像作范本,余曾数数摹之。今睹遗墨不胜黄垆之感也。一九六O年春,畹华题。”
古松、穿衣镜
客厅左面,立着一座红木雕花大穿衣镜,我说:“1959年梅先生创作《穆桂英挂帅》捧印身段时,曾对着这座镜子反复推敲,不断改动,由多到少,从繁到精。”
梅兰芳之《穆桂英挂帅》
这些古色古香的家具和丝绣挂屏,随着主人自北迁南,由南北返,也饱经风雨,阅尽沧桑。
我指着东面墙上挂着的八尺匹的古松大横幅,告诉这位老友说,这是九一八事变后,梅先生由北京移家上海,从名画师汤定之学画时,汤先生赠给他的作品。画面上苍虬老干,气势纵横,并题着字:“四时各有趣,万木非其俦。乙亥冬雨窗为畹华仁弟补壁,双于道人定之汤涤写。
这段题字是意味深长的。梅先生迁沪的动机,是看出当时日本军国主义者进窺华北的野心,便舍弃了他惨淡经营的无量大人胡同的故居,迁到上海马斯南路121号。汤先生用这幅画鼓励他如古松般经霜不凋,抵抗外来的侵略,不与敌寇妥协。
子孙满堂、其乐融融
我们正谈话间,梅夫人从卧室走了出来。这位老友见她步履艰难,就问起健康情况,梅夫人说:“我已经七十多岁了,三次中风,行动需人搀扶,老了不中用了。您这次回来,能住些日子吗?”他答道:“我回来探亲,大约月底回去。海外的朋友都关心梅先生的下一代。可否请您谈一谈他们的情况?”
梅夫人面带笑容地说道:“我家大儿子葆琛,震旦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现任北京市建筑设计院工程师。大儿媳林映霞毕业于震旦大学口腔科,现在首都医院(即原协和医院)工作,她是著名苏滩演员林步青的孙女。
“二儿子绍武是燕京大学外文系毕业,现在北京图书馆担任外文翻译工作二儿媳屠珍是北京大学法语系毕业,现在外贸学院担任英语教师。他们夫妇二人业余还翻译过不少英法文本的世界文学名著。
“女儿葆玥,震旦大学教育系毕业,她担任过中国戏曲学校语文教师,由于爱好京剧,从1953年起就参加中国京剧院,后来又转到梅剧团,现在是北京市京剧团的演员。我的女婿范丙耀,南通大学纺织系毕业,现任纺织厂工程师。
梅兰芳及夫人福芝芳携子女在香港合影
“小儿子葆玖,从小学戏,12岁出台,16岁参加梅剧团,后转人北京京剧团,现搞唱腔设计。小儿媳林丽源,天津师范大学毕业,曾在科学院图书馆工作过,目前操持家务。”
说到这里,南屋传来了胡琴声、歌唱声:“伍员马上怒气冲——”是老生唱段,歌者嗓音嘹亮,且颇有杨宝森调味。老友问道:“这是哪位在唱?”梅夫人答道:“这是葆玥的儿子,我的外孙子在吊嗓子。他叫范梅强,爱好京剧,他的父母正在培养他成为演员。”“好,好,”老友说,“请您再谈一谈孙儿孙女的情况。”
梅夫人接着说:“第三代是卫字排行。孙儿梅卫华在工厂;卫东在新闻电影制片厂工作;小孙女卫丽还在上学。长孙女卫文喜爱文物,她的志愿是从事考古。二孙女卫红搞文艺工作。他们下斑后,常来陪我吃饭。饭后就热闹起来,有的吊嗓子、弹钢琴、练舞蹈;有的看电视。大家说说笑笑,总要闹到10点以后才散。”
老友说:“您真是好福气,儿孙满堂,莺歌燕舞,斑衣戏彩。我还想打听一下梅剧团一些老人的近况。”
姜妙香、姚玉芙、徐兰沅等相继谢世
梅夫人说:“演员方面,著名小生姜妙香先生,一九七二年去世了。他和先夫合作了四十六年。有的戏像《奇双会》合演了几百次。舞台上是不可分离的老伙伴,台下情逾手足。姚先生(玉芙)故去10多年了。他从小就和先夫在一起学艺,曾同台演过戏。姚先生一直在梅剧团,几十年和先夫没有分开过老生王少亭先生去年也病故了。
梅兰芳、姜妙香之《凤还巢》
“乐队方面,琴师徐兰沅先生是我的姨夫,他的夫人和我的婆母,都是‘小荣椿’科班创办人名武生杨隆寿先生的女儿。名演员杨小楼、余叔岩、程继仙茹莱卿(茹是武生,后改为操琴,先父第一位琴师就是他)等都是‘小荣椿’的徒弟。徐先生是接茹先生操琴的第二位,前年腊月去世,享年八十六岁。
“王少卿是凤卿先生的儿子。梅剧团排演《西施》古装历史剧时,他伴奏二胡与徐先生合作。一九四八年先夫拍摄彩色戏曲片《生死恨》,由于南北交通梗塞,少卿代替徐家姨夫操琴。从那时起一直到一九五八年,整整十年。王先生是患肠癌去世的。
“徐、王二位琴师,桃李满天下,海外也有他们的学生。
“第四位琴师是姜凤山先生,他从1957年到1961年为先夫操琴,现在和梅剧团鼓师裴世长先生都在北京市京剧团工作。北京市京剧团是梅、程、荀、尚四个剧团合并组成的。
“去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一周年纪念,葆玖和许先生(姬传)合编了一段京剧唱段,由葆玥在东风剧场(即原吉祥园)清唱。姜凤山操琴,裴世长打鼓。”随后老友问道:“近年有哪些老友、哪些学生常来看望您?”
张君秋、杜近芳、侯宝林是常客
梅夫人笑道:“曾经参加梅剧团的俞振飞先生还健在。他今年77岁,曾与名导演黄佐临先生同来我家畅谈两次。俞先生告诉我,去年他还在上海演出了昆剧《彩毫记·吟诗脱靴》(即京剧《太白醉写》)。
梅兰芳、俞振飞、梅葆玖之《断桥》
“常来的学生有张君秋、杜近芳。可惜言慧珠故去了。汉剧演员陈伯华这次来北京也曾来看我。豫剧演员阎立品常常寄些土产给我,有时还专程从郑州来看望我。
“著名相声演员侯宝林,也是我家的座上客。他一进门,就会被我的儿孙包围,要他说笑话。其实他往往随便谈几句就是一段相声。”说到这里,梅夫人笑了,客人也笑着站了起来。
孙女梅卫红酷肖祖父
这时,老友看见院子里金鱼缸前面,一个身穿红色练功服,大眼睛,鹅蛋脸的小姑娘在练《霸王别姬》剑舞。他忙问:“这是谁呀?”梅夫人说:“这就是绍武的大女儿卫红。她还会弹钢琴呢。”老友说:“她长得很象她的祖父。”
谈到这里,这位老友就告辞了。我送他到门口。门口停着一辆“奔斯”牌的小轿车,我告诉老友:这是梅宅的一辆私家车,梅太太找人办事就乘这辆车。”
老友大为惊讶,说:“在北京,恐怕这是唯一的一辆私家车吧?
老友接着说:“听说你常作诗,可否给我一些近作,留为纪念?”我答道:“每年清明节,我和梅家的儿孙都到香山扫墓。作了几首七律,你临走前,请再来一趟,我交给你。”
-附-
甲寅清明万花山谒
梅畹华先生墓二首
一
声容一别十三载,扶掖来登万花峰。
斗艳桃梅红灿烂,不凋松柏绿葱茏。
儿孙铺石齐争力,宾客如云半曳筇。
未树丰碑存浩气,留须抗敌仰高风。
二
佳城隶属四季青,古址茸茸健锐营。
雪芹作伴知己感,卧佛为邻工镂名。
葬花一恸潇湘子,天女能参摩诘经。
抖擞精神迎国庆,挂帅接印见忠诚。
(《忆艺术大师梅兰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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