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沐以南的时候,她刚刚结束了一场十年的婚姻。纠结了十年,她最终还是决定放手,因为她既改变不了对方也改变不了自己,与其在痛苦中纠缠不如放彼此自由。

那是个寻常的夏夜,她应邀在一场琴会里做表演嘉宾。她穿着青色的汉服,用一根木簪随意地挽着发。她弹了首古曲《渔舟唱晚》,这是她极爱的一首曲子。飘渺的檀香和着她幽婉的琴声,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

一曲终了,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她起身在众人目光之中落座在茶桌旁。一个年轻的男孩给她斟了杯茶,她低声道了谢,看男孩熟练地温茶。“这茶口感很好,温润绵长,是什么茶?”她啜了口茶,忍不住问。“这是弦月,十年的老茶了,你若喜欢我送你一饼。”男孩一边斟茶一边说。“呃,不用,多少钱?我买一饼好了。”她一向不接受陌生人的馈赠。“这茶不卖,我也就剩一提了,茶遇有缘人,喜欢即好。”男孩淡声说。她没再推辞,点头道了谢。

再次遇见男孩的时候,是在一场名曰遇见的茶会上,她本不想去,奈何友人执意邀请。茶会在一家明清家具城里举行,古风的茶桌透着岁月迢遥的气息。每一张茶桌上都仔细地摆放着个青色的透明花瓶,插了朵半开的青莲。她看看自己身上青色的衣裙,莫名生出些温情。她一向钟爱青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叫素青。她正寻思着,一个男孩走了过来:“叶老师,可以为我的茶会弹一曲吗?琴我都备好了。”她看着男孩清澈的双眼,忽然想起了眼前的男孩曾送过一饼叫弦月的茶给她。

她走到琴桌前,映入眼帘的是一把伏羲式金丝楠木琴,明艳的金色差点晃晕她的眼。她调了音准,心下却是一惊:这把琴怕是价格不菲。她很快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好琴果真不一样,音色真是像极了江南馥郁的春色。一曲《流水》弹毕,她的双手覆在弦上竟不忍离去。爆发的掌声把她的思绪勾了回来。男孩走过来轻声说:“叶老师,能否再弹一首《凤求凰》?”她看了一眼男孩,挑了一下眉,继续弹了首《凤求凰》。

茶会结束时 ,男孩索要她的联系方式。她沉默了一下,本不想给,但看一眼那把在檀香飘绕中仙气悠长的琴,她还是和男孩交换了联系方式。

男孩叫沐以南,得到她的联系方式后便开始以各种理由约她,直到她找不出理由拒绝。第一次相约是在一家座落在山顶的咖啡屋,是沐以南精心挑选的地方。咖啡屋的屋顶镶满透明的玻璃,四周围绕着木制的栈道,她很是有些喜欢。她一向钟爱木制的物件,尤其是那种刻着原始质朴的木纹,透着淡淡清香的原木。他们点了两杯现磨的南山,一些小食,在户外的木制桌椅旁坐下。

然后他们开始聊天,从古琴聊到诗歌,从诗歌聊到历史,又从历史聊到哲学,竟然聊到月上半坡,意犹未尽。

回程的途中,沐以南告诉她,他等了她三年。三年前的一次春日茶会上,他看见她一袭青衣坐在梨树下抚琴,他觉得她像是穿越而来的古人,有一种不染红尘的孤高。他忽然明白什么叫一眼千年。当他得知她已为人妇且比他足足年长十一岁时,他哑然失笑。他一向自视甚高,普通女子皆不入眼,第一个让他眼动心动的女子居然是大他十一岁的人妇。他有些懊恼,想着时间久了他也会淡忘她。但不成想,这个叫叶素青的女子却像一种执念随着时光蔓延在他心底。

为了靠近她,他还专门去学古琴,当他拨响琴弦,耳边回荡出低沉清雅的琴音,他总是会想起她,想起她温柔闲淡的面容。偶然的机缘,他遇见了那把金丝楠木的琴,总觉得她一定会喜欢,鬼使神差就买了回来,花了不菲的一笔开支。所以当他得知她离婚时简直欣喜若狂,他立刻安排琴会,托人邀请她来抚琴。他拿出十年的弦月茶招待她,而她果真喜欢,他便献宝似的送了她一饼,好让她记住他。第二次茶会,他特意取名遇见,并在每一张茶桌上都插了朵青莲,在他心里,她就像那朵半开的青莲,欲说还休的美好。

她听完他的话,下意识地看向他,看着面前那张年轻得可以照得见她远去青春的面孔,她一时竟无言以对。良久她方开了口:“谢谢你,小沐,你那么年轻,该去寻年龄相仿的女子。”沐以南没有回答,减缓了车速。沉默了一会,他忽然笑着说:“你多少还是应该有点小得意吧?瞧,你征服了我这么优质的小鲜肉。”她也笑了起来:“虚荣多少是会有的,但我对小鲜肉没兴趣,感觉是在欺负小孩子。”“我不小了,快三十的人了,长得年轻而已。”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她:“你也不过大我十一岁而已。”“十一岁啊,这鸿沟,啧啧,我反正跨不过去。再说我可不打算再介入感情,一个人多好。”她语调活泼起来。“不怕,我有耐心,我可以等。”沐以南恢复了正常车速。

沐以南并没有频繁打搅她。但隔段时间一准会蹦出来,然后各种软磨硬泡把她约出去。他约她去看电影,陪她去泡书吧,带她去看星星。八月的一个夏夜,他们居然在山顶上遇见了仙英座的流星雨。当绚烂的流星雨划过了整个夜空,向他们披洒而来的时候,她像个孩子般奔跑起来,她想追逐那些流星,追回远去的青春。她停下时,沐以南走了过来,轻轻环抱着她:“素青,让我抱着你,就这样静静地抱一会。”她僵直了身子,听他唤她素青时,她的身心放松了下来。她感觉到沐以南鼓槌似的心跳,她忽然心疼起来,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眉眼。沐以南弯下身子,覆上她的唇,她在他怀里轻轻地颤抖起来。

他们就这样相爱了,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那么快开启第二段感情,而且是和比自己小那么多的男孩,她心底到底还是有一些纠结。但沐以南的深情打动着她,在他面前她可以是多年前那个怀春的少女。她想着这段感情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抑或是前世的机缘,随缘即好。

沐以南有时会问她:“素青,你想要什么样的诗和远方?”“我想要一个安静素朴的地方,可以身心自由。但倘若我是个男子,大概率也会和你一样四处游走,追寻途中的诗和远方。”她的女儿身束缚了她的许多梦想,所以某些时候她很有些羡慕沐以南。这时候沐以南会吻着她的发,默默无语。她感觉到他的心事,她甚至能猜中原因,他们之间始终有着鸿沟,是既跨不过去,她也不准备跨的坎。

准确地说沐以南是逃出来的,他是云城沐家的独子,但年轻气盛,不愿为家族束缚,大学毕业后便独自开着车四处游走,穿梭于很多座城做短暂的停留。

沐以南游荡到芫城后,被这座古城的人文气息吸引。某一个春暖花开的午后,他慕名前往郊野的梨花坡游玩,听说那里每到初春,梨花胜雪,不似凡间。他打算赴过这一场梨花之约便赶往下一个城。不成想却意外遇见树下抚琴的叶素青,那个一身青衣的女子坐在满树的洁白间,挽着发的红色丝带随风盈动,几缕散落的发丝飘在女子清冷素淡的面容上,有一种翩然欲仙的美。只一眼,他便决定先留在芫城。

为了靠近她,一向桀骜放浪的他居然跑去学习茶道研习古琴,因为那天叶素青是受邀在茶会上做表演。至于盛福的沐家,暂时也放任得起这个儿子做茶斫琴闹个几年,因为总有一天他会乖乖回去背负起家族的责任。回去娶门当户对的莫家长女,一起长大的莫星言是他逃不过的选择。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不会有未来,她只是贪念沐以南的深情,贪念和他在一起的自在和青春。从某种角度她亦是个冷情冷性的人,她甚至觉得就算沐以南明天结婚了,她也最多会神伤一阵子,很快就能活过来,因为她从不妄想,只是坦然接受,属于她的时候就好好珍惜,离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聚散本身都是因缘。

沐以南瞧着她这种不争不抢的闲淡性子,着实有些个气结,但也知道有些事不是努力可以达到的。他表面看起来放荡不羁,实则比谁都明白他背负的家族责任。他本想游荡个几年,寻山望水,品一品这尘世间真实的烟火,就回去结婚生子,过他既定的生活。他不爱莫星言,他一想起那个拿腔作态的女子还有她身上那种随时爆燃的优越感就没了热情。他们自幼相识,熟悉到很难生出异性的情感。他和莫星言彼此心知肚明,莫星言也乐意拖着时间。有时候他觉得命运真是可笑,偏要两个不相爱的人结合,去成全多数人的利益。他因此有些心灰,也就不执着于爱情。

可他偏偏就遇见了叶素青,还莫名生出了执念。他喜欢看她修长的手指在琴弦间翻飞的姿态,喜欢她身上若有若无的一种感伤。但她已为人妻,且大他甚多。他不禁会生出些闷气,感叹一下君生我未生的唏嘘。

他只能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她,他嫉妒那个娶她的男子,他想她一定被呵护得很好。但不曾料到的是,那个娶她的男子并未善待于她,她一直在咬牙支撑,直到她再无气力。得知她离婚的真相,他在最初的欣喜中生出丝悲悯,为什么美好的事物总是很难被善待?所以他亦理解她不想再触碰婚姻的心念,她一个人完全可以活得逍遥自在,何必屈就于人。他想好好呵护她,但他和她之间却只有那么长的缘分。他明白只要他为了人夫,她断不会再与他往来。她活得冷静而疏离,而这恰巧也是最吸引他的地方。倘若她与其他女子一般纠缠于他,他大概也不会这样爱念于她。人是个多么奇怪而矛盾的生物,多数时活在自己的心念里悲喜。

他知道他得离开了,得回那个深井一样的家。有一天他忍不住问她:“你爱过我吗?”她抬手摸了摸他的眉眼,像第一次那样轻柔而感伤:“沐以南,我爱过你。但万事随缘,我不强求。”“我会想念你!”沐以南深吸一口气,指了指胸口:“叶素青,我把你藏在这里。”

叶素青把头靠在他胸口,听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声:“相遇和别离是人生的常态,爱过即好,就像那夜的流星雨,刹那间散去,但那种动人心魄的美却永远镌刻在了心底。”

他们在春日洁白的梨蕊间相遇,在秋末金黄的银杏下分离。往后余生,当她弹响那把金丝楠木的伏羲琴,一定是在梨花盛开的春日,大多时候,这把琴就静静地悬挂在她的琴房,无声地沉默着。

而他再未触碰过古琴,只把剩下的弦月茶好生收着,每到月圆之夜,他便泡上一壶,独自坐在月下品饮,那温润醇厚的口感像极了她绵长柔软的气息,他看着那轮满月,无声地沉默。

下弦月小故事(弦月原创故事)(1)

作者画作,借用请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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